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坟,就在他小时候经常放牛的高高山梁上。
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呀,一条大山梁独领风骚,巍峨威风,小山包相形簇拥,这不是帝王将相统领千军之气?
2018年6月30日 阴 星期六
文/杨小蟹
1
大清早电话呜呜呜震动,还唱歌:
你只是一个过客
从我的世界路过
我不敢太多不舍
怕你看出我难过
......
你呜啥呜,你难过啥难过?我七点半的闹铃还没响呢,休假也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捏死你踩死你砸死你个破破破手机...
不服气是不是?
把你丢进冰箱最底层冻死你,把你塞进臭鞋袜子里熏死你,放个屁崩死你...反正就是不让你活着,奶奶个熊。
以上是电话响起后,内心供手机选择的一系列死法,毕竟我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兵哥,对吧。
半蜷身子往床尾摸啊摸啊摸啊摸,半眯眼睛瞄,老舅打来的电话。
心里暗骂,个驴儿!才六点啊老舅,您就不能让我多活一个半小时?
他说:来县城玩玩儿啊。
内心又一系列活动:玩个锤子,您脑子里装着拖鞋吗?您喝酒喝傻了吗?银行卡密码多少?麻烦你告诉我...才从您家离开两天好吗。
两天前,去医院找老舅,医院门口被人叫住,转头一看,心律瞬间不齐了,心脏砰砰砰尬舞。
叫住我的是三爷爷,他陪受伤的三奶奶在马路散步。
三奶奶左眼紫泱泱一片,满是血块的眼珠骨碌碌转,眼泪不听使唤淌啊淌,不忍直视。
拍湘西赶尸片吗这是,太惊悚了吧。
幸亏流的不是血,不然我估计要心肌梗死。
一个星期前的早上,三奶奶用斧头劈柴,别人竖着劈,她创新型劈柴法–横着劈,柴没劈成,反被柴弹伤了眼睛。
三叔刚外出打工没几天,她怕被骂,不敢告诉儿子,悄悄和三爷爷到县医院看。
医生说差一点点眼睛就瞎了,目前状况问题不是很大,先住几天院输液消肿再说。
二老心疼钱,嚷嚷要回家:既然问题不大回家养着也一样嘛,不必花那冤枉钱,走了走了。
可把医生整郁闷了,眼睛肿的跟蛤蟆一样,回家有人给输液消肿吗?淤血不散化脓了怎么办?
医生说农合可以报销一大半,先住着输液观察几天...老舅也过来看个究竟,好说歹说,二老犹豫了,挠后脑勺拿不定主意。
三奶奶砍价:那陪护的床位费就不收了吧,反正床空着也是空着。
这可是医院,医院啊!您砍价!
医生哭笑不得:不收不收不收,空床位让叔叔晚上躺着,来病人了再腾出来,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二老整天在病房里待着也闲不住,出来瞎溜达,一眼看到了我。
外面风大,怕感染伤口,我提上一些水果和补品,搀扶二老走回病房。
三奶奶抽抽搭搭诉苦:人老了就是包袱累赘,总给家里添麻烦,饭也吃不香,都不敢告诉你叔叔嘞。
她跟小孩子一样泪水浅,不同的是她哭的时候不出声,只一味默默抹眼泪,委屈的哟,老小孩一个,需要认真听她倾诉,也需要人哄着。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奶奶,再哭眼睛就好不了哦,医生也说了,没什么大碍,输几天消炎药就好了...大孙子还在家里等着您嘞,啥事别想,早点养好伤少花钱,也能早些回去抱孙子。
她转念一想,笑了:对哦对哦,早好早回去抱我的大孙子去。
我去找老舅,出门回头看一眼,又开始心律不齐心脏尬舞了。
老来得病或受伤是最麻烦的,不仅要医身体,还要医心理,他们和小孩一样敏感脆弱,害怕被说。
晚上请二老、老舅和舅妈一起吃饭,菜一上来,二老开始不淡定了,小声问:这这一大桌子菜不便宜吧?浪费钱浪费钱。
老舅拧开一瓶黄酒,给三爷爷斟满:年纪大了要学会享受,钱不钱的都是小辈们孝敬您们嘞,您们吃好喝好身体好才是真的好。
二老吃开心了喝开心了,频频点头:是嘞是嘞,赶上好时代了,身体好才能享福。
老舅一拍大腿,脸颊两坨红晕,那一个眉飞色舞,那一个手舞足蹈,一看就知道是喝高了。
他兴奋地说:对嘛,等过段时间科室里不忙了,去考个驾照,休假的时候自驾游一路北上,带你们去看看天安门。
二老一脸期待,满是欣喜,这个好这个好,古稀之年还没出过湖南呢。
......
2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世道无常,天有不测风云,晴天也会打起了雷下起了雨。
两天后老舅出事了,出人命了。
当医生二十多年,做了上百例手术,唯独这次出了人命。
他的医生职业生涯里,从此烙印上一个永远抹不掉的黑点,他痛心。
更重要的是对不住病人家属的信任与期望,这于他而言无疑是特大打击。
家属倒是没让他失望,狠狠给他一记重拳。
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大闹人民医院,女的哭哭啼啼,男的凶神恶煞,换位思考也可以理解,毕竟人家永远失去了父亲。
恕我格局小,在我的认知里,一度以为他们的兴师动众不过是为了向医院多索要点钱财。
这么在乎你老爸怎么身边没个人陪?这么在乎你老爸怎么不先让他入土为安?
我火急火燎赶到医院,已是上午九点半。
老舅一夜没睡,在医院二楼的小办公室里熬了一夜,头发油乎乎,肿胀的黑眼圈和熊猫很像,眼珠充满血色,脸没洗,早饭也没吃,整个人沧桑得像非洲大草原上的百岁老公狮。
办公桌上大几页病人手术跟踪记录,手里的笔写写停停,他要把手术参与人员,手术经过,用药情况等等一一罗列。
十点钟,院方在顶楼会议室,调解他和病人家属的赔偿工作。
我给他在街边小粉馆带了一碗炒河粉,他拿着一次性筷子在手里搓来搓去,在河粉里捣啊捣捣啊捣,犹犹豫豫,心事凝重。
河粉反复拿起又放下,笔不离右手。
反复思索反复写,揪着头发回想给病人手术中是否存在疏漏,或者违规操作。
确有一步,让他深陷这场纷争,无力反击。
当时病人奄奄一息,急需尽快手术,按正规程序,需告知病人手术危害,在病人无清醒意识情况下,需家属签字。
他打电话给病人儿子,儿子说至少要半个小时后才能赶到。
老舅说,半个小时?或许你爸爸十分钟都撑不了了,不行不行得马上手术。
老舅向病人儿子征求意见,要不我给代签了?病人儿子嗯嗯啊啊磨磨唧唧半天,答应了。
按理说没毛病吧?!
这是在平安无事的情况下,出事问题就大了。
偏偏背时鬼,喝口水都塞牙,病人没撑过去,挂了。
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法律上讲,他应受处罚。
法律不讲理,不讲情,只讲法,讲程序,讲规矩,讲规章制度。
代签是错误的决定,电话没录音,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擅作主张才导致病人死亡?
医生和患者是矛盾体,医好人了,人家感谢你,医死人了,你要承担责任。
百口莫辩,事实赤裸裸摆在面前,怎么办?医院先出面和家属协商解决。
3
河粉放凉了,一口没吃。
院方工作人员气喘吁吁跑进办公室,对老舅说:你快点快点准备一下,家属在会议室等急眼了正在闹呐,要动手了都,你快点上去啊!
然后又气喘吁吁嗒嗒嗒跑了。
老舅张开发白的嘴唇,咂两下,开口道:小蟹,麻烦你了,请你来是防止病人家属冲动暴力办事,到时候你紧跟着我就行了,眼睛放亮点。
他上下打量我,担心道:如果他们真动手,你一个打三个没问题吧?你的杀手锏,一招制敌用上,不能被欺负了。
顿了一会,他又说:打不过也没事,陪我壮壮胆就好,我们也有保安现场维持秩序,再说了毕竟是法治社会,他们也不至于那么糊涂乱来吧?!
他把我当特战了?不知我学的擒敌是花架子。
方向盘和挖掘机操作杆才是我们的专业,服务国防、抢险救援为首要任务。
实力不行,但士气不减,我说:自家人这是哪儿的话,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只要他们敢先动手,我就敢一个个撂翻。
医疗事故年年有,哪个医生不是本着治病救人为己任?病人出事了医生会好过?
该赔偿赔偿,按程序走就是了,何必吵吵闹闹大打出手以泄心头之恨?
而且发生医疗事故得综合分析,有多种因素,比如医疗设备不够先进,医生医术不高或者状态不佳,比如病人送医不及时,生命体征弱,体质不佳等等。
医院本是个生生死死之地,有人呱呱坠地嗷嗷叫,便有人静悄悄永久闭上双眼。
逝者已逝,是人为还是宿命都已无力回天,惟愿安息。
家属还算理智,没有动粗,气势汹汹撸着衣袖嚷嚷一会,又梗着脖子瞪一会也就散了。
他们接老人回家办丧事,找好了先生选好了时辰下葬,下午五点视为吉时,在西下的夕阳里,披着金光入土为安。
不能风光来,好歹不能寒酸走不是。
协商赔偿事宜暂且搁置,推后五天,老舅煞白的脸慢慢流回一些血色,暂时松一口气。
这厢刚松一口气,那厢冒烟起火。
4
生活处处是江湖,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事故一出,医院里瞬间传开了,炸了锅一样,吃瓜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
个中不乏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夸大其词歪曲事实散播,恶言恶语攻之,反正说死人不偿命。
事态恶化,医院迫于各方压力,决定当晚紧急召开案例研讨会,说是研讨会,其实是被某些人利用的批斗大会,借机公报私仇。
与会人员都是医院里有一定身份的人,平日里老舅得罪过某些人,他们的机会来了,有仇报仇,恨不得一巴掌把老舅拍死,让他从此无法翻身。
批斗大会分三派,一派极力打压老舅,趁机落井下石,往死里整人;一派沉默不语木头人一样;一派据理力争;整个大会火药味巨足,随时爆炸。
人都不是傻子,几根搅屎棍掀不起巨浪,况且两方势力旗鼓相当,会议从七点半唇枪舌战到十点,什么问题也没解决,反而一个个争的面红耳赤。
除了木头人派外,淡定的还有老舅,他累了懒得讲话,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你我都是普通人,没那么多精力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糟心。
老舅心里压力大,大晚上让我陪他去散步,一路沉默。
倒不是因为隔阂,性格使然。
老舅比我大两轮,我俩都属猴,平时是闹腾型,遇事后喜欢沉默,自己默默吸收,默默消化,重新振作。
通道小城的夜景很美,沿河的房子、廊桥、大树上都挂满霓虹灯,黑夜里一闪一闪的,贼炫丽贼耀眼。
小河风一吹,清凉舒爽,慢悠悠晃荡,岁月静好。
小情侣手牵手,停停走走,打情骂俏,给浓情蜜意的夜晚再增添几分美好。
大妈大爷们霸占了各处空地跳广场舞,风格各异,还有跳国标的,热情似火,那销魂舞步,那销魂魔鬼扭,也不怕闪着老腰。
我忍不住噗噗笑,对老舅说:您看您看,老头老太真能折腾,真会享受...
顿了顿,我说:您也年过半百了,以后别那么拼,老冲在一线容易受伤,以后手术之类的活让年轻人接手得了,您指导就行。
老舅说:那哪行?不能因为这点小挫折我就退离一线,小考验而已,没事没事我能行。
他对于在乎的事从不轻易放弃,死犟死磕到底。
没事没事我能行,他大半辈子,便是一路这么撑过来的。
5
老舅出生在烟雨江南,不是有河有船靠养鱼养虾为生的水乡。
他家离大村寨五公里左右,拐过山头拐进山谷,左拐右拐几十拐,窝在山旮旯深处,依山而建,依田地而落户。
那里仅七八户人家,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满山的树,满坑满谷的碧绿,奇形怪状的梯田点缀在山野中,一圈一圈,一小片一小片。
清晨山间烟雾缭绕,雾气微凉,空气清爽,鸟儿叽叽喳喳叫响山谷,喜鹊,麻雀,百灵,布谷,斑鸠,老鹰,乌鸦...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鸟儿。
放在现在,大概很多人想在那样的地方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有一块小菜地,有一片小茶园,猫猫狗狗,喝茶种花闻鸟鸣。
食不果腹的年代,只求一口饱饭,哪有心思想这些。
他父母是农民,头顶半边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母亲生他时,接生婆没处理好,落下了病根,身体虚弱,干不了啥重活,全靠父亲一人担着。
他从小乖巧懂事,放学会去地里下套套田鼠,或去山里套鸟和掏鸟蛋,或去小溪里摸鱼抓螃蟹,那一度曾是家里营养来源。
家里农忙时,他也主动帮忙送饭,锄玉米地,烧洗澡水,做晚饭。
父亲不让他干这些活,拿木棍猛抽他屁股,边抽边骂:你个小混蛋,叫你别干不听是吧,不好好读书以后跟你爹妈一样当一辈子农民吗?!
真狠心,屁股紫泱泱一大块淤血,他又疼又委屈,泪水滴成线。
他要强,一声不出,任父亲鞭打,只是心里怨愤:我明明是想减轻一下你们的负担,为什么揍我,为什么?!
父亲眼圈红润,心如刀绞,手里动作依旧没停,父亲觉得只有真疼了,人才会长记性。
父亲要让他深深记住,不努力读书不会有出息,没出息的人只能干体力活,而这些都比皮肉之苦要痛苦千万倍。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要他专心读书,将来去大城市,去城门上挂毛主席头像的北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他心疼父母,他说,爸爸,就让我帮下你们吧,哪怕减轻一点点负担也好啊,我不会落下学业的。
他用实际行动证明,每次考试都九十分以上,父亲看卷子上一道道红勾勾乐呵呵。
父亲摸摸他的小脑袋:我娃儿厉害啊,比他爹厉害多了,将来你一定要走出这大山去大城市里生活,我和你娘老了也能靠你享享清福嘞。
稚嫩懵懂的少年一个劲儿点头:嗯嗯嗯...
七八岁时,放牛、割猪草、砍柴劈柴、烧菜做饭,样样精通。
家里唯一一头黑色公牛养来犁田,弯弯的牛角,眸亮眸亮的大眼睛。
他喜欢看父亲犁田,鞭子轻轻一挥,吆喝几声,牛在前面勤勤恳恳卖力拉,人在犁耙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掌握方向和吃土深度。
他跟在父亲身后捡捡杂草根,配配音,父亲挥一鞭子,他吆喝几嗓:拜!拜!拜!(侗语:去去去,往前走。)
他很喜欢那头公牛,别看它硕大健壮,性格却很温顺,不犁田时,他去放养,哪里的草茂盛肥美往哪里去,牛尾巴一甩一甩边赶蚊子边吃草。
他时不时揪一把嫩草往公牛嘴边送,摸摸它的头,公牛冲他哞哞两声,舌头一伸一卷,嫩草卷进嘴里,嚼啊嚼嚼啊嚼...
一牛一少年,时而出现在山梁上,时而猫在山谷角落里,目光所及,满眼碧绿,满世界的绿。
6
他去帮父母插秧,田里有蚂蟥,附到小腿肚上,黑黑软软一只,钻进肉里吸血,他吓得边跑边哭,跑也不会跑,满田跑,一个踉跄倒在水田里,满身淤泥。
那只恶心的东西还附在腿上,他觉得自己血要被吸干了,完了,快死了,可劲哭,怎么哄也哄不好。
父亲让他回去看书,他不干,那么多秧苗需要插,不忍心父母太辛苦,自己能帮多少帮多少。
他心有余悸站在田边,小脚刚碰到水面又迅速往回缩,怕死了。
他对自己说,没事没事,我能行,想想办法一定行。
他在小腿上裹上塑料袋,哆哆嗦嗦下田,插几株秧苗抬腿看看,插几株秧苗抬腿看看,没有蚂蟥,效果不错。
心里暗喜,自夸:我太聪明了,看来男人还是要靠智商征服世界滴。
什么男人,他只是个孩子,十岁不到的孩子。
雨季来临,每当瓢盆大雨,爸爸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拉他去看田。
雨水太大,水没过秧苗叶容易将其淹死,田里还放养几条鲤鱼和鲫鱼,不能让它们跑了。
父子俩站在大雨中,父亲左手拤着腰,右手伸直抬起,指向被风雨吹打得歪歪扭扭的小秧苗田地。
父亲说:娃儿呀,你生在这片土地,是这里的人,但我不希望你一辈子窝在这巴掌大的地方...
咱家穷,正因为穷才要变,你要变得跟我和你娘不一样,和这里所有人都要不一样...
农村里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早扛起锄头扛起犁耙当家了,是个不错的劳动力呢,读书“无用论”几乎成为一种信仰。
因此,父亲的举动被许多人冷嘲热讽。
山鸡就是山鸡,妄想当什么凤凰嘞!
读再多书,以后还是要回来种地哦,你见过不打洞的老鼠吗?!
傻子才去读书咧,白白浪费钱!
只有父亲觉得读书好,摸摸他的头说:你要一直往前走,不要怕也别回头,爸爸永远站在你身后。
所以,去山的那边看看吧,去海的那边看看吧,去远方的远方看看吧...
所以他走了,去了离家二三十公里的镇上读初中。
十来岁小孩,扛着二三十斤大米走山路,路长米重,扛累了背,躬着腰背,背累了抱,挺着肚子抱。
他一点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苦,这跟父母比起来幸福多了。
7
临行前父亲找他说:爸爸没本事,让你生下来就输在了起点,但爸爸希望你有本事,能赢在将来,给你的孩子一个好起点...
人生七八十载,谁能说得清楚未来?去拼吧孩子,唯有读书能改变命运。
每每想到父亲的话,他就充满斗志,充满希望,仿佛能看到自己不远的将来买了大房子,和父母幸福住在里面。
后来,他去了离家六十公里的县城读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
小编织袋做成的书包里,放上两瓶腌蕨菜,一顿挖一勺,放点凉水泡饭,管半个月。
实在没油水,把打来的饭塞进盛腌菜的瓶子里搅一搅,又可以撑一顿。
一年冬天下大雪,好多孩子回不了家,也快断粮了,饱一顿饿一顿。
屋漏偏逢连夜雨,要死不死还感冒发烧,喷嚏一个接一个打,冷不丁打出一个鼻涕,在冷风中摇曳,然后冻成了冰。
没钱买药,没热水,浑身发冷,好冷,室友的棉被都盖他身上还冷,怎么办?要死在学校吗?
他爬起来,拖着瘦成骨头架的轻飘飘的身躯走向雪地,在雪地里打滚,用雪搓澡,把身子搓热,搓起火。
嘴里念叨:拼了,会没事的,我一定能行。
他向来能行,他父母也很行,整个镇就他一人去读高中,整个镇就他父母执意让他读高中。
小感冒小发烧算个啥,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
他差点没挺过去,头越烧越烫,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呻吟,室友吓坏了,跑去找老师,一起送去医院。
医生也被他吓坏了,脸烫得像火球,可怜的小孩可别烧傻了,退烧针退烧药冰块一起上...
醒来已是两天后,父亲双手托着腮帮在床前呆呆看他,黑洞洞深邃双眸黯淡无光。
父亲是冒着大雪来的,给他送粮来了,没曾想儿子躺在病床上,苦了娃儿了。
父亲见他已无大碍,冒着大雪又走回家,母亲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家里需要有人照顾,不得不走啊。
离开前,父亲悲愤地说:三镇哆咧!(努力读书)
8
三镇三镇他非常三镇!
上天从来不辜负三镇的人,他考上了南华大学,临床医学专业。
这么多年来穷山旮旯里没出过一个大学生,镇长亲自登门道贺,并送来助学金,这可把父亲乐坏了,哈士奇一样,自带萌萌哒迷之微笑。
娃儿给他争脸了,有面儿!
空气是甜的,风是柔的,八月份的太阳是暖洋洋的,你看你看太阳也在对我笑咧。
父亲可算挺直了腰杆,从七八户人家的山野一路晃荡到大寨子里买两斤米酒,顺便威风一下,堵住曾经所有反对读书无用人的嘴。
娃儿将来可是治病救人的大医生!崇高的职业!多招人稀罕!
路上遇见的人都套近乎:哎呀老杨厉害哦!
哎呀我就说嘛,这孩子有前途!
哎呀老杨,有空来家里坐坐啊,咱老哥俩喝两盅酒,唠嗑唠嗑儿。
父亲心里骂:土贼!喝个屁!当年你最坏,不借钱也就算了,嘲笑最凶。
......
他走出那方小田地,告别那一眼望得到头的世界,挣脱那一眼望得到头的一生,去向更远的地方–大城市。
清晨父亲站在田间地头,望着儿子担两麻袋衣物离开,也不需要啥告别,想说的都在前一晚父子俩的酒杯里了。
父亲醉醺醺拍他肩膀:娃儿出息了,好样儿的,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离家那么远,但是别怕别回头,爸爸依然在身后...
父亲捏起陶碗对他说:三镇咧!
然后一饮而尽,他也一饮而尽,苦酒烈酒敬父亲敬自己敬茫茫前路。
走了走吧,上路!
9
大学四年,头两年放假回家帮忙,后面父亲不让他回,太远,交通不便,也浪费钱。
父亲对他说:长大了,不能太念家,正是闯荡的年纪,不折腾就谈安稳一生,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
离家太远太久,思念总是猝不及防,回忆太爱见缝插针。
他想家,想念那头公牛,想念坐在田埂上看父亲犁田的时光,想念那满坑满谷的绿,想念那条他摸鱼抓蟹游泳的小溪...
时常陷入回忆的人走不远,而不断遗忘的人容易忘了初衷,忘了为什么而出发。
他想家的时候,就把心情记录下来,把酸甜苦辣写进日记本里,四年来厚厚三本,每一页都是浓浓乡情。
字越写越好看,多年以后,他参加县里书法大赛,钢笔第二名。
我也喜欢回忆,听民谣回忆,在动情旋律里扒出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
忆着写着心也会痛,眼圈也会红,深夜也会偶尔失眠。
如果当年您有手机,如果当年有民谣,如果当年甫平写了这首歌,老舅您大概也会整夜整夜单曲循环的吧。
容我唱唱吧,唱歌心情会好点。
我的小时候
有故乡的守候
那座山坡那条河
是我梦里的乡愁
那座山坡曾经是他的乡愁,如今是我的乡愁。
洞雷大寨子到通道小城,再到成都,一千二百公里的乡愁。
10
大学里他不敢谈恋爱,也没时间和精力谈恋爱,他穷怕了,也穷够了。
好不容易走出大山,历尽千辛考上大学是为了在大城市找份稳定的工作,出人头地,将来把父母接来一起过上好日子。
农村孩子大多朴实勤快,单纯善良,何况他骨子里还透着一股韧劲,公牛犁田一样的韧劲。
他尊师重道,课业完成好,实验操作上手快,可谓品学兼优。
老师很喜欢他,特别是临床医学副教授,对他喜欢不得了,知道他家条件不好,常邀他去家里吃饭,减轻他负担,是副教授最得意的学生。
他的大学生活平淡如水,一点波澜也没有,若说有,大概是每年领奖学金的时候吧。
转眼毕业将至,副教授找他说:我手头有一个项目,你留下来当我帮手吧,咱们至力医学事业研究,哎呀呀,说不定推动医学界的发展呢,有出息嘞!
这宏伟蓝图描绘的,这家伙整的人好心慌呢,激动坏了,心脏砰砰砰在尬舞,只有遇见喜欢的人时才有的那种感觉。
前景好似一条康庄大道,留下来该有的都会有。
他高高兴兴跟父亲汇报,父亲也高兴,终于可以扎根大城市了哎,还是大学老师,这可出息了,祖坟冒青烟啊。
其实父亲眼中的大城市,不过是离家三四百公里的衡阳市,仅比怀化市好一点点,一样样儿的山,一样样儿的水,一样样儿的经济落后。
他说:阿爹,等我工作稳定了就接你和阿妈来,带阿妈去看最好的医生,我们一家人幸福生活在一起。
父亲说:哎我...我们就不去了,当了一辈子农民,舍不得这份田地,守着吧守着吧。
父亲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自己难过,他说:你参加工作前,先回家看看吧,你母亲也等你呢。
母亲不在了,在他上大三的时候病逝,父亲怕影响他学业瞒着不说。
这娃儿苦,阿妈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原本他学医,是想让母亲有个好身体。
他对电话哭喊:阿妈阿妈阿妈!
没人应答哦,阿妈再也应答不了了。
他要回家,回到生他养他的穷山村,那里有他的父亲,还有母亲的坟。
母亲的坟,就在他小时候经常放牛的高高山梁上。
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呀,一条大山梁独领风骚,巍峨威风,小山包相形簇拥,这不是帝王将相统领千军之气?
山梁尽处淌过一条河,山高水长望得远,不远处是大寨子,烟火气旺盛得嘞,财气也会旺旺的哦,葬于此地者后代,必出英才!
所以他走的很远,比父母走的远,比大寨子所有人走的远,比整个乡镇人走的远得远。
《小时候》甫平,点击听听嗦。
谢谢你耐心看完,喜欢点个赞吧,蟹蟹!(90度鞠躬)
我是杨小蟹:
我想泡一壶茶,与你畅谈人生。
我想写一些故事,让你相信爱情和生活里的小美好。
我走的很慢,但我一直在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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