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横扫了五百个村庄。
村庄的墙上都贴着选举的布告。沟深得不能再深,路仅能行一辆车,但都是水泥路了。有的人家就挂在陡壁上。北京的鸟巢名字是戏谑,这里的人家真的是鸟巢,有鸟为邻。看了知道,没有什么地方是人不能住的。
有大村,延长七八里。进村,树荫统治,却是破烂宅院。村树知道人去尽,它无奈何。行许久不见一个人,疑是走进古村落。溪还在流,声音不清亮;鸟还在飞,没一点雄健了。幸亏是秋天,如果是春来逢桃红,耀眼逼人,我会害怕,会急着逃跑。
有的村子紧邻,有的村子隔老远。倒塌的房子,柱子还在,有墙上还写着“毛主席万岁”,这字年龄比我要大。邓时代没有在村里留任何痕迹,胡时代也悄然。再过三二十年,就是真的古村落了。
有村子整体搬迁到岭上,建小楼,旧农村成新农村。村部和党委的小院,气派正式,都有中国梦的喷绘,都有“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动员,都有精准扶贫的成绩。有八九十岁的老先生,不合作,非得喂牛,不喂牛就绝食。村长是他一姓的孙子,书记给他叫舅姥爷,他俩干部拗不过一个群众,无奈给他安排在一楼,在离他几百米的地方给他搭了牛棚,与牛为伴老牛才笑了。我调侃老人家,住牛棚是原来识字人的噩梦,成了他们控诉那时的必备材料,您老人家怎么离不开牛棚啊?老人家说,人人家教授大知识分子读书读金贵了,咱庄稼人闻着牛粪香才能睡安稳,命贱啊!
十个村子也摊不上一所学校,山间几乎没孩童的书声,早上没有学校飘扬的国旗了。问娃子们怎么上学,说都被带到山外,或者新疆或南方。万里的漂泊里,有的孩子几乎一年换一个学校,东西南北的方言都很会讲了。说着这话,老人们有的自豪,有的叹息。
进村收粮食,花生两元一斤,芝麻五元一斤,算下来不错。可大家说致富无门,当农民糊口不难发家难。有县里某局长来村里,给一群众握手,边握边说:“农民光荣!”群众不高兴了,说:“农民不光荣!”局长问原因,群众说:“你怎么不来村里光荣?”局长语塞,开车很快溜了。
扶贫人来,工作很细。大家说衣食住行基本没问题,生活压力基本没减轻。上头问农民怎么才能致富?有庄稼汉说:“小麦一斤五十元,玉米一斤三十元,农民就致富了。房子一平方五百元、一千元,全国人都有房子住了。”领导没吭声,秘书训农民胡乱开玩笑,不懂经济,不知道国情。农民反驳:“我都懂,就是不懂政治。”群默。
有山间单独的房子,盖得很漂亮。本村的青年谈了江南的姑娘,带回村子了。家里使尽力气弄好房子,结婚了,生孩了,本想扎根踏实了,谁知人家又走了。撇下小男孩三四岁,由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去地也得像个尾巴一样跟着,让人看着可怜。从此,年轻人把骨头搓成扣儿最低也要到镇上买房子。媳妇爱房子才爱你,没有房子谁爱你?山里空气好风景美,空气不能卖,风景只能赏,留不住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人的心。大到无边的山川,可怜脆弱到无边。
有人说,要是有了钱,再回来盖房,那该最好。都同意这说法。但毕竟矫情了,是养老的心态了。山间好,房子墙外是野草,墙内是我床,人与自然根本没有分离的时候。好景草木新,现在只能是挽歌了,自然的农村衰微到快要消失。四十年引进工业文明,工业据说大兴,但田园从此只能再回到古人的书卷了。
我走几百里,和农人说话,不谙世事的农人没有了,没有能隔绝的角落了,手机和网络比什么都厉害,超越古代帝王的圣旨。农人不用纳税,没有催逼的官差了。但据说世事一统,处处连通,没有能独立的生存,都是交叉着的命运。这山里上大学的孩子到城里,和富家官家子弟交一样的学费,买东西一样的价钱。
全天下的农村有大的差异吗?有人告诉我,他查了自己的家谱,一千二百年来都是农民,从来没有改换过职业,生生不息几乎就是原地踏步,耕作传家绝对是真实写照。祖祖辈辈被时代这趟车拉着奔驰,活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历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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