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3）

得益于高贵的门第，又有几年寄居洛阳姑母家的经历，加上老家巩县离洛阳也不是太远，所以，杜甫少年时就有幸进入过权贵世家的府邸，可以说真正见过大世面。

他观看过公孙大娘雄健刚劲的剑舞，在岐王李隆范（后避讳改名李范）洛阳的府宅和玄宗宠臣崔涤家数次碰见过李龟年，这些都曾在他晚年的作品中有所呈现，譬如下面这首诗：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当年在岐王府常见到您，在崔九家也多次聆听您美妙的歌声。没想到在风光旖旎的江南，在百花凋谢的暮春时节又遇见您。

那是一个名叫开元盛世的时代，繁荣、明媚而喧嚷。当年的长安（洛阳）汇聚着顶级的艺术家：雷海青的琵琶婉转动人，董庭兰的七弦琴出神入化，公孙大娘的剑舞美轮美奂，李龟年的歌声更是名动京城。少有才华的诗人此时已暂露头角，得以在岐王和崔久府中欣赏到李龟年优美的嗓音。

然而安史之乱使大唐王朝从繁荣的顶峰跌落下来，危机重重，盛景不再，往日的才子佳人因躲避战乱各奔东西四处逃散。时光荏苒，四十年后，在本应风景如画的江南，当杜甫再次见到这位艺术家时，两人都已须髯皆白，晚景凄凉。

他乡遇故知，原是人间乐事，遗憾的是这落花时节的重逢，只能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中相互安慰低声慰藉罢了。

这是杜甫七绝中的名篇，语虽平淡，内涵却丰富深远，给人以无尽的寥落沧桑之感。

可以这样说，李白大多数优秀作品早在安史之乱前就已诞生，而杜甫的经典诗篇几乎都完成于动荡之后。这也就是他俩诗歌风格、内涵之所以不同的原因之一。

李白思想叛逆，个性豪放，他的诗作想象丰富，意境奇妙，风格雄奇飘逸豪迈奔放又清新俊逸，反映了盛唐时代乐观向上的创造精神以及不满封建秩序的潜在力量，是浪漫主义最横放杰出的代表。

杜甫的诗风沉郁顿挫，语言严谨凝练，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和认真。

他一生先扬后抑，当曾经的豪情壮志和远大理想被冷酷的现实无情击碎，尤其安史之乱后，诗人原本的浪漫主义情怀自然转向揭露政治黑暗关心民间疾苦的现实主义道路上。后世称其作品是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可谓中肯贴切。

当国家岌岌可危，人民灾难深重，诗人用那支如椽巨笔全方位痛斥统治阶级的罪恶，哀悼普通大众的不幸，谱写下许多发人深省催人泪下的不朽诗章，体现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因此他的作品一直以来被称为“史诗”，而他也成了我国历史上当仁不让的政治性最强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当然，青少年时期的杜甫并不知道他未来可能取得的成就。此时的他还是个翩翩少年，衣食无忧，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世道艰难，人心薄凉，人间的一切荒凉与黯淡，暂且都与他无关。

很快，杜甫就到了弱冠之年。书读了很多，也掌握了很多知识，但真正的书在脚下，是自然界的山水天地，是人世间的民生百态。

自然和社会是两本奇特而伟大的书。真正的大美或许藏在自然这部书里，但人心的大美抑或大丑却尽在社会这个色彩斑斓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

就这样，19岁时，杜甫迫不及待上路了。他先去了山东，但他真正向往的地方是山清水秀风情万种的烟雨江南。

那儿是绿水逶迤，青草长堤；那儿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儿桥似彩虹，岸夹明镜。桥的那头，烟雨迷蒙处，常见打油纸伞的红袖女儿在古老的青石板上悄然独立。她们一汪明眸如水，一抹黛眉如烟，有时嫣然一笑楚楚动人，更多的时候眉间总锁着一丝淡淡的哀愁，那份清纯哀婉的模样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份爱怜。

那儿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他听闻过那位鼎鼎大名的李白七八年前在此流连忘返，他更知道有不少的诗坛前辈、江东名士在这片湿润温情的大地上留下过潇洒而坚实的足印。

他在苎萝山下的浣纱江边徘徊，上古越台追忆卧薪尝胆的坚韧，去范蠡祠体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箴言的睿智，到会稽山感怀曲水流觞的快意。

在姑苏，杜甫拜谒了“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阖闾坟茔，游览了虎丘山的剑池，当然还踯躅于姑苏台。他前往胥江凭吊绝孝纯忠、智勇深沉的伍子胥，顺带回忆了那位好武斗勇听信谗言最后蒙面自杀的夫差。

在金陵，他领略了钟山龙蟠、石城虎踞以及玄武烟柳的的雄俊秀姿，默默倾听少女莫愁哀怨凄恻的感人故事。秦淮河千里澄江似练，如一条玉带蜿蜒穿过，静静地诉说着石头城的前世今生。它一边哼唱着缠绵旖旎的风流韵事，一边抱怨着战火狼烟的侵凌。

往事如烟，只有人类的感情世界始终如一。或许欢笑缱绻和悲伤苦痛还在，只是换了朝代江山，换了一茬一茬的主人。

朱雀桥边只剩野花杂草，乌衣巷口惟留残阳夕照。呢喃的燕子倒还在，只是飞入了寻常百姓的屋檐。

都走了。

范蠡走了，西施走了，勾践走了，夫差走了，伍子胥走了，王羲之走了，谢安走了，王导走了。但会稽山紫金山依然巍峨挺立，胥江秦淮河依然汩汩流淌。清风一如既往拂过人的脸颊，杏花雨年复一年滋润着江南人的心田，还有那，那亘古不变的一轮月亮，始终不离不弃地洒照着这片深情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