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还是个少年。
像所有怀揣着梦想的人那样,我拉扯出了一支乐队,奔波于城市中大大小小的酒吧演出,相信总有一天,会被坐在角落里戴着大墨镜、风度翩翩的音乐出品人赏识,然后梦想成真。
乐队的成员都是学生,十七八岁的年纪,大部分还在读书,为了排练,翘课比吃饭还熟练。尽管大家都非常努力,但乐队还是很不景气。
因为我们有个致命的缺陷:没有主唱。
我们的鼓手是优秀的鼓手,键盘手是优秀的键盘手,吉他手也是优秀的吉他手。
但是从来留不住主唱,主唱流水似的来来走走。
贝斯手无数次在演出结束后的大排档里对我发牢骚。半瓶啤酒吹下去,冲得他眼睛发直,他夹了一筷子凉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这样不行,没有主唱的乐队,就像不放酱油的凉拌皮蛋,失去了灵魂。
后来乐队有了主唱,我们都叫他酱油。
酱油是我从物理补习班里拉来的人才。
乐队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学校里的功课自然是一落千丈。我老爹喊秘书推掉了公司一天的工作,专程带我去了本市的各大教育机构,看看有没有什么老师能妙手回春,抢救一下我危在旦夕的成绩。
酱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长得特别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男孩子都要好看。不可否认,外貌漂亮的人总是格外吸睛,因此我多看了他几眼。
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可能还要小一点。但是他的各科成绩非常优异,被机构破格录取为了编外家教。
试听时,他一开口,我就激动了。
磁性干净,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很温柔的那种声音。我当即拍了桌子,跟老爹说,就他了。我要报这个老师的一对一辅导。
酱油有点惊讶,眼睛睁得特别圆,我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连帽衫,肚子中间是一只看上去傻了吧唧的小熊。
酱油的家是我无法想象的贫穷,他还要养一个弟弟。除了上学,他永远在做兼职,和去做兼职的路上。
我说服他去见了乐队成员。我说喂,要不要加入我们乐队,以后出名了,会赚很多很多钱。
他说不要。谈以后太远了,而他现在就要钱。
键盘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情,转瞬即逝,但还是让酱油捕捉到了。他局促不安地道了歉,抽身想要走。
“等等。”贝斯手拦道:“如果现在就能给你钱,你会加入我们吗。”
酱油的脸一红,很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几个出钱,雇你做主唱。”我说。
酱油是天生该唱歌的。
这副好嗓子天天泡在教育机构的教室里,反复讲无趣的公式概念,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排练时的刻苦不亚于乐队里的任何人。就连最初有点瞧他不起的鼓手,也渐渐收起了对他的成见。
酱油跟着我们一夜跑了几个场子,场场叫好声堪称盛况。甚至有美女把钱压在杯底的托盘上,请酱油喝饮料。
演出结束后,其他人要去吃宵夜小聚。酱油推辞他得回家,我送他回去。
酱油一路上兴奋的像个小孩,跟我说他从来没有给那么多人唱过歌。
“你以前没有给人唱过歌吗。”我问。
“给弟弟唱过。”他爽朗地笑,笑声回荡在午夜的街道。路灯把酱油的影子拉得很长。
“挺快乐的,我有点明白你们为什么喜欢这个了。”他侧过头看着我认真地说。
“明天别忘了来排练。”我把他送到巷口停住了脚步。从这儿继续往里就是他的家。
酱油用力地挥了挥手,大声道:“谢谢——。”
雇酱油的钱,哥几个出得心甘情愿。
家里对我管的很松,手头宽裕,我出了大头。
酱油白天上课,一放学就和我们汇合。晚上一起演出。有了酱油,乐队的收到了更多的邀请,有酒吧的老板主动打电话给我,要求乐队先排他的档期。
相处的时间久了,酱油原形毕露。
他的腼腆乖巧全是假象,真要打起来,我们几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酱油坐在大排档里灌了自己一口啤酒,嘿嘿笑了:“没办法呀,被欺负不能不还手啊。”
况且他还有个弟弟要保护。我们心知肚明。
我经常给酱油的弟弟带点零食就厚着脸皮去他家里蹭饭,酱油会洗衣服做饭,会换灯泡修水管,还说得一嘴连我都甘拜下风的顺溜脏话。我寻思这世界上还有他不会的东西吗?
他说有的,他没有谈过恋爱。
我突然觉得今天中午他送来的午餐好像没有消化,肚子咕噜咕噜的响,我的喉咙不自觉有些发紧了。
回去的路上,我又送他。
今天的演出看样子是累得够呛,酱油不说话。
我走在他身边,看着老旧的路灯把他影子拉得很长。上一次注意他的影子是很久以前了,我恍惚地想,酱油好像长高了。
“酱油。”我停在了一杆失修不亮的路灯前不动了。
“啊?”酱油已经走出去了几步远,闻声又折了回来站在我面前。
“你想谈恋爱吗。”我问。
“……啊??”酱油莫名其妙道。
失修的路灯下没有影子,但是接吻的黑像已经映在了街边肮脏的玻璃窗上发着光。
“我靠!你他妈的……”酱油骂道。
“什么味?”我沉静地问。
“烟草味,有点苦。”酱油一愣,老实回答。
“你还想尝尝吗?下次我会甜一点。”
这次不用我主动了。
反光的黑色玻璃上,两道人影重新贴在了一起。
酱油很不爽,酱油很暴躁。
前一秒暴跳如雷对着我破口大骂,后一秒饭盒笔记本暖宝宝塞我满怀。他做这事得心应手,完全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你就气死我吧!”是酱油的口头禅。
“想念最初那个腼腆脸红像个小绵羊的那个你。”我拖着大鼻涕和鼻音抱紧了饭盒笔记本暖宝宝。
“想念最初……拉几把倒吧,你最初也不是个啥好东西。”酱油恶狠狠的回敬。
“好东西也不能见你第一眼就打你主意啊。”我笑得前仰后合。
酱油瞪了我一眼,强调道:“你就气死我吧!”
乐队身价水涨船高,渐渐在城市酒吧里有了点名气。我们考虑着去周边更大的城市发展,但是碍于酱油必须每天回家照顾他弟弟,计划搁浅了。
本来说好了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带着酱油的弟弟,我们一起去,但是临近跟前,酱油突然拒绝了。
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索性连排练都不来了。
“是有什么事吗?说出来大家想办法,和你一起解决。”贝斯手给酱油打电话。
可他不领情。
他还说,他要退出。
“这穷鬼我早知道靠不住的,又去哪搞钱了吧。”鼓手骂骂咧咧起来:“这么久我们也没有哪里对不住他的。什么东西……”
大概是我的脸色太难看,吉他手打了个手势,鼓手愤愤的闭嘴了。我坐在台阶上抽烟,怎么也想不明白酱油的态度为何剧变。
“我要去找他。”我自言自语道。
“我要把酱油带回来。”
我在巷口遇到了朝外走的酱油。
酱油有着成熟男人般的憔悴。他看到了我,目光一沉,没有闪躲。
我组织了一天的语言在看到他的刹那全线崩盘,支离破碎的字句再也起不到一丝煽动性,更别提说服他。他没有梦想,不会和我们一起构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或者说他的梦想只是活着,这样的酱油是没有软肋的。
我知道我这趟白来了。
“你来干什么。”酱油平静地问。
我张了张口,脑袋里飞快掠过了大堆的回答。
譬如我是来看弟弟的,不是来找你的、我想请你回来,我们现在还不能失去你、就连“我路过”这样的蹩脚理由都冒出来了。
最后我说,酱油,我想你。
我饿了,我想吃饭,还想听你骂人。
但是今天不要接吻,我来之前抽了很多烟,没有吃薄荷糖,不甜。酱油,唱歌吧,我很久没有听见你唱歌了。
酱油眸底暗淡的光蓦地亮了,他怔怔地望着我,过了有一个春秋更替那么漫长,他红着眼眶轻轻说好。
酱油那天答应了我会回去。但是他没有。
演出那天,等到最后一秒,他也没有出现。我说好啦,大家不要等了,上吧。
没有主唱的乐队像没有酱油的凉拌皮蛋。全场嘘声不断,鼓点响得乱石滚坠似的激烈,我拨着手里的弦,太过用力以至于音符如同崩裂般剧颤。
酱油的弟弟生病了,他需要很多钱。
他没有办法,听说现在很多地方都收年轻好看的男孩子陪酒。客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有钱老东西,让摸让抱让亲,给小费很大方。
酱油去了。
他的外貌条件很好,领班非常满意,连着给了他几个客源,都是大老板,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酱油新来就如此高调,引起了一同工作的同行妒忌。
他们在一天下班后围堵了酱油,几个人按着他,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
酱油说很辣,也很苦。也许是酒,也许是别的东西。他们想给他一个教训,却没想过后果。
酱油被烧哑了喉咙。
键盘手和贝斯手依然在投入的演奏。
只是所有人今晚都卯着一股劲,激昂的音符一个个要在地上砸出个窟窿似的狂嚣。
嘘声和喝倒彩的声音渐渐褪去。
人群里响起的声嘶力竭的沙哑歌声渐渐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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