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势红（一）

艳势红（一）

暮春将过，一汀烟雨便惹的满城海棠尽数绽放，喧嚣之地也无意间多了几分风情缱绻。

“小姑娘，楚公馆怎么走？”入耳是好听的吴侬软语，楚湄转身，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子撑着红梅灼灼的竹骨纸伞，立于长街。楚湄盯着她看了一会，没有说话。她俯下身子，轻轻拭去楚湄嘴角的糖渍，结果惹的小人儿退了几步，握着糖葫芦的手也紧了紧，自然的保持一种疏离的状态。

也许是察觉到面前这个小姑娘的防备，她笑着开了口“我是苏禾，不是坏人”说着便想拉楚湄的手，楚湄楞了一下，便被苏禾握住了小手。

“我不认识去楚公馆的路”小孩子稚嫩的童声里有着刻意的生硬，苏禾撑伞的手微微颤了颤，许久许久，楚湄听到头顶的轻微叹息声

“算了，谢谢”

楚湄看着苏禾走出长街，袅袅婷婷的身姿渐渐消了影，眯了眯眼。她听到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个江南名伶呢。

“苏禾”她低声读出来这个名字，软糯童声轻轻落在青石板上，仿佛有了朦胧的形状。楚湄吃完糖葫芦，擦干净嘴，转身走入长街。

该回家了，不然阿妈要着急了。

楚湄不知道，她这一生，或落败，或荣华，皆源于苏禾——这个和她纠缠半生的女人。

[楚公馆]

“大小姐啊，你又跑出去买糖吃了？”

“嘘，别告诉父亲，他不让我吃”

楚湄胃不好，却偏偏嗜甜，每次多食之后总是疼上一夜，哭的好不让人心疼，楚旭几次好言诱哄无用之后，便禁了她的糖。可是，楚湄长的像个糯米团子，小奶音软软的一撒娇，便能从奶妈李叔那里讨得好些糖。

楚湄把糖都藏在书房的花盆后面。有一次闲来无事趴在窗台上往外眺望，忽的瞧见树上好像坐个人，玩心大起，便朝他扔了几颗糖果，结果糖被他一手抓住。楚湄等着他把糖再给她，又别扭着不肯张嘴，就一直瞪着他，只见那人懒懒洋洋倚在树干上，就是不给她糖。

“你这人怎么这样，赔我的叶子，掉了一地呢”楚湄先心急的开了口，不提糖，反提被他压的落下来的叶子，就是要胡搅蛮缠了。

“那看来要的不是这些糖啊”那人的哂笑传到楚湄耳朵里，惹的耳尖一红。

“就是要糖，你给不给”楚湄恶声恶气说，那可是她好不容易从李叔那骗来的糖，少一颗都心疼，哼，坏人。

他从树上跳下来，楚湄看清了他的面容。

“呸，一副轻佻的登徒子模样，白瞎了这好容貌”楚湄心里恨恨的想，忽然手心一凉，几颗糖果便落在了手里，糖到手了，楚湄转身就走，丝毫不做停留。身后的少年看着这个糯米团子，嘴角一弯，忍不住笑出声来。

终究是小孩子心性，楚湄吃上了糖便忘了这码事，也没去想这少年怎么会出现在楚公馆。

数月之后，便是楚湄的生辰，楚家宴请了上海滩多半的名流新贵，为楚湄办了一场盛宴。依着这场宴席，人人都知道，楚湄即便还未长成便也是这上海滩社交圈的新宠，楚旭这人，可真是把女儿护的紧呢！

楚湄穿着白纱洋装，式样是巴黎流行的公主款，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拉着楚旭的手冲人们笑。

“小湄儿”

忽然听闻门外的声音，楚湄回头，看到一袭军装的沈晏之站在海棠树下，长身玉立，眉眼如画，心中迅速涌上来的欣喜让楚湄直接挣脱了楚旭的手，跑向树下的男子，沈晏之伸手把楚湄抱在怀里，好久不见，愈发可爱了。小人儿使劲往他怀里蹭“晏之哥哥，阿湄想死你了”

“阿湄，快下来，女孩子家的一点也不矜持”里堂站着的端庄妇人佯怒着说。

“无妨”沈晏之看着怀里的楚湄，正藏在他颈弯里正偷笑，可真是可爱的紧呢，便伸手揉了揉了她的额头，

“阿湄，这颗猫眼石，喜欢吗”楚湄看着身后士兵捧着一颗硕大的漂亮石头，摇了摇头“还不如我的糖呢”

楚旭听的一愣，忙走过来把楚自家这傻女儿拉下来，招呼着沈晏之入席。

“镶金猫眼石啊，这沈大少可真是大方”

“沈家家大业大的，还差这吗”

“这宝贝有市无价，就这么拿来送给一个小姑娘了，哎”

“可不是嘛，楚家这姑娘可真是好命啊”

“……”

宴席之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楚湄野惯了，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趁母亲不注意，便偷跑出来了。

隐约听见后院有打斗声，跑近一看，就看到一个瘦高的少年被一群人围着，便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过去，结果看到被围着的少年就是那个抢他的坏人，顿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算了，继续打吧，他们不会过来的，放心哈”楚湄没好气的说。

这话听的一群少年眼角一跳，这小姑娘什么意思？

“打啊，没听到吗，不然我叫人过来了啊”楚湄活脱脱一个土匪头子的模样，一点也不衬这粉嫩洋装。

于是又开始打了，站在中心的少年很快就招架不住，腹部被踹了一脚，仍然站立起来。楚湄看着他，脊梁挺直，脸上满是嘲弄，仿佛这些人，甚至包括她，都入不了他的眼。心忽然一悸，冲过去把那些人拉开，那群公子哥认识楚湄，又想着反正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就走了。

“又扔糖又扔石头的，楚家大小姐好教养”

楚湄没理他话里的讽刺，只是看着流血的胳膊，轻声问他“疼吗”

“都习惯了”依旧是冷淡的态度。

楚湄伸手从衣兜里掏出几颗糖，放在他手里“吃糖，然后我带你去看伤”

少年的眉目微微软了下来，有多久没有人在乎过他是否会疼了。似乎，从没有过吧……

“不用”他推开楚湄，缓缓走了，瘦骨嶙峋的背依旧挺直，楚湄看着手上蹭上的血和尘土，微微恍了神。

许多年以后，即使他再对楚湄恨之入骨，也总想起她。眉目含笑的楚湄，是这世上第一个会心疼他，递给他糖的人。他们都说楚湄心狠手辣，确实，她不是什么好人，可他见过楚湄天真善良的模样。

这世道，和他一起，一点点毁了楚湄。

再一次见到苏禾，是在楚公馆，那个漂亮的女人依偎在父亲身旁，楚湄刚进门便看到这副场面，心下了然，若母亲不妥协，他们不敢这样。忽然一慌，瞪了一眼便急急忙忙跑上楼找母亲。

推开门走了进去，她靠近母亲不过半步，便闻到了熟悉的海棠花香，她看到镜子中母亲精致的面容，鼻头一酸，抱着母亲微微抽噎了起来。

阮亦桐转过身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楚湄心里愈发委屈，恨恨的说道

“不过是个戏子罢了，母亲，你为何不争”楚湄知道母亲骨子里的骄傲，她不屑同别人争。可是，她就是不甘心。

阮亦桐抬手抚着楚湄的头发，目光温柔，声音确是掷地有声的决绝“他不配我”

楚湄抬头看着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紧紧的攥住她的手“妈妈，你要走对不对”

“妈妈带你去伦敦，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楚湄没有说话，她太累了，只想睡一觉，却又不敢睡，最怕一觉醒来物是人非。阮亦桐看到女儿的疲态与紧张，哼起了摇篮曲哄她入睡，终于，听着耳畔温柔的声音，楚湄缓缓闭上了眼。

阮亦桐看了很久，也心疼了很久。这场婚姻的破败，她并不在乎，或者说，她本就是个薄情又骄傲的女人，她所有的长情都只给了她的女儿。只是现在，她的骄傲，阮三小姐的骄傲，深深的伤害了楚湄。

“阿湄，对不起，对不起”

一夜无眠。

次日。

阮亦桐带着楚湄下了楼，楚旭拦在门口，他看着这个冷淡的女子，缓缓张了口“亦桐，留下吧”

“让开”

楚湄看着这一幕，心疼的直发颤，视线瞥到沙发上的苏禾，顿生恨意。她不走了，这是楚家，苏禾，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抢我的家。

楚湄忽然伸手掰开纤长温暖的手指，抬头看着面容精致的女人，一字一句说“我不走”

阮亦桐惊愕的低头，她清楚看到女儿眼里的恨意，有那么一瞬间，她就像看到噬野的火“阿湄，听话，跟妈妈走”

“我不走”楚湄还是那句话，决绝而又坚定。

阮亦桐清楚楚湄的性子，知道再说也无用，只是盯着楚旭的眼，说到

“你必须，必须保护好我的女儿，楚旭，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得到了楚旭的回复，阮亦桐把怀里的猫放到楚湄手里，温柔叮嘱了几句，款款走了出去。

楚湄看着她走远，远到看不清身影，看了很久，眼眶涩涩的，却又舍不得闭一会儿眼。

直到有泪流下，洇红了眼，才随手抹了几下，转身上了楼。

苏禾，来日方长。

楚湄沉寂了许久，窝在房间不肯出来，楚旭每次去看她，总是不冷不淡的应几句，却也不像以前那般黏他，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样子，楚旭心疼的厉害，对楚湄也是愈发宠溺了。

楚湄接收着这份宠爱，又慢慢变回以前活泼的那个模样，可心却一点点的冷硬了起来。

后来的餐桌上，都多了一个少年，李妈说，那是苏禾的弟弟，楚湄面无表情的听完，面无表情的坐在餐桌上吃饭。心却在泛疼，那个少年，苏禾的弟弟，不就是抢她糖又被她救的少年吗？原来那么久以前就在骗我了。

苏禾，你这盘棋，下的可真大。

中午的阳光正好，楚湄抱着猫坐在海棠树晒太阳，忽的听到有人在叫她，睁开眼一看，是那个少年。

“我姐姐的事，很抱歉。”少年弯着腰对楚湄说，眉眼低垂。

楚湄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温柔的笑。

“我没有想要骗你”

“嗯，我知道。”楚湄依旧是含笑的模样，“你叫什么名字呢”

“苏白，叫我阿白就好”

“好”

许是尴尬吧，聊了一小会苏白便走了，楚湄盯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目色满是阴霾。

“阿白，呵，偏你配不上这白色”目的达到了，楚湄也不用继续晒太阳了，抱着猫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