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很久,才把壶里最后一口酒喝干。
我仰头看了看天,日头偏西,骄阳正烈,阳光刺得我眼前五彩纷杂。我忽然有些后悔,不该那么快喝光了酒,后面的时辰可难熬喽。
我随手把空壶扔进高粱地里,顺着脚下这条又细又长的土路往前走,就像十七年前一样。不过那时好像还没有这条路,这里原来只有茂密的高粱,叶子密密层层,人钻进去看不到一丝光亮。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定住,我凝望着身后一片高粱丛,里面黑黢黢的,像远古的洞穴,里面隐隐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似乎还伴随着凄厉的惨呼,和刀剑刺入肉体的沉闷声响。
我用力晃了晃头,确定那不过是我饮酒引发的幻听。果然,嘈杂的声音减弱了很多。
我不太愿意细想那声音是什么,甚至不想稍作停留。
我继续往前走,凭着残存的儿时记忆。
前面有条岔路,往下直通到高粱地里,我想也没想就走下去了。
应该就是从这里进去,我心里想着,奋力拨开碍事的高粱杆,碧绿的高粱穗冲着两边频频点头。
当我走出高粱丛,看见面前空地上,用高粱叶子堆积了一座小丘,足有四五丈高。十七年过去了,叶子早已发黄枯朽;小丘的形状变化不大,只是原本挺起的一角塌陷了下去,像一只破了口的沙袋。
这里已成了一座“荒丘”,只有三个人知道的“荒丘”。
我们当时为什么要把它堆起来?哦,是阿贝。想到这个遥远的名字,我心口没来由的一热。这个细微的反应令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以为我的心早已像“荒丘”一样荒凉了。
我痛苦地凝视着“荒丘”,双眼忽而模糊,忽而清晰。也许是酒劲发作,十七年前的景象在我眼前浮现……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某个下午,我狂奔冲出家门,身后屋里传来母亲的咒骂声。
我一口气跑到高粱地里,四肢摊开朝天仰卧,嘴里大口喘着粗气。
哪还有什么吃孩子的妖魔啊?去年覆舟山的大侠们,早把它给杀了!想到覆舟山那一行三人的英姿,我就心生向往,更加对我母亲的唠叨不以为然。
啊,覆舟山!我听说那座山里的人,个个武功高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除掉那只专杀小孩的妖魔的……我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弹起身子,对着高粱挥拳踢腿。高粱愤怒地晃动着,穗子簌簌直落。
“你在练功?”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赶忙收回拳脚,脸上烫得像火炉一样。我听见脚踩在叶子上的声音,心中更慌了,刚想拔腿跑路,眼前忽然闪出一张秀丽的脸庞。
那姑娘和我差不多大,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对大眼睛亮如澄波,盯着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被女孩撞见丑态,十分丢脸。
“什么叫你不知道?”姑娘不罢休,“你方才不是在练武功吗?”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她盯着我看了老半天,神情有些奇怪,接着她目光往下一瞥,落在我又挺又圆的肚子上。我窘迫地把衣摆扯了扯,试图挡住裸露的一块肚皮。
她面皮抽搐了一下,我知道她在努力忍住笑。她清了下嗓子,对说我:“我好像见过你,你叫安子对不对?”
我点点头,脸依然很烫,手心在出汗。
她的眼睛泛起亮光,扑闪扑闪的。我的心陡然升起异样的感觉。
她笑着说:“你知道覆舟山吗?”
我又点头。
“你想不想看?”她有些神秘地瞅着我。
我一下被她吸引住了,同时又有些迷惑:“看什么?”
“覆舟山啊,告诉你,我一个人建了一座山!”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挠着脑袋更糊涂了。
她见我木讷呆滞的模样,噗哧一笑,突然牵起我的手,把我往高粱地里拉。
虽然无法看见,但我知道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熟透的高粱似的。好奇心促使我跟着她。我们艰难地拨开两旁的秸秆,叶子狂乱地舞动着,光线乘隙射入,在她身上投下光怪陆离的碎影。
我们穿过一道土埂,趟过一条臭烘烘的水沟,发现一大丛高粱间有一块空地,上面用高粱叶子堆了一垛高高的小丘。
我被她拉着走到小丘边,她一手叉腰,兴冲冲地指着道:“这就是覆舟山,我搭的!”
我环顾四周,高粱少了很多,应该是被她用来搭小丘了。我很吃惊地问她:“是你一人搭的?”
她连连点头,得意地道:“是啊,我弄了一个月,折断了几百棵高粱杆。”
我心里很佩服她,这种事情我想不出来,也做不到。
她见我又傻愣愣的,问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把叶子堆成小丘?”
“这不是小丘,是山,覆舟山。”她撅起小嘴,“因为去年覆舟山的大侠们,帮我们村子除掉了吃小孩的怪物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因为那个怪物,我妈妈都不给我一个人出来玩。我今天趁她不注意,才跑出来的。”我很后悔为什么要说这件事,脸上又烫了起来,不敢看她。
“就是!”她很不服气地道,“我爹爹也拦着不让我出门。那妖怪明明就被覆舟山的大侠除掉了,还怕什么呢?哼,你不让我出来,我就是要出来;你不让我去覆舟山,我就自己堆一个。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去真正的覆舟山的!”她越说越激动,两颊染上两片酡红,我看得都发痴了。
等她说完,我已决定了一件事——帮她搭成覆舟山。我没有对她说出来,只是嘿嘿傻笑。她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意。
她两眼笑意盈盈,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头,粲然笑道:“我叫阿贝。”她扫了一眼我鼓起的肚子,接着说,“以后我就叫你胖安了。”
我叹了口气,收回心神。
身后蓦地响起一阵窸窣声,我猛然转头,手已搭在剑柄上。
一丛高粱被挑开,走出一名女子,青衣如水,容光照人。
我的手僵住了。
是阿贝,她果然没有忘记这里。
我心里莫名的激动,忍不住想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可我还是按捺住了。十七年未见,我的心已冷,手上沾满了血腥,鼓胀的肚子也消了下去。我已不是当年的胖安,而阿贝还会是当年的阿贝吗?
阿贝正向我款步走来。她身段高挑了许多,委地的裙裾,很像覆舟山的瀑布。
我蓦然间不知所措,不由摸向腰间的酒壶。每当我紧张不安之时,都要喝点儿。然而酒壶已被我扔了,一阵悔意涌上心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没来由的冒出这么一句。
我愣了愣,问她:“什么?”
“覆舟剑宗满门上下十三人,都是你杀的是不是?”她两眼灼灼,直视着我。
阔别十七年,我可不想和她聊这些扫兴的事情,可我一触碰到她的目光,我就气馁了。她由不得我回避。
我垂下目光,轻轻点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问了一遍。
我强迫自己回忆了一下,往事就如深潭一般,沉寂如死。遽然间,潭水涟漪泛起,很快波动如沸,豆大的水珠在潭面跳跃。潭水不断盘旋,生出一团漩涡,一股强大的吸力要把我吸入,我拼命挣扎,可还是挣脱不了,一下子被被吸进水潭。
水潭很深,仿佛永远沉不到底。我耳畔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眼前不断闪过一张张痛苦扭曲的死人脸,有我的师父、师叔、师弟……
我惊得汗出如浆,身子一阵虚浮险些摔倒。
阿贝看出了我的惊慌,上前两步,伸手掖住我。
我口舌乏力,一时说不出话,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叹道:“你还记得这座’覆舟山’。”
我嗅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缕幽香,嗓音有些发干:“是啊,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你们,否则也不会去覆舟剑宗学艺。”
阿贝秀眉一皱,语气渐厉: “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干出这种丧尽人伦之事。”
我摇头苦笑,抬起脸看着她,说道:“阿贝,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你我暌隔十七年,今日在此重逢,你肯定不会是为了我的事来的,只怕是因为那个人。”
阿贝道:“那个食人的妖怪,十七年前没有把他除掉,没想到真是放龙入海,纵虎归山。直到今日他卷土重来,村里一日之间被他屠杀大半。他这么做,一定是为了逼我二人出来,一血当日之仇。”她说到这儿,两眼冒火,咬牙切齿,“此獠恶贯满盈,今日非杀了他不可!”
你这嫉恶如仇暴脾气,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变。我心里暗笑,却感到很欣慰。
“胖安,你可知道今天是小牛的忌日?”阿贝神情黯然。
我怎么会不记得,小牛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和阿贝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也许眼前这座“覆舟山”堆不了那么高。
我仰起头望着这座发枯发黄的荒丘,恍然看见小牛两手叉腰立于顶峰,那张油滑的笑脸写满了得意,眼中狡黠的光亮忽闪。
咻!
一枚石块当空划了一道弧线,朝我和阿贝这儿飞来,嵌进叶子堆里。
我和阿贝正在往小山上堆高粱叶子,闻声吃了一惊,以为是我老娘追来了,也顾不得好不容易抱上来的叶子,往前扑倒,就势往下一滚。哗啦啦一声响,叶子流水般倾泻而下。
我刚一落地,翻起身拔腿就跑,忽然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驻足回首,只见阿贝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说:“你怕什么?一个石头就把你吓成这样?”
“谁、谁扔的?”我战战兢兢地问。
她从容不迫地道:“谁知道,咱们看看去。”不由分说,拽着我绕过小山。
只见一个年纪跟我们相仿的孩子飞奔过来,不远处还有三人向这方猛追。那孩子脸色苍白,浑身汗湿,双腿轮转如风,胸口起伏剧烈,呼哧直喘,瞧见我们,嘿了一声,脸现喜色。
阿贝轻声道:“他好像是前村的。”
我回忆了下,是有些面善,见过但没说过话。我转眼瞧见追来的三人,不由暗暗叫苦。原来那三人都是村里有名的调皮孩子,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整天在外游荡,欺负弱小。我也常常被他们欺辱,后来见着他们就远远躲开,倒也相安无事。没想到“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竟在这儿撞见他们。
我惧意顿生,正要逃跑,阿贝一下把我扯回来,说道:“先看看再说。”
这时,那苍白脸已停在我们面前,弯下腰大口喘气。我和阿贝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人喘息片刻,挺直腰杆,拍了拍衣兜,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扫视着我们,说道:“我兜里有三颗芝麻糖,只要帮我打跑他们,咱们三个平分,咋样?”
阿贝问他:“他们要抢你的糖,你不给,他们就追你是不是?”
那人点点头。
阿贝瞅了一眼他的衣兜,问道:“你真的会和我们平分吗?”
他轻轻捏了一下兜子,两眼一转,连连点头。
阿贝说了声好,立时捞起一块石头,朝冲来的那三人丢去。
领头的丁彪,是村里一个大财主的小儿子,极为顽劣。他眼见石头飞来,煞不住脚,迎头撞上,登时嘴角流血。他又痛又怒,指挥两个同伴向我们冲过来。
那白脸和阿贝各自捡起石头,瞅准二人丢出,两个孩子一个被击中肩膀,一个被砸中额头,疼得哇哇直喊,也从地上捡石头还击。
四人你来我往,各有损伤。丁彪远远躲在后方窥伺,猛见阿贝弯腰寻找石头,破绽大露,上前几步,嗖的丢出石子。
我大喝一声:“小心!”阿贝下意识地一躲,石头贴着他左颊飞出,留下一道血痕。我见阿贝受伤,只觉一股心火窜起,朝地上乱抓一把,土灰石子全抓进手里,朝着那俩坏孩子扔去。
石头没砸中他们,土灰倒是迷了两人的眼,站在那一手揉眼睛,一手把石子胡乱甩出。第一枚砸偏了,第二枚正中我小腹,火辣辣生痛。
那白脸见有机可乘,连连折腰捡石,频频丢出。两个孩子被砸得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口中尖叫连连,猛地哭喊一声,鼻青脸肿地跑了。
丁彪喊不回俩人,气得直跺脚。阿贝恨他出手偷袭,找了颗大的石块向他冲去。丁彪吃了一惊,脚下一绊,仰面栽倒。
那白脸挺身上前,拦住阿贝,笑道:“怎么了丁彪,玩累了么?起来继续砸啊。”说话之时,手中石块颠来颠去,好似随时要脱手飞出。
丁彪气得脸色发青,拍拍屁股起来,一面往后撤步,一面骂道:“去你娘的霍小牛,你以为小爷会怕你吗!”
霍小牛呵呵直笑,拍拍衣兜,说道:“你不是想要我的糖吗,就在兜里,过来拿啊。”
丁彪知道占不着便宜,恨恨骂道:“霍小牛,你给小爷等着!”说完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去了。
霍小牛哈哈大笑,得意地打了个呼哨。
他转过身来,目光在我和阿贝身上游移,我和阿贝也打量着他,然后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之间,我们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霍小牛指着我凸起的肚子上,高高肿起一块,笑得直不起腰来;阿贝看看我,又看看他,笑得目中泛泪。我见她面皮一抽一抽的,知道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微微有些担忧。
我们笑了好一阵,阿贝首先缓过来,说道:“我们帮你打跑了他们,说好的糖呢?”
“有糖有糖。”霍小牛笑嘻嘻地把手伸进兜里,半天却不抽出来。
阿贝疑惑道:“怎么了?”
霍小牛尴尬笑笑,缓缓伸手摊开,一颗黑乎乎的糖在他手心里。 阿贝明白过来,俏脸一沉,道:“好啊,你骗我们,早知道就让丁彪他们砸破你的头。”
霍小牛一脸委屈:“我也没法,这芝麻糖是我爹从南边儿带回来的,据说贵得很,有一颗就不错了。我霍小牛说得出做得到,你们既然帮了我,拿去分了好了,我不吃了。”说完把糖往阿贝手里一塞。
阿贝哼了一声撕破糖纸,正要递进口里,忽的停手,看了我一眼。我摸摸肥胖的肚皮,摇摇头。阿贝咬了一小口,发出嘎嘣一声。
霍小牛直勾勾看着,舔了舔嘴唇,问我:“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他指着高粱叶子堆成的小山,又问:“这是你们弄的?”
我点点头,道:“这是’覆舟山’,我们堆得很慢,你要一起来吗?”
听到“覆舟山”三个字,霍小牛眼睛一亮,惊喜道:“你们也知道覆舟山的剑客吗?” 见我们点头,他喜色更甚,说道:“自从那覆舟山三英来过咱们村之后,那专捉小孩的怪物就不见了,简直比神仙还灵!”他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我搔搔头,道:“覆舟三英好像只来了两个。”阿贝把最后一点儿糖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附和道:“是啊,我那天看见了,只有两个人。”
霍小牛咽了下口水,问她好不好吃,阿贝眯眼一笑:“太甜了。”
我敢肯定,她的笑容一定比芝麻糖甜百倍。
“是啊,我记得。”我哀伤地道,“我永远忘不了十七年前那一晚发生的事。”
阿贝道:“所以,我们十七年后一定要杀了他,为小牛报仇,也为村里那么多无辜的亡魂报仇!”
我苦笑一声:“十七年前我们三个不是他对手,如今他武功大成,以我二人之力,恐怕仍然不敌。”
阿贝神色严峻,道:“胖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妄自菲薄。这些年间,你可知道我遇见了谁?”
我对她这么多年的经历一无所知。
“落仙姑。”她只说了三个字。
“她真的存在?”
“我机缘巧合之下与她相遇,她对我十分看重,指点我几下,我便受用不尽。”
那“落仙姑”乃当世奇人,神龙变化,仙踪难觅。无数武林中人欲见其一面而不可得,以至抱憾终身。阿贝能得她垂青,确是极大的造化。
她见我不为所动,似乎有些着恼,冷冷道:“怎么,你还担心不是那贼的对手?难道你腰间那柄‘枯剑’是根烂木头么?”
烂木头?的确是。
我的手掌在剑柄上摩挲着,感受它的粗糙枯朽。我犹记得师父将这柄剑交给我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从他眼眸深处,我读出了忧伤、悔恨、恼怒、不甘以及一点儿恐惧。那时候我不明白这柄“枯剑”意味着什么,多年以后,当我用它杀死师父之后,我才真正懂了。
这些事我还不想说出来,至少现在不想,我转过话头问阿贝:“你还记得小牛的坟茔在哪里吗?”
“记得。”阿贝不假思索,“‘覆舟山’往西十里,当年我们亲手埋葬了他。”
我回想当日的情景,心中微微泛酸,但已不会再痛了。“枯剑”早已消磨掉我的情感波动,令我的情绪趋于稳定。
我们开始往小牛的坟墓走,沿途的高粱秸秆很高也很杂乱,显然人迹罕至。我心想,没有人打扰小牛也好,不过以他的性子,应该会很寂寞吧?
我和阿贝一路上没有作任何交谈。我走在前面,披荆斩棘,偶尔侧目瞥她一眼,发现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眼神空荡荡的,神思不属。
霍小牛的坟茔早已芜秽纷杂,蔓草横生,不仔细辨认几乎难以察觉。我们凭依稀的印象,还是认出来了。
我注意到阿贝的眼圈微微泛红,袖子不经意地抹了下眼角。
你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小牛死的那天,还是我离开的那天?我心里猛地跳出这个疑问。
嘎、嘎……
一只寒鸦在空中粗声尖叫,盘旋一阵,扑凌凌飞落在小牛的坟上。黝黑深邃的眼珠,异常灵动,忽而看向我,忽而看向阿贝,蓦的一声喑哑的长鸣,拍动翅膀飞走了。
那只寒鸦仿佛是记忆的使者,载我飞回十七年前的今日。
“覆舟山”快要完成了。
霍小牛的加入,使得我们收割高粱的速度变快。他灵活得像只猴子,在高粱地里一进一出,就抱出一大捆叶子。随着高度的增加,叶子越来越难堆了,小牛上上下下轻捷灵巧,和他一比,我就像只笨重的熊。
我对小牛越来越佩服,继而生出好奇,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登高蹿低,如此矫健灵便的。
和小牛相处越久,我好奇心越重,也越自卑,念兹在兹,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丝毫提不起向他讯问的勇气。
阿贝冰雪聪明,我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有一天,她终于问出了潜藏在我心底许久的问题,她对小牛道:“你会轻功?”
小牛轻轻从“山顶”纵下,稳稳落在地上。我估算了一下,这个高度跳下来,我一定会摔断脚。
小牛微笑地看着我俩,说道:“是啊,我一直在等你们问我,怎么今天才看出来?”
阿贝哼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呢?”
小牛笑道:“我要是告诉你们了,怎么显得我的厉害?所谓’真人不露相’,要是自吹自擂,还算什么高手?”
阿贝白了他一眼,道:“你说得还真好听,现在自吹自擂的又是谁?”
小牛嘻嘻一笑,问我们:“想不想知道谁教的我?”
阿贝两眼望天,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我按捺不住好奇,脱口而出:“谁?”
小牛目光转向我,笑道:“是倪岳倪老爷,没想到吧?”
的确没想到,倪岳是十里八村极负盛名的乡贤,他不但为人豪绰、乐善好施,还有一副侠义心肠。据说他起初并无名气,直到去岁,村里因为那个专杀小孩的怪物闹得人人自危,倪岳宣称自己已发现怪物的踪迹,遂花重金聘请覆舟山的侠士们北上除妖,村子才得以清宁。故而村民无不感怀倪岳大恩,每日都有村民挑着酒肉鲜果上门,甚至还有人说要为他修一座庙宇,以便称颂供奉,直把倪岳视为神灵一般。
不过现在想来,既然倪大善人能发现怪物的踪影,会点儿武功也不稀奇了。
小牛看出我们的惊讶,愈发得意,笑道:“我师父的武功天下无敌,你们想不想学?”
阿贝也忍不住了,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问道:“倪老爷还收徒么?”
小牛摇摇头,嘴角含笑:“不收了,我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阿贝脸色一变,气呼呼地推他一下,说道:“耍人玩么?”
小牛笑道:“师父他不收徒,我可以收呀。”
“你?”阿贝噗哧一笑,“你才几斤几两,也敢收徒?”
小牛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们学不学?”
我毫不犹豫地叫道:“我学!”
小牛瞅着阿贝,等待她的回答。
阿贝捣了我一拳,我从她眼里看出三个字——没出息。她不太情愿地道:“学就学,以后上覆舟山免得被人欺负。”
于是,我们三个每日相约在此习武。小牛刚随倪岳练功不久,年纪又小,不论见识还是气力都很短浅,每日所学能理解一半就算了得了。他既是一知半解,再传授给我们,更是大打折扣。故而我和阿贝只能跟着他的演示,动动拳脚,稍微高深一些的,小牛自己都不懂,更别提我们了。不过他兴致极高,每天所学不管难易,尽数相授,绝不私藏。我生性鲁钝,虚胖气短,练了一月有余,毫无长进,不免有些心灰意懒;阿贝倒是饶有兴趣,一直缠着小牛过招,虽然不得其法,但路数熟悉了,一招一式也有模有样。
这片不为人知的荒地,俨然成了我们三练武嬉闹的圣地。我们累了就爬上“覆舟山”顶睡倒,手挽着手,卧听流风,仰观闲云。这段日子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小牛忽然背一些艰涩难懂的句子给我们听,我们抗议数次,他都不以为意,冲我们直笑:“我每天教你们一句,你们只管记住就好。”这时阿贝就反唇相讥:“你一个人记着就好了,别拉着我们。”
小牛也不说话,嬉皮笑脸的,气得阿贝直顿足。
阿贝虽然满心不愿,但还是照办了。我不如他俩聪敏,一句艰深难解的句子,我足足记了大半天。后来我回想当时,并不是我记性太差,而是我隐隐觉得此事有些古怪,心神不宁,可我当时却没意识到这点。
那天深夜,我们玩耍了很久才各自散去,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中,把自己扔在床上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推我。我睁开蒙眬睡眼,只见两道模糊的人影站在我面前。
我揉揉眼睛,是小牛和阿贝。
借着窗外照进的月光,我看见小牛满脸汗水,浑身湿透,像极了我们刚认识那一天的样子;阿贝眼皮耷拉,目光蒙眬,显然睡醒未久。
我疑惑地望着他们,方要说话,小牛突然抓住我的手臂,一下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脸上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容:“该走了。”
走?为何要走?走去哪儿?我带着一堆无暇问出口的疑问,被他一路拖着,好像一只木偶。阿贝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那夜,天朗气清,盈月如盘,霜华匝地,四周的叶子青芒闪烁,宛如波光。
小牛走得很急,要不是拉着我,他肯定飞奔起来了。阿贝大喘粗气,快步赶上我们,又气又急:“小牛,你停下,把话说清楚再走!”
小牛没有理会,步子不慢反快。我脚尖忽然踢中一个凸起的石块,往前一趔趄,扑倒在地。小牛死死攥住我手臂,想要稳住我,反而被我沉重的身躯带倒,摔在我肩上。
小牛呻吟着站起来,伸手将我扶起。这时阿贝拦在我们身前,满脸焦躁地道:“霍小牛,你到底想干吗?”
小牛举手在脸上一揩,留下一道脏印,笑道:“来不及细说,等到了……”
话未说完,只见小牛脸色一变,然后我感到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激得我身子直颤。我想转身去看,蓦然惊觉自己如木石泥塑,竟动不得分毫。我转眼看向阿贝,见她纹风不动,神色焦灼,想必也是如此。
但听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乖牛儿,那么晚要上哪儿去啊?”
语气很温和,我心底却生出了一丝寒意。
小牛在我们身后笑道:“师父,你老出来赏月么?”
师父?是倪岳么?我心惊肉跳,瞥向一旁的阿贝,她也向我望来,眼神里满是震惊。
“是啊,那么好的月亮不赏可惜了,若是能再捉几个贼,那就更好了。”
“贼?哪里有贼?师父武功绝顶,哪个贼敢偷到你的头上呀。”
“为师功夫再好,也总有疏忽的时候。你这小牛儿可真聪明呀,就趁着为师脱不开身的时候下手。不过你以为能逃得掉么?”
“师父闭关修炼,不是要到明日才能出关么?为了追到徒儿,提前出关了么?”
倪岳叹了口:“你这孩子忒不省心,在为师眼皮子底下偷览秘笈,你当为师闭关了就发现不了吗?为师若再不出关,恐怕那点儿家底都要被你搬空了。”我言语虽有责备之一,然而语气冲和,没有半点儿怨怒。
我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但心底的寒意却未散去。
“师父,我跟你回去,你放我这两个朋友走好不好?”小牛的语气很软。
“为师问你,你有没有把‘虮虱心法’告诉他们?”倪岳曼声问道。
小牛不假思索地道:“没有没有,这可是师父的绝学,我怎会泄露给旁人。”
倪岳呵呵直笑,似乎很欣慰,说道:“好得很,乖牛儿,看在他们是你的朋友,我就让他们走好了。”
但听噗噗两声,我和阿贝禁制顿解。我活动两下肩膀,正要回头,忽然周遭一暗,一袭黑影掠过头顶,仿佛乌云蔽月。跟着一道锐风自顶门钻下,如尖锥贯顶,痛得我大声尖叫。
忽听嗤的一声轻响,恍如衣裂之声,头顶锐风霍然消散,我双手抱住头仓皇退开。阿贝“啊”了一声,冲过来搂住我,轻抚我的背脊,一股暖意驱散了心底的寒潮。
我看向她,她却看着小牛,神情惊诧。
月华之下,小牛双拳紧握,面皮绷得紧紧的,两眼盯着倪岳一瞬不瞬,额头汗水滴入,犹然不觉。倪岳五官英挺,须发花白,身着一件灰色大袍,左袖撕破一块,露出一截手臂。他瞪着小牛,神色惊怒交集。
高粱地里一时间沉寂下来,只听见微风吹过叶子的声音。
过了良久,倪岳先开口了:“好、好、好,为师果然没看走眼,你小小年纪居然能自行参悟‘虮虱心法’,为师在你这个年纪可做不到。”
小牛笑道:“得师父夸奖,小牛喜不自胜,那……他们俩可以走了么?”
“走?”倪岳冷笑一声,“今晚谁也别想走!”他目光忽转凌厉。
小牛面不改色:“师父,你老人家想留住我们,恐怕不太容易。”
倪岳冷哼一声,道:“小牛儿,你可别得意了,就凭你这点儿道行,也想阻止为师?”
小牛笑道:“我的功夫的确微不足道,可这里不只我一个。”
倪岳闻言,两眼向我和阿贝扫来,如一道电芒闪过。我实在想不到贤名远著的倪大善人,竟会是这么一副模样。
倪岳信手一指,冷笑道:“你是说他们两个?”
小牛点点头,道:“他们也学会了‘虮虱心法’。”
倪岳冷冷道:“小牛儿,你以为为师这么容易上当么?”
小牛笑笑不理,向我和阿贝使个眼色。
阿贝登时醒悟,朗声吟诵了一段小牛教我们背的口诀。
我紧紧盯着倪岳,但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显是陷入犹疑之中。
小牛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他笑道:“师父,我们三个人小力薄,放在平日里,自然不当你一击之力,然而你今夜为捉徒儿提前出关,想必受苦不浅,我劝你还是不要操劳才好。”
倪岳瞳孔猛然一缩,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的想了想,冷静下来,冷笑道:“小牛儿,你确是机智过人,为师这次真被你摆了一道。”
小牛满面堆欢,等着他说下去。
“不过嘛……”倪岳双目陡然迸射寒光,厉声道,“老夫要杀你们,易如反掌!”
他话音未落,小牛大喝一声:“走!”
但见倪岳大袖一挥,带起一阵狂飙,四周高粱纷纷伏倒。小牛忽的纵身跃来,挡在我身前,双手拒出。
噗的一声,小牛肩窝多了道一指宽的小洞,血流如注,他咬牙大叫:“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阿贝怒道:“你说什么浑话,我们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小牛道:“蠢丫头,用不着你管。胖安,你带她走。”
我摇摇头,想说点义正辞严的理由,可我想不出来,只知道他危急时刻为我挡了一击,我不应该抛下他不管。
狂风再次刮来,吹在我的脸上,有如一根尖针击刺皮肉,痛苦漫入骨髓。
小牛当其锋锐,所受之痛,可以想见。
转眼间,他上身衣衫千疮百孔,褴褛不堪,如同蝗虫过境的高粱叶一般。
小牛扭过头来,见我发愣,气得破口大骂:“去你娘的死胖子,快带着蠢丫头滚,别在这儿给老子碍事。”
倪岳冷笑道:“你的虮虱心法呢?”说话间,连发两股劲力,击中小牛左右两臂,留下两道血洞。
小牛疼得直抽气,叫道:“老头子,这两个笨驴在这儿碍手碍脚,我的虮虱心法可使不出来。”
倪岳连声冷笑,袖间力道频频发出,小牛闪避不开,鲜血淋漓而下。
“走啊!”小牛再次声嘶力竭的大喊。
“好,走就走!”阿贝忽然咬牙发狠,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胖安,我们走!”
我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
阿贝道:“我们在这儿,他的武功发挥不了。”她朗声高叫,“霍小牛,我们等着你,可别太晚来了。”说罢,拉着我,拔足便跑。
只听小牛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老头子,看我飞蝇掌……”
声音渐渐淡去,只余呜咽风响。
我紧紧跟着阿贝狂奔不止,我用尽全力,唯恐慢了一步被倪岳追上。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即便我俩跑得再快,倪岳要追上来也不费吹灰之力。但我拼了命的想逃离那里,只是为了躲避倪岳吗?难道我真的要抛下小牛不管了吗?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双腿机械般的摆动,我感到肚子里塞了一块巨石,随着我颠簸起伏的动作,抛上抛下,有几次差点甩到我下巴。
忽然间,我右脚勾到一条树根,扑通栽倒。
阿贝停下脚步,观察了一番,道:“这里这个树洞,我们在里面躲一会儿。”
她扶着我钻进树洞,里面空间狭小,我和阿贝肩膀厮磨。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挂念小牛,忍不住问道:“小牛会没事的对吗?”阿贝气呼呼地道:“哼,这臭小子就会逞强,他师父武功那么高,我看他怎么应付。”
“他、他师父为什么要杀我们?”我还是不敢相信倪大善人会做这种事。
“傻子,你还想不到么,倪岳就是那个杀孩子的妖怪。”
“啊?可他为什么要教小牛武功?”
“他肯定是不怀好意,也许小牛发现了他的秘密,才急着大半夜赶来杀我们。”
我猛然省悟,惊道:“那么,小牛岂不是很危险了?我们不能丢下他。”我情急之下,半个身子挣出洞外,却被阿贝拽了回来。
“傻胖子,你疯了么?”阿贝怒道,“倪岳心狠手辣,武功又高,我们去了有什么用?”
“那怎么办?”
“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再出去。”
想到小牛危在旦夕,我哪里坐得住?但是看到阿贝恼怒的眼神,我只得强抑焦躁,逼着自己睡一会儿。
有诗云:“愁来一日即为长。”恰是我当夜心境。
好不容易挨到了东方发白,我和阿贝钻出树洞,匆匆沿着原路回去。
离了老远,我就看见一人躺在地上。我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两步奔过去,只见霍小牛浑身僵硬,脸色煞白,显然已无生气。他满身创伤,伤口却极小,像被蚊虫叮咬过一般,伤口处血液凝固。
我头晕目眩,仿佛魂魄被抽走了,霎时软瘫在地。阿贝也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那日,阿贝只是默默啜泣,却没哭出一声。过了很久很久,她突然起身抹去眼泪,肿胀的眼睛里满是决绝的意味,她对我说:“我们一定要为小牛报仇,一定要杀了倪岳!”
杀人?我不敢想象,我们不过是两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杀得了武功高强的倪岳?他可是连覆舟山的剑客都奈何不了的怪物。
覆舟山?是啊,我可以去覆舟山学艺,我还小,倪岳年纪却大了,等我长大武功练成了,倪岳已垂垂老矣,到时候要杀他岂不容易?
可是、可是覆舟山的掌门会收我为徒么?我那么笨,又那么胖,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没用的人么?他们会要我这个废物么?
我犹豫起来,可是一看到小牛的尸体,眼前掠过他的音容笑貌,心中刺痛,我立刻决定:为了小牛,为了阿贝,我一定要学成归来。
一个月之后,阿贝和我在村口分别,我要南下,她要往西边走。临别时,她凝视我很久,我却不敢看她,深怕鼓不勇气离她而去。
后来我到了覆舟山,在山下求了三天三夜,才得以拜入覆舟剑宗。我的资质不算高,但很勤奋,我夜以继日的练习剑术,以此压抑痛苦,不知不觉中,我很快超越了同门师兄弟。
我生性木讷,不与人争,对门中长辈,我敬为父兄;对师弟平辈,我视为亲朋。故而,我武功虽然超出侪辈甚高,得师父另眼相看,却不遭同门妒忌。
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和同门一直生活下去,不再记挂仇恨,甚至不再下山。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我拿起“枯剑”那一天,这一切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胖安、胖安!”
我隐约听见阿贝在耳边呼喊,我好半天才从回忆中醒来,怔怔地看着她。
阿贝神色严峻,说道:“胖安,你怎么总是神思不属,眼下可得打起精神。”
我苦笑摇头。自从我下山之后,每日纵酒狂饮,希图麻醉自己,忘却痛苦,却适得其反,堕入苦海之中,越沉越深。
我凝视着那只寒鸦,它正落在枝头,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知是不是酒精引发的错觉,我忽然感到身体微微刺痛,我诧异地看了看阿贝,她神色如常,并未察觉异样。
我转眼看向枝头上的寒鸦,但听嘎嘎一叫,树枝乱颤,寒鸦猛然窜起,在空中直打旋儿,一片乌黑的羽毛缓缓飘落。
我心生警觉,手按剑柄,左右观察周遭情况。阿贝好似也感觉出什么,望向我,意似询问。
我没有和她对视,一瞬不瞬地盯着天上盘旋的寒鸦,陡然间,寒鸦身形一僵,双翅膀张开,从天跌落。
我走上前,蹲下身子,打量一番,但见寒鸦额头有一道极细微的小孔,若不是有乳白色的脑浆渗出,几乎看不出来。我心情凝重地站起身,等待着凶手的出现,握住剑柄的手心,已然被汗水湿透。
阿贝意识到危险降临,她身子绷紧,显然在蓄力待敌。
我们都在等着他现身,十七年了,他早已成为了我的梦魇,纵使我沉湎于酒和剑法之中,他的身影始终潜藏在我心底最深处,每当我心灵最虚弱的时候,就会显现。
可是,我耳畔只有轻轻的风声,还有高粱叶交错摩擦的声音,他在哪儿呢?
他一定就在附近,因为我能感觉的到,我知道阿贝也能感觉到。我们都参与了十七年前那一战,永远忘不了那种尖锐刺痛的气机。
这时间,一道没来由的光芒晃了一下我的眼睛。我拔剑挥出,身前一尺的高粱,霎时枯萎,仿佛被烈日烤干了一般。
我听见一道极细微的怪声。是剑锋扫过气流发出的声音。
光芒消失了,我猜想如果我方才出剑慢了半分,我的右眼怕是不保。
“以你的资质能把枯剑练到这个份上,也算不易了。”
言语声响起之时,地上那片羽毛忽然跳动几下,噗的一声,腾起一团青烟,袅袅凝聚成一道人形。青烟缓缓散去,现出须发皆长、慈眉善目的老者,正是倪岳。
片羽藏身,蜗壳隐迹,云烟化影,这是“虮虱心法”的最高境界,这老贼功力大成了。
我心头一黯,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阿贝乍见仇人,又惊又怒,厉声道:“老贼,你终于敢露面了。”
倪岳道:“你们以为老夫这么久没找你们,是怕了你们吗?”
“何必说这些废话,你出招吧!”
倪岳嘴角浮起一丝讥诮:“哼,小丫头大言不惭。我知道你这些年有些奇遇,就算你师父亲临,也未必能走我手上讨得好。”他说罢,乜了我一眼,“小子,谢老头和我那两个师弟都是你杀的?”
我黯然垂首。
倪岳冷笑道:“堪破血障,才能悟出枯剑之道。谢老头练了一辈子剑法,还不如你这个傻小子。”
阿贝听出曲折,惊道:“胖安,这老贼也是覆舟山弟子么?”
倪岳道:“不错,老夫便是当年覆舟三英之一,若不是当年我习练虮虱心法,被谢老头逐出师门,如今早已是一派宗主了。”
阿贝震惊未退,思索片刻,望着我道:“胖安,当年覆舟山的弟子来村里杀他,此事是假的了?”
倪岳抚着胸前一部长胡,悠悠笑道:“当然是假的了,可别忘了,当年是我邀请的他们。我答应和他们共同参练虮虱心法,我那两师弟当真信了,居然合伙骗了谢老头,说已经将我杀了。哼,虮虱心法岂是他俩这种庸才能够练的?我事后没把心法告诉他们,两人又谋划想杀了我夺取心法,可惜我这两师弟武功太差,二人联手仍被我伤了,灰溜溜地回了覆舟山。”
阿贝冷笑道:“你为练武功,滥杀孩童,还有脸洋洋得意?若不杀你,如何对得起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倪岳不以为然:“人生有涯,难免一死,早死晚死有何分别。你若不忿,尽管来取我性命,老夫正好领教落仙姑的神通。”
阿贝见他强词夺理,恼得俏脸发白,作势欲上。
我伸手拦住她,冷声道:“你错了,师父当年派了两位师兄来村里,并没有杀你之意。”
倪岳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谢老头已死,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过,你是枯剑唯一的传人,若是死了,覆舟剑宗可就彻底断了香火,你可要考虑清楚。”
我不需要考虑,十七年后,我既然决定回来,就已然拿定了主意。
我手臂缓缓抬起,枯剑斜指,烟灰一般的颜色涌上手掌,像被烧焦的枯树根。
倪岳眸子里透出一丝讶色,我不待他说话,枯剑猛进,一股枯朽萎绝之意弥漫开来。
人如死灰,剑如槁木,这便是枯剑的剑意。要领悟这剑意,须得先过了血障这一关,我是在杀了我师父之后,才算过了这一关。
那夜我趁着酒劲,杀掉最后一个同门,枯剑饱饮人血,在月光下泛着残忍的光芒。
我歪歪扭扭地闯入师父的房里,但见烛光映照下,师父白发披散,萧然独坐。
他缓缓睁开双眼,神色惨然,苦笑一声,说道:“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我心中痛恨交加,厉声问道:“是你派他们去村里的是吗?”
他点头。
“你为何要放过倪岳,纵容他杀害无辜?”
他摇摇苦叹:“我当年念在师徒情谊,一时心软,没有痛下杀手,如今养虎遗患,追悔莫及。为师罪孽深重,万千过错皆在我一身,你何苦迁怒于你亲爱多年的师兄弟呢?”
“他们贪图武功,勾结倪岳,死不足惜。”
“哎,你还是忘不掉你那好朋友的死么?”他神情凄苦,“我当日传你枯剑之时,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刻,但想不到竟是这等残酷。”
我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凝视我许久,说道:“枯剑既是殒命之剑,也是绝情之剑,为师劝你一句不要再练了。”
我没有理解他的用意,以为他要我放过倪岳。
我一字一顿道:“我会练成,而且要亲手杀了倪岳。”
“你决定了?”
我没有回答,我心意已决。
他看出我的意思,叹了口气。忽然间,他离座而起,飘然纵来,伸掌向我击来。我举剑迎出,噗的一声,毫无滞碍,直直刺入他的心口。
他身子萎顿下来,努力抬起头望着我,嘴角鲜血流出,从喉间挤出断断续续的话语:“你血……血障已破,练成……练成枯剑,杀……杀了他……”头一歪,气绝毙命。
那晚之后,我破了血障,剑法突飞猛进,俨然进入新的境界。对枯剑领悟越深一层,我的情欲越被削弱一分,久而久之,我对外界的情感已愈来愈淡薄,七情渐渐消磨殆尽。
枯剑如水,一经施展,剑意汩汩流泻,所过之处,一片衰朽。
我练成枯剑以来,所向披靡,无人可抗。此时剑已刺出,剑意方生之际,便遇阻塞。倪岳的双袖鼓动,内力盈满,尖针也似的力道抵住剑锋,不啻铁板一块,枯剑竟进不得分毫。
更令我难受的是,倪岳的劲力如藤蔓一般,沿着枯剑,传至我手臂,化作万针攒刺,痛麻之感,油然而生。
我急忙催动内力,死灰色涌满手臂。
倪岳冷笑一声,袍袖一扬,黑黝黝的袖口向我面门罩落,滔天巨力郁积为牛毛之细,无声无息,悄然而至。我虽有防备,奈何枯剑被制,抵挡不得,只能撒手后跃,竭力避开,猛觉右肩火燎一般,肩头衣衫上多出一道极淡的划痕。
“你终于来了。”倪岳冷不丁说道。
一声长笑凭空而起,笑声未歇,只见一人从密叶之中走出,竟然是霍小牛。
阿贝啊的一声惊叫,瞠目结舌。我心子如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停止跳动。
小牛眉目清秀依然,只是多了几分风霜之色,他朝我和阿贝挥了挥手,走到倪岳身前,笑道:“老头子,你知道我会来?”
倪岳冷笑道:“老夫想要你来,你敢不来?”
“哈哈。”小牛仰天一笑,“老头子,我也正要见你。”
“为何要见我,不怕我杀了你?”
“你若能杀得了我,又何必等到今天?既然大伙儿都到齐了,不如做个了断。”
小牛转身走到我们身边,上下打量我一番,笑道:“胖安,你瘦了许多,我该叫你什么呢?”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你还是叫我胖安吧。”
他点点头,看向阿贝,说道:“阿贝,你变漂亮了。”阿贝狠狠捣了他一拳,骂道:“臭小子,为什么要装死?”
小牛叹口气,笑道:“不是我想装死,我当时只是昏了过去,你们却以为我死了,把我活埋,若不是我及时醒转,恐怕真的死了。”
阿贝怪道:“昏过去?你当时分明已没了气息。”
小牛道:“我当日受了老头子重重一击,本该横死,好在虮虱心法可以以小化大,以空作有,我功力有限,极力将劲道凝缩,可算把那一击之力压制住了,可心脉还是承受不了,不由陷入‘假死’。你们那时候哪懂这些武学道理?见我没呼吸了,便以为我死了。”
阿贝嗔道:“这么说来,还是我们的不是了?说,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你们各奔前程,我还找你们做什么?求你们收留么?”他笑嘻嘻地看着我阿贝,如同当年一样。
倪岳有些不耐,喝道:“这些年若不是这臭小子几番阻拦,我早就杀了你们,何必等到今天?”小牛叫道:“老头子,就你多嘴!”
阿贝道:“你怎知道我和胖安不是老贼的对手?要你逞什么英雄?”
小牛哈哈大笑,摆摆手,道:“今日不逞英雄了,咱们三个老朋友要和老头子好好算算账。”
阿贝闻言,严肃起来,身形一转,站在我和小牛中间,说道:“倪岳老贼,为了村里那么多无辜丧命的孩子,杀了你是便宜了你。”小牛道:“老头子,你多活一天,江湖就不能安生一天,所以,只能让你死了。”我说道:“倪岳,我谨遵师父遗训,取你性命。”心里却想:为了阿贝和小牛。
阿贝从袖里探出双手,我和小牛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我们三个手牵手,紧紧扣成一排,就像十七年前,我们站在“覆舟山”顶,望着日落一般。
倪岳冷笑道:“看看今天是我死,还是你们三个死。”话音甫落,他双臂扬起,袍袖鼓荡,真气充盈,猛然向阿贝击去。
小牛朗声笑道:“老头子不要脸,欺负女人。”纵身接过倪岳的攻势,与他斗在一处。我想要上前助攻,蓦然发觉,他两的招式虽然大开大合,气势雄浑,然而彼此真力纤细凝定,化千钧之力于一发之间,我几次想要出剑,却无下手之处。
这虮虱心法,讲究螺狮壳里做道场,练到深处,以小搏大,无往不利。他们俩武功路数相同,胜负之数,只在毫厘之间。
照理说倪岳修炼日久,功力当比小牛高出许多,但是从二人交手情形来看,倪岳渐有败势。
又斗数合,小牛忽叫一声“着!”,噗的一声,倪岳胸口中指。倪岳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又听噗噗噗,胸口三处要穴中招,倪岳脸上闪过一丝苍白,身子摇晃数下,脚步虚浮不定。
阿贝觑准良机,裙裾翩翩,猛地挥掌进攻,小牛大叫一声:“不可!”飞身扑向倪岳。
倪岳眼中倏地闪过一丝狡狯,须发聚拢,凝结成一柄三尺来长的利剑,陡然昂首,刺向阿贝。
这一下变起仓促,毫无征兆,阿贝猛省之时,剑锋已然及体。
间不容发之际,小牛已一掌按向倪岳后心,倪岳若不收手,掌力必然刺穿他的心脏。
忽然间,我注意到有几根头发从“发剑”中脱离,蛇一般在空中蜿蜒而行,攀上小牛的手腕。
小牛眉头一皱,心知不妙,然而若是放手,阿贝难逃一死。
值此绝境,已容不得半点犹疑,我举剑递出,刺向倪岳,颓败绝望的剑意透剑而出。
倪岳须发倒卷,两袖呼呼抖动,忽然刺啦一声,满身衣衫化作千百碎片飞散空中,转眼消弭无形。
倪岳识得厉害,丢下小牛和阿贝,不顾私处暴露,飘身急退,同时双掌连拍,数道又尖又细的掌力穿破我的剑势,攻向我的要穴。我躲避不开,也没有必要躲开,因为我的枯剑蓄势刺出,剑意无远弗届,任谁也逃避、抵挡不了。
倪岳先是头发如他的衣袖般寸断飞逝,继而身体渐渐融化消解,最后枯剑才刺入他似有似无的心口——他中剑之前就已经死了。
眼看着倪岳像一座冰雕一般消失,小牛和阿贝目定口呆。没过多久,倪岳的尸体已化为灰烬,再也看不到了。
小牛还没缓过来,满脸都是震惊,连连咂舌:“好家伙!胖安,你这剑法比他娘的法术还厉害。”
他用力锤了一下我的胸口,我喉间发热,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滚烫的血,小牛半边衣袖瞬间被染红。
小牛大吃一惊,正要发问,猛见我摇摇欲坠,连忙扶住我,神色关切:“你受伤了?”阿贝神情严峻地走到我身畔,说道:“胖安,你的剑法……”
我虚弱地点点头。枯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剑法,每损一物,便伤己一分。我习练此剑之后,杀戮过甚,自身的损伤已不可估量,加之方才又受了倪岳的掌力,积年的损伤此刻全然爆发出来。
小牛为我检查了伤势,没有看我,而是看了眼阿贝,神色凝重。
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过这种神色。长久以来,他都是一副嬉皮笑脸、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即便十七年前那晚,面对凶残的倪岳他也毫无畏惧。
呵呵,小牛,原来你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
阿贝长叹了一口气,向我望来,我发现她眼圈又红了,是想哭了吗?她是想为我哭吗?
我眼前一阵晕眩,两人的身影模糊起来。小牛稳稳扶住我,不让我跌倒。
我眨了眨眼睛,看见他俩都盯着我,我笑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想再去看看覆舟山。”
两人立时会意,同时点点头,架着我往“覆舟山”走。
我感到体内越来越空了,应该是脏腑正渐渐衰竭。等到了“覆舟山”,我几乎感觉不到体内有任何东西了,就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小牛想背着我往上爬,被我挣脱了。
我拼劲全力向上爬呀爬,阿贝和小牛跟在我后面,时刻护着我,如同我当年时刻护着他们一样。
爬了很久很久,我们到了“山顶”。我两眼已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仅能感受到凉爽的清风和温和的光线,我想,此时天边的云彩应该是金灿灿的。
蓦然间,我脑海中浮现出十七年前的某一天,我们完成脚下这座“覆舟山”的情景。
那日的晚霞很美,紫红色的长云像一条燃烧着的河流,凝固在天际。
我们三个手牵手,站在刚刚建成的“覆舟山”顶,望着渐渐坠入山下的夕阳,浑身沐浴着红彤彤的霞光。
小牛满面粲然,指着远方笑道:“这里看得好远啊,不知道真正的覆舟山能不能看这么远。”阿贝笑骂:“笨蛋,覆舟山比这个可高多了,当然看得更远了。”
“对哦。”小牛一拍脑门,笑嘻嘻地道,“以后,这里就是咱们三人的覆舟山了。”
阿贝用力点头:“我们约好,往后每日都来好不好?”
小牛眼珠一转,笑道:“好是好,可就怕你们爬不上来。”
阿贝一顿足,气呼呼地道:“谁说我爬不上来,你爬的可未必有我快。”
“是么?”小牛上下打量她,颇有挑衅之意,“不如咱们看看谁先下去如何?”
“比就比,怕你么?”她小嘴一撅,不甘示弱,“胖安,小牛又瞧不起人了,我们可不能输给他!”
他俩拌着嘴,推推搡搡地往下去了。
我含笑看着他们,没有动弹。
我再次回首望向天边,云霞悄然起了变化。燃烧的长河流动着,扭曲着,堆砌着,最后化成浴血的层峦。
夕阳尽没,晚鸦归巢,天地一片静谧。
这一切,真的很好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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