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世界正在发生著一场深度规模的经济危机,它由前续的金融危机引发,已经影响了世界所有国家和地区。为什么会发生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呢?世上流行著各种说法,最常见的说法是美国的次贷危机引发了金融危机,最终导致了经济危机。其实,问题并不如此简单。我的意见是,经济危机的本质是文化,经济危机只是其表象。
我们先来看危机本身。
二、危机状况及表层原因
2007年美国房屋信贷危机开始浮出水面,紧接著金融机构出现了金融危机,并波及全世界。由于金融界,特别是银行系统的普遍危机,直接致使了消费萎缩和银根吃紧,这便进而影响了生产行业,于是,经济危机发生了。
沉联涛等先生认为,[ 参见,沉联涛:《这场金融危机的本质》,载《财经》,2008,26期;王欧:《金融危机:回顾与溯源》,载《财经》副刊《金融实务》,2009,1期。]本次金融危机的根源在于金融创新和监管放松的共同作用。依现象言,沉先生等人所揭示的原因的确构成逻辑关係,是这种因果关係的力量最终引爆了金融和经济危机。其中,金融创新产品的人为甚或虚构作为,起到了根本性的破坏作用。比较而言,市场监管的放任只算是配角。而房次贷事件可算是事因。
若果所言,限制金融创新和加强管制,即可从此避免危机。这样的结局似乎太过意外。依我所见,若要理解经济危机的本质,好像不能就事论,否则,永无解套之日。如前所示,我以为本次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是文化所致,非单只是孤单的经济现象。
三、危机的一般文化透析
虽然,房次贷事件、金融创新、监管放任三者之间已构成因果关係,但三者亦可视为某些更前原因的必然结果,若无这些原因的存在,断难出现这样的后果。这意味著,我们至少要讨论三个层次的原因:一是导致金融和经济危机的原因,即上述的三大原因;二是要讨论这三大原因之间的因果关係;三是,这三大原因前面更本质的原因。一般说,前两层已有比较多的讨论,惟第三层较少涉及。
现在,我们先由本次金融危机发生的主要原因,即金融创新进入讨论。
所谓金融创新,也称金融衍生产品、金融市场交易,是指金融机构利用其所佔有的货币资源进行投机行为,从而增值其利益的现象。它包括外汇市场、影子银行、对冲基金、场外交易、杠杆率、抵押债务债券(CDO)等事项。一般说,获利是所有商业行为的必然现象,当然更是金融机构的趋势所在。依此言,金融机构希望获利和获得利益是非常正常的事。然而,金融创新却非是一般意义上的获利行为,它们是虚构利益,而且是虚构暴利。其暴之至,无异于天文泡沫。
何以如此呢?最表面的原因乃在于,西方世界产生了一大批金融工程师,他们专以创造金融衍生品为目的,从而鼓吹了巨大的金融泡沫。金融工程师是一批具备特殊金融专业知识和观念,以及行为能力的职业人士。他们的本事和职业观念告诉他们,制造金融泡沫,并且愈大愈好,是其职业能力的最佳表现。
在人类乃至自然界中,基于生存需求,很多生物会将自己的某一些能力和行为极致化,以便最大限度地实现生存有利。而在人类之中,行为和能力的极致化,还只是现象之一,由于分工,职业化加上极致化,便会产生强势的异化现象,即行为的目的最终改变了行为的价值。金融工程师的出现,便是这样异化现象中的典型。能力的冲动和心志的冲动交互作用,使金融工程师们雄心万丈,极尽所能去制造虚构的业绩。这里,绝对功利主义的观念是事态得以演绎的前提。或说,利益,尽可能的利益、无限可能的利益冲动成为了根本原因。然而,仅此显然还不够,否则,这样的经济危机早在几百年前就会频仍发生。所以没有发生,乃在于,这个世界还缺少另一重要的观念支持及事项承载。这种观念和承载是,智慧工具化的理性观念。
理性是人类智慧中的重要现象,属于理智的类域。它承接感觉智而来,亦可导向性智。正常情形下,这样的结构是智慧演绎的逻辑常态。问题在于,常态逻辑有可能被扭曲和异化,而这样的扭曲和异化恰恰易于发生在理智之中。此乃因为,理智长于技巧和设计,它以获得便捷和成效为使动,结果是,智慧不再为本身所趋,而演变为了工具:通过工具去实现技巧和提高成效。可以说,理性一旦陷入工具化的境地,它便显出双刃性:既可提高功效,演绎技巧,又可伤及环境及行为者。原因乃在于,工具化即程式化、逻辑化,在不中止程式和逻辑的情形下,它的必然性力量是非人性的、非公共化的,在达成终极成效之前,它会把这样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里,理性在服从工具标准之时,已优先失去了它本身的内质:价值标准——性智的利他嚮往。于是,理性被扭曲和异化,变成了否定人性和性智的冲力,变成了破坏互养、同构、公共关係的利器。
金融工程师和金融衍生品正是强效地利用了理性的工具功能,埋葬了理性的价值内质的结果。金融工程师们在对房贷按揭进行证券化之时,这一由功利和工具逻辑所联合导演的资本巨泡,便不再有可以停止的可能性,除非它完成了对泡沫的制造,并实现了毁灭性的后果。
绝对功利主义和异化的工具理性产出了金融工程师和金融衍生品,为金融危机准备了在劫难逃的逻辑。然而,这样的劫难得以成立,还有两个相关条件需得重视。
首先,金融工程师们得有为所为的喙头或前提。这便是房贷按揭的存在,而且必须数量巨大,不大到足够的量,不足以引起金融工程师们的兴趣。那么,何以会如金融工程师们所愿,出现如此足量的按揭资产呢?这与西方文化的起源又有直接关係。
西方文化起源于中纬度文明带西段,那里的地理环境和人种、种族构成及经济方式诸原初条件均不太有利于纯农业文明的兴盛,以致农业文明被迫改变单一性,走上了多维複合之路,成为了杂合的文明形态。在这诸多杂合因素中,有两种因素特别有破坏意义,这便是商业和强盗的产业方式。尤其是其中的强盗化过程,它完全摧毁了所有原状性社会结构和群域关係,捣碎了社会的原状细胞单元。更为重要的是,它亦改变了文化和文明体系的基设、结构和走向。强盗化入侵、迁徙的潮流化,所有源之于自然母体的原始自然神观念被迫放弃、败毁,征服者开始营造半人为的原神体系,结果,文明带西段的社会事务及其文化观念得脱离自然本根母体,进入人为捏造、制作的历程,是以有了宗教神体系、道德理性主义哲学、物理化的自然哲学、主体构成性的法律体系诸建构。暂不说这些成就非凡的思想体系,仅就文明带西段人们的生存观念和行为方式言,其所铺张者,便是极端功利主义和及时享乐主义。
常言道,西方(文明带西段)人是在生存,而东方人则是在生活。所谓生活,是满足一种田园式的愉悦,虽然绝大多数人没有很高的生活意境和人生标准,但自得其乐,无有大的变故,世世代代薪火相传、息息相关,得过且过,是其要。这里,若干代人的生活具有同一性、可预期性,亦是其所。而生存则不然,它是强盗化生境中的一种赌博、挣扎,或说是一种生命游戏。更为通俗的说法是,一个人今天晚上睡下去,而且是带刀睡下去的,明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的身子起来了,他的头则不一定能起来。每个人都在拼命,都在猎杀,也在被猎杀,杀戮、抢掠主宰著一切。如此之下,人们不得不调整生存的方式和想法,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酒明日忧。对任何劫掠、意外所得,或任何既得利益,无不为即时、快速、激昂的消费冲动所主宰。
这样的消费观念积淀数千年之久,虽经近代大功利成就的寛纾和理性主义的稀释,仍不免超前消费的利诱和快乐主义的驱使。美国的房次贷危机正是这种利诱和驱使的必然结果。
超前消费、无节制地消费,消费远远地超出了生产能力的许可,是西方次贷危机的本质,也终于成就了金融衍生品进入流程的喙头,工具理性的神话由此开始了。
其次,有了起因,金融工程师们的魔力还只是有了由头和工具,能否成功,还得有环境保障。这个环境便是社会和政府的准许度。时下,人们把这样的准允概括为监管放任。保罗·麦恩泰(Paul McEntine)则把它描述为“一场人人有责的危机”[ 参见:保罗·麦恩泰:《一场人人有责的危机》,载《财经》副刊《金融实务》,2009,1期。]。这些责任者包括:银行、美国政府(政府对房利美、房地美提供隐性支持,共和党、布什政府及格林斯潘反对监管,美联储的低利率,证监会的失职)、审计师的迎合、评级机构的利益驱动,CDO买家的利欲错判,还有美国国际集团(AIG)和其他债券保险提供商,等等。
何以政府、审计者、评级者、购买者会放任监管呢?部分原因是利益所在,侥倖和赌博心态作祟,更主要的理由则在于,自由主义的市场观念和主体主义的社会观念。自由主义认为,让市场决定价格,干预最小化,充分的竞争是创造高效率的绝对前提,等等,早已成为了西方社会和经济行为的准则或经济宪法。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任何针对市场和行为人的干预,均被看作是对经济宪法的反动。这种受功利驱使的经济和社会原则,表面上是坚守了自由和主体意志的正义,而其实是以全社会,乃至全人类的损伤为代价的,故是一典型的以形式正义败毁实质正义的例证。
现在可知,导致此次金融危机、经济危机的直接原因当包括:作为事由部分的房次贷过量;作为配角或提供环境支持的政府及相关机构的放任;作为搅局者的金融机构、金融工程师的利欲暴胀和操纵。而决定这些直接原因的前位原因则有:生存主义的消费观念、快乐主义的人生观念、极端功利主义的经济观念、工具化的理性观念、自由主义和主体主义的社会观念。可以说,是这些文化观念的如期会聚,才成就了这场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
那么,是不是所有原因都罗置殆尽了呢?不是。这些原因虽说无一不带有文化观念的印记,但还不是有关西方文化的完整解释,究其实,这样的危机是西方文化整体运行的逻辑结果。
四、危机的文化再透析
问题还要回到文明带西段的文化起源期。地域社会的强盗化,使文明带西段在农业文明的中期被迫进入了混乱过渡期(距今约6000年~4000年的时代)。如前所述,巨大的生存压力不仅无情地淘汰了无以数计的种族、族群,亦逼使著侥倖存活的人们根本性地改变著人生观念和文化观念。其最要者,是断裂了自然本根,人域、他域分离,己群、他群对抗。断裂自然本根以后,人不再是自然本身,而是成了外在,成了对立者、竞争者、征服者、掠夺者。人域漂离、无根无著,世界一片混乱、一片狼藉。于是,失去自然本根支持的人域世界,只得以族群为单元自为救济和挣扎。积久而下,一些成功的族群最终获得了学理的昇华,锻造出了人为化的、只为人自己服务、亦只满足人域功利目的的思想和文化体系。撮其要者,这些体系主要有:犹太人摩西创造的犹太教,苏格拉底、柏拉图建构的道德理性主义哲学体系,希腊人物理化的自然哲学体系,希腊、罗马人建立的主体构成性的法律体系。
宗教、哲学、物理、政治社会的人为建造,意味著世界的外在化,亦意味著所有内原性解释路径的堵塞,一个内部化的世界被人为分割为了二元甚或多元的对抗状态。而在生存主义、功利主义的催化之下,这样的解说结果,是世界的物化理解,而非体用不二的完整解。世界由此变成了物,所有行为、思想、学说、道理的终极目的是“使物用于物”。这里的“使物用于物”有二义:一是使物作用于物;二是使物有用于物,其动机均受功利驱使。
世界的物化,西方文化的解释起点由此设定。于是,在西方文化过程中,必得出现体系批判和补充的文化现象。批判者通常会以真理的怀疑者自居,对前设的学说、体系予以解构、放逐;补充者亦常能成为真理的佔有者,担纲起建构者的责任。于是,解构、建构之轮替,共续了西方文化、学术、历史的链条。不过,这只是概要或表像之论,若探入西方文化内部,会发现,问题要比这複杂和麻烦得多。
本来,西方文化虽有物化的基设,但其理性的内涵不可忽视,尤其在前期,理性的意义更为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理性的力量才支撑起了前述的四大思想文化成就。无论宗教神论、理性义理神论、客观物理论,还是主体构成性的法律体系,可说,均以理性作为了它们的内质。然而,亦如前所述,理性向有二重意义:工具及功利理性、价值理性。所谓“使物用于物”者,无疑即是工具和功利理性,而价值理性者,则可对应表述为“使物善于物”。问题正出在这分离和社会欲求的冲动上。
不太有幸的是,基设的错误和强盗社会的强势压力,均不能保证这样初级的建构长期有效。一当效力不济,解构的必然逃无可逃。什么足以解构充满价值理性的思想体系呢?最好的利器便是工具理性。因为工具理性有强劲的效率贡献,而这恰是最中生存主义为上人群下怀的蛊术。况且,最早成立的思想体系中,实在不乏功利主义的要素。如摩西与上帝签订合同,以上帝承认犹太人为“子民”,且赐予犹太人土地所有权为条件,才得以崇拜上帝的预设,恰好为后世的屡屡解构提供了逻辑前提。
当然,西方文化的解构浪潮,不是一开始就非常明显的,而是渐进至加速度的。工业革命以后,大功利的科技、商业、金融、产业贡献,终于有机会使工具理性登堂入室,并主宰西方文化。借助著工具理性的利器,一切曾经修饰人性之动物性的——精神的、器物的、制度的——文明饰物,一切提升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普遍性原则,均被击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形。这意味著,一种现代的现代性爆发了。
现代性问题,对西方人言,非独此仅见。大而言之,至少有混乱过渡期和当下两次强势暴胀情态。那一次,西方人断裂了自然本根,埋葬了原始自然神,亦快速地放弃了才刚建立不久的原神体系,制造了人域的特化和人为的文化体系;这一次,西方人则成功地破坏了人性的神性嚮往,实现了人的动物性还原。
人的动物性还原,便是本次以及所有可能的金融危机、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
人的动物性还原,是工具理性、功利理性、客我二元对抗的极致表示,亦是世界物化解释的必然结果。世界的物化,强化了客我二元的分致,世界不再是“内部”,不再同构自足,人不是世界的组成者,不是体的显现形式、方式,而是外在,是对抗、竞争,是征服、掠夺。结果是,西方文化不可避免地要出现a.建构、解构的恶性循环,b.人为物役,人被异化,c.人的动物性还原。
这意味著,西方文化是执一端而为的。本来,工具理性或功利理性既为理性,当然有其合理性,至少就这样理性的具体情形言,当如是。或即说,它们所支使的每个具体行为、事项都有合理性、正当性。问题出在,所有这样的合理性、正当性均是拦截、设限、设定后的合理,而非开放式的合理,因之,一当所有这些具体的合理、正当连接起来后,巨大的异化就必然出现,即结果或后果的不合理将使前件性的过程完全崩溃。今天的经济危机便是这一逻辑的典型事例。
至此,我们已大致解析了西方出现金融危机、经济危机的深层文化社会原因,还有几个相关问题需要进一步说明。这几个问题是:1.为什么要对西方的金融危机、经济危机作出文化和历史的追究?2.这种危机的意义和教训是什么?3.有否解脱危机的出路?
金融危机、经济危机解脱的真正出路,是要化除当下犬牙林立的主体界域,制限功利理性、工具理性的极端化,改变存在的生存观念,建构公共社会、实现公共化的人生价值。
江山:清华大学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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