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名失败者。
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的第一个东西,就是灰尘。和煦的阳光顺着半开的窗户,缓缓的照射进屋里,铺在宽大的格子床单上。我躺在光束里,直直的看着那一束束的光线,一粒粒微小的灰尘在快速的飞舞,做着奇异的布朗运动。
我脑海里还有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这些记忆令我百感交集。我有些不明白,刚刚诞生的我,对这个世界竟丝毫不感兴趣。
是的,我是个婴儿,在我还处于第一次大口呼吸空气的时候,我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就已经刻满了年轮。我崭新的皮肤下面,跳动着鲜活的五脏,可我的眼睛早已深沉。我的大脑皮层放映着无数的回忆、语言、知识、人物。
我感觉我是一个如同超人一般的存在,假若可以,我可以上最强大脑,以一个一日年龄的婴儿身份。
不过我时时刻刻的感觉到疲倦,我不愿去做任何事情,甚至是说话——乃或哭泣。于是在家人看来,我是一个不会哭泣不会说话的智障。
他们叫我赵彦,这个名字很熟悉,我在我与生俱来的记忆中苦索,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缕不清这个名字是在何时第一次进入的我的记忆。
我就这样普普通通的长大,直到我遇见了荀玥。
那是一个十六岁冬季的午后,梅花绽开正盛,我孤自从学校外踏雪而归,手里握着热乎乎的煎饼果子。入校大路两旁的连翘积满了雪花,正是“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
也是那一天,我的《失败者日记》有了第一页。
2009年12月28日,晴。
雪覆漫地,暖阳正好。荀玥就坐在那连翘丛下的路基上,面前的地上摆了一排拾来的梅花。她穿着单薄的校服外套,戴了一顶棕色的小熊帽子,一副粉色的漏指手套。
我感觉我在哪里见过她,可是我紊乱的记忆如同被猫抓过的毛线一般,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尾;不过我的记忆里真真的有她。那甜美的椭圆脸蛋,水弯眉,婉月眼,玲珑的鼻子,标致的嘴唇,我在记忆中,就喜欢上了她。
我去找她搭讪。
我感觉我会成功。
她没有理我,也不看我,只是兴致勃勃的摆着自己的梅花。
我失败了。
我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睁眼这种简单的事情,竟难如登天;要么,是我梦魇了,要么,是我死了。
啊,对,我绝对是死了。
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幽暗之中,身体漂浮在空中,让我想想,我是怎么死的。
最后一眼,我见到一个络腮胡子的大叔,他带了一个斯文的眼镜。有个成语说得好,斯文败类,我的死肯定跟这个败类有关。可是我总也想不起来败类的名字。我努力的思索着,我应该是在追他,我的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把枪。
画面渐渐的清晰了起来,我们在一栋楼的平台上,楼应该是五层高,平台上堆满了破破烂烂的废弃家具。我们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七月炎夏季节,我跟他都浑身汗透,双手撑膝,弯着腰大口呼吸。我们都渴极了,疲惫不堪,若是打起来,不一定哪一方胜出。
但是,我有枪。这是我的杀器。
那我又为何死了?
我看到败类大吼一声,竟扑过来,紧紧的抱住我的身体。我一个踉跄,来不及抬枪,就被抱起来,从五层的高楼上,摔到底下的大理石广场上。
想到这里,我的鼻梁骨一阵刺痛。
真是太失败了。
二
2012年7月3日。小雨。
晚上的气温刚好,霓虹灯在雨雾下发出五彩六色的光,透过白桦树,在路面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偶尔吹起的风,携带着雨丝扑在面颊上,尽是清凉的感觉。
我没有带伞,沐浴着小雨,向文化广场缓缓走去,高考刚结束,前方后方都是伞下亲昵的年轻情侣。
夜幕笼罩,每一个路灯下都依偎着一对鸳鸯。
荀玥坐在广场边角的一颗石墩上,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我头一次见她没穿校服的样子,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后,耳朵下晃悠着一对亮闪闪的耳坠。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吊带连衣裙,漏出白皙的肩膀,裙摆微湿,贴在小腿上;她梳理了许久,方抬起头来,文静典雅。
“嗨。”我鼓起勇气,走上去,打招呼道,“好巧。”
自从第一次连翘下的相遇,我和她虽在同一个班级,却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她甜美的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嗯,好巧。”
尴尬至极。
“你……考的怎么样?”我没话找话。
“还好,二本应该没问题。”荀玥说着,突然出乎意料的站了起来。
在我惊愣之时,她慢慢的靠近我,整个人几乎要贴在我的身上,我稍一低头,就闻到她秀发的香味。我不知所措,索性把手垂在两股边上,站起了军姿。
她抬头,眨巴着眼睛,幽幽的说道:“怎么不带伞?在雨里瞎逛。”
“我……”我无言以对,只好说道,“我喜欢淋雨……凉快!”
几对情侣从身边偏偏路过,充满草与土味道的雨雾中,荷尔蒙爆棚。
透明的伞下,气氛十分微妙。突然,荀玥先伸过手来,摸到我的肩上,然后把头依偎在我的怀里。
居然先让女生主动。
我果然失败的很。
我安安静静的躺在一片虚渺之中,身体悬空,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状态并没有使我恐慌,反而,我倒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可以放下一切,去发个呆,思考一下人生。
人生?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但我想要去回想起我这一生发生了什么。
“队长,检查结果出来了。”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死者右心功能衰竭,心脏表面小血管内有气泡,心脏刺孔也有气泡溢出,心腔内有血性泡沫,脑内球状出血,肝内、脾内皆发现大量气泡,系气体栓子填充重要脏器血管导致窒息死亡。死者右手臂发现未愈合针眼,判定人为静脉注射空气,导致空气栓塞而致死……”
声音逐渐消失了,我却连说话都人都没看见。
于是我继续回想。
我记起一间惨白的屋子,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他拿着一把锋利的金属刀,在一具尸体边来来回回的忙碌。
我小心翼翼的绕过他,去观察那具尸体。这是一名女性,头发长长的,闭着眼睛,安详的躺在手术台上。我感觉她很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的颜面略微肿胀、发紫,明亮的白光从头顶灯照射下来,我靠近她的脸,细细的打量,她生前一定是一名十分漂亮的女人。
“死者二十七岁。”白大褂忽然说道,“初判窒息性死亡,然而身体外表无损,脖颈无勒痕,咽道通顺,尚不明确窒息原因。”
原来,我是一名刑警。
我严肃的盯着白大褂,说道:“我去联系家属,你准备解剖。”
说罢,我匆匆的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手术室,接过一名警员递来的资料,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姜立先生吗?请来警署一趟。”
当我与姜立面对面坐在桌边的时候,我十分惊讶,这不是将我推下高楼的那个斯文败类吗?
姜立是疑犯?
我竟是被自己追查的嫌疑犯反杀,我真是太失败了。
三
2012年8月26日。晴。
干燥的天气使人极度烦闷,特别是在这种分别的日子,愉快的暑假很快结束,明天我就要动身去往大学报道,而苏雅的大学要等到9月3号。
在这两个多月里,我们之间的感情迅速升温,几乎每天都见面,一起去海边的沙滩,一起玩棋牌游戏。每当看到她甜美的笑容,我的内心就对她多一份热爱,同样,她对我的爱也愈发炽烈。
可这种热爱一到分离之时就变成了痛苦。我们都害怕,害怕以后见不到对方时,相思成疾。
在书城的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我们从中午就在拼命的接吻,一直到晚上,竭力的吞咽着对方的舌头。
书城里的灯亮了,白花花的闪着眼睛,我们站在角落里,互相拥抱着,紧紧的粘着对方。我的手掌贴在荀玥的背上,隔着薄薄的T恤,慢慢的抚摸。趁还有时间,我想尽可能的记住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书城里十分安静,我只听得到荀玥渐重的呼吸声,还有偶尔吞咽唾沫的声音。我紧紧的抱着她,就像要吞噬她一般。
忽然,荀玥从我怀里猛的抬起头来,说道:”我想要。”
她炽热的目光令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想要。”
她踮起脚尖,蹭过来,含住我的耳朵。
我们在书城旁的宾馆里折腾了一夜,第一次,没有成功——失败。
我好像听到打雷的声音,可我依旧睁不开眼睛,眼皮如铅一般的沉。我感觉到有一股气流在推动我,我在虚空中缓缓的飘动。这是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
那具尸体是谁?应该有名字的。我皱紧眉头,努力的思索着。
十椋中学。
警车响着鸣笛,呼啸着穿过芦苇丛生的乡道,停在十椋中学的大门前,早已有学校领导与保安等在那里。
“是高二、三班的班主任,一名语文老师。”我刚一下车,校长就焦急的凑过来,紧张的说道,“不知道为啥……”
“原因由我们来找。”我冷漠的说道,“请校长尽力配合便是。”
“好好好……”校长点头道,“警察同志,这边来。”
穿过两边皆是连翘的入校大路,我们走到教学楼群。
十椋中学里有三座教学楼,位于学校的正中央,面南朝北,东边有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央,停着一辆救护车,几名医护人员垂头丧气的靠在车上。
当我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我惊讶的说不声来,在路上我就有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的是她。
我蹲下来,仔细的看着她。
朝阳从东边升起,照在她的脸上,一条白色丝带绑在发根上,和几缕头发丝一起,在微风中飘动,仿佛不甘心死亡。
我强忍住情绪,冷漠的问道:“痕检科的人呢?”
“他们要拿设备,还需要几分钟。”旁边的警员答道。
“保护现场。”
她就这样,在我所守护的城镇里死去了,无声无息。
是在展示我的失败吗?
四
2015年10月27日。大雨。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空调在我的头顶上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有点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是荀玥刚刚发给我的信息,我略微有些疑惑,我的梦想,她早应知道,为何今天突然发问?
我们已经两个多星期没有联系了。
我们没有吵过架,彼此之间没有什么龃龉,只是一年没有见面,感情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警察。”我回道。
“你毕业了去哪个城市?”荀玥问道。
“可能是深圳吧。”我回答。
十分钟,荀玥没有说话。我突然好想点一根烟抽,可是我从来都不会抽烟。
“那我们都没有办法见面。”
“总会有办法的。”我回道,“乐观点。”
“你想过未来吗?”
“未来?当然是我们生活在一起,有一个家,有一条狗。”
“怎么达成?”
我语塞,说实话,未来,我没有把握。
“你还不成熟。”荀玥发来一条信息,狠狠地扎了一下我的心脏,“你太幼稚了。”
“我哪里幼稚了?”我不满的抗议。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1942天,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看着信息,呆愣半晌,才惊坐起来,回道:“不行!”
“不行?你看,你就是这么幼稚。”
失败,成长失败,感情失败,挽回失败。
我需要一根烟,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去吸那污染肝脏的毒药。
失败。
黑暗中,我的大脑里掠过一份笔录。
“姓名?”
“我叫姜立。”
“职业。”
“语文教师。”
“与死者的关系?”
“我是她的丈夫。”
“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是的。”
“最后一次和死者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再做什么?”
“我们在吵架,她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吵架?”
“出轨。”
“谁?”
“她。”
五
我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正月初五,我们高中同学毕业后第一次聚会。
大雪纷飞,遮掩住月亮,我们喝的酩酊大醉,扶墙走出饭店,她忽然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你醉了。”她说道。夜晚,雪中,她绑头发的白色丝带被风吹动,打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我没醉。”我想要推开她,竟推不动。
“我送你回去吧。顺路。”她说罢,打了一个嗝,一股酒气。
踩在柔软的雪地上,脚下发出挠心的“吱嘎”声,我们并排走在一条马路上。
“那之后,你,还好吗?”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教师嘛,有点累,但满足。”她回道,转过头来看我,笑的如同银月一般。
“当初为什么……”我说到一半,凝噎。
她捋了捋额头的刘海,说道:“那时候,年轻嘛,不懂。伤了人,还以为自己是对的。”
她抓住我胳膊的手忽然紧了紧。
“其实,我后悔……”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转身,把她扳面向我,然后抱紧她。雪越下越大,落在我们两个的身上,融了又落,落了又融。
“走吧。”许久之后,她说道,声音很小,鼻音很重。
我们沿着路一直走,路过书城,看到了那家宾馆。她拉着我,信步走进去。这一夜,我们疯狂的交合,互相爱抚,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她的眼睛。
“荀玥。”我们躺着床上,赤裸着抱在一起,休息着,我吻着她的额头,说道,“我调回老家来了,我们复合吧。”
“我结婚了。”
心瞬间如同外面的飞雪一般的寒冷,我任凭两行眼泪流出,最后一次紧紧的抱住她。
笔录的末尾。
“死者姓名?”
“荀玥。”
终/始
死后,我在虚空之中躺了许久,感觉大概已有一天,可是我竟不觉得饿或渴,只是有一些窒息感。
我努力的摆动眼皮,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格子床单上,一缕阳光从半开的窗户照射进来,我看到一团微小的灰尘在不断的飘着……
这一回,我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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