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第一天,阳光洒得很是喜人,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尽是混杂的喧闹声,叫卖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屠夫挥刀剁肉的声音,刚杀死的鱼在地上垂死的声音,侥幸逃过一劫的鱼虾在大水盆里跳动的声音,还有形形色色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本是极其平常的,可听在老王耳朵里却似乎极为稀奇似的。他像是第一次逛这种集市一般,黑瘦的脸上,透漏着长者的谨慎,又不自觉地带着孩子般的新奇。
他望向这好生热闹的菜场,不由得感叹,“原来城里人吃菜,是这么回事?”
他不由地循着这菜场转了一圈,秃了一半的脑袋虽总是好奇地朝着人堆里,或是菜摊上张望,可是双手却一直老老实实揣在兜里,一下不敢伸出来。
“老婆给的买菜钱还在兜里,可不能丢了。”这么想着,原本只是放在兜里的钱,又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可是他实在是好奇那杀鱼人怎么杀鱼、去鱼鳞怎么这样利索?还有那水里的鱼虾怎么游得那样好玩?他实在想伸手去碰一碰,捞一捞,可是想到手里攥着钱,也都忍了。
原本好奇的他,却因为自己手被束缚,不能在这么热闹得地方自由地施展,心里泛起了嘀咕:只是买个菜,婆娘怎么给了这么多钱?败家娘们。
也多亏这么一嘀咕,老婆派给买菜的活才又在他脑子里清楚起来。
他躲在一个人少的地方,把钱掏出来,明明只是三张一百,他也手指沾沾口水十分认真地数起来。
“一百,二百,三……百……”
他又朝那些热闹的摊子望了望,回忆着老婆让买的菜,可是刚刚兴奋太过,早把菜单忘得一干二净,依稀只记得老婆说的“你看着买”,再仔细一想,似乎还有一句“多买点“。于是他就记得这两项指标,又挤到人群里去。
老王因为自己终于成为那人群里实实在在的一个,也能对着各种各样的食材东挑西选感到兴奋。在人群中他的声音显得又大声又突兀。
“这个土豆多少钱一斤?“他把一颗土豆举得老高,生怕大家看不见他似的。
“三块。“商贩答道。
老王满是骄傲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仿佛土豆在他手里十分烫手似的,连忙把土豆扔了。
“这个呢?“他又捡了一颗西红柿,这次没再举那么高,只是微微地掂了掂。
“三块五。”
他又把西红柿丢了下去。
商贩带着标准笑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厌恶与鄙夷,那些围绕在老王周围的人,也十分好笑又嫌弃地打量着他。
老王哪顾得这些,连忙挤出了人群。
他生气地朝那摊子啐了一口,“难不成卖的是金土豆?那西红柿是红宝石不成?卖得这样贵。俺老家的土豆,一大麻袋也才十几块钱,西红柿哪还要钱,谁家地里红了摘一兜回去够吃好几天。俺老家……”
本想再往远处想想,把老家的那些好都给数出来,非得把这菜场的好比下去,可是再一想,自己的老家哪还有什么土豆西红柿?不是早被那推土机推平了?厂房都已经建了许多处了。
“哎……俺老家。”
老王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在各种摊子间来回徘徊着。
最后在他跟商贩吵红了脸后,他才以两块六的价格买了两颗土豆,那些十分便宜的青菜,白菜,他买了好大一袋。
他十分满足地掂了掂,“嗯,很多。”
又数了数钱,这么多菜,才花了十五块钱,老王十分满意地出了菜场。
路过门口的鱼贩子时,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要不要买条鱼回去?”
鱼贩见他很苦恼的样子,随手便从水盆里捞出一条鱼来,“大哥,咱们这鱼是最新鲜的,今天早上刚打捞上来的。你看,还活蹦乱跳的呢。”
那鱼在鱼贩手上啪啪地拍着尾巴,老王心里欢喜,于是问道,“多少钱?”
“大哥,不跟你讲价,十块一斤。”
“十块?”老王又犹豫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鱼贩子轻车熟路地给鱼头来了一棒,那鱼就老老实实不动了,摊在案板上等鱼贩子刮鱼鳞。
眼看着那鱼鳞被刮走,然后又被开肠破肚,内脏也被掏得一干二净,老王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不掏干净后再上称?那些丢掉的哪是鱼鳞,是钱呐。
老王正在想着,这鱼不要了。可是不要又怎么跟人说,鱼都杀了。
老王扭扭捏捏,朝那商贩望了一会儿,见他心思都在杀鱼上,打算偷偷走掉。
可是脚还没迈开,左边肩膀一下重了许多,身体本就瘦弱的老王不由得朝左边沉下去。
扭头一看,那张脸有些眼熟,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那人体型是老王一倍多,又高又壮且不说,单是那挺起的肚子,就比老王整个腰身大了一圈。他肥胖的手臂搭在老王肩上,因为那堆砌得很厚的双下巴的缘故,他的笑容显得十分笨拙。
“老王,买鱼啊?”那人说。
“是啊。”老王略显尴尬地陪着笑。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下庄的,在你们村前边一点。”
老王愣愣地摇头。
“哎,就是那个,那个以前养鸭子的。”
“哦……哦……小……小梁。”老王恍然大悟地指了指他。
小梁见他想起来了,顺势握住老王的手。
老王很不受用这城里的礼仪,握个手把脸握得通红。
“老王,哈哈,不不,王哥,听说你家拆迁了?”
老王憨憨地点点头。
“拆了不少吧,你们家地段多好啊,靠着路口不说,走几步就是河,工厂可不就是喜欢这种地方吗?”
“可不是,那河多好啊,鸭子和孩子一块玩……”
老王好像终于找到一个知音似的,一心一意想再把老家的好翻出来唠一唠。
可是那小梁哪愿意听,只说,“可不是好?也就是那河,给你拆了五百万。”
“王哥,你现在可是城里人了,有钱人啦,咋还穿成这样?”他拍了拍老王那又脏又旧的夹克。,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西服和皮鞋。
小梁是前几年拆迁到了城里,走得时候,满脸的风光,那些农具丢的到处都是,养的鸭子也不要了,就任它们四处跑着,被别村的人抓回去,老王还逮住过两只。
两只鸭子,愣是被老王养到过年才舍得杀。
过惯了苦日子的老万几辈子也不敢想自己一翻身成了有钱人,而面对这个既成的现实,当所有人都为此感到不可思议并且将以往的生活全盘否定当作必须时,老王却仍在那个贫穷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活着。
在老梁还在追问老王分了几套房,房子有多少平时,老王已经拎着自己的鱼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因为除了对于故乡的怀念,似乎任何的话题都不能提起老王的兴趣。尤其是提着那些菜时,他总忍不住唉声叹气,便总忍不住想起自己门前门后那几块菜园子来。
“以前哪要买什么菜?种一块菜秧够吃一年的。还有我门前那条河,一个傍晚总能钓上几条鱼的,又蹦又跳的鱼……”
因为常年在工地上工作,老王的腰和脊椎比常人弯很多,加上他身子骨本身就单薄,人一佝偻,就与五六十岁的大爷没有二样了。他身上那一身夹克和脚上那双布鞋穿了许多年,褪了色又起了毛的表面,和他褶皱的脸一样,尽是沧桑的味道。
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老梁脸上的笑与客气也像老王一样远去了。
“有钱的乞丐,有钱的乞丐啊。”他碎碎念着。
这时,鱼贩子朝老梁笑笑,“老板,买条鱼吗?”
老梁这才把注意力放到鱼贩子身上,似乎没听到鱼贩子的话似的,他刚刚消遣下去的热情又烧了起来。
“这年头,哪来什么实力?运气比命重要,就刚刚买你鱼的那个老头,手头好几套房,可你想得到他以前住的破房子四面漏风,房顶漏水?……”老梁说得眉飞色舞,时不时蹦出几个带脏的词儿来显得自己心中对这件事情有多么的愤恨,对这个世道有多么的不满,就像完全忘了自己正是这个世道的受益者。
他从一个乡下人变成一个城里人,在脱离贫穷之时,他是如此的兴奋与迫不及待,仿佛城里是个富庶之地,遍地找不到一个穷人。
直到他从一个乡下的穷人变成一个每天要被生活费,水电费,交通费,家庭的教育费等等蹉跎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城里人,那些使他致富的兴奋也就一天天遁去,他又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地方为生活任劳任怨。
当这个世道产生了一个比他受益更多,而过去又比他更悲惨的人时,他又站在那些穷人的一方去,毫无愧疚地鄙视着这个世道和那些与他有相同命运的人。
他甚至同情起跟前的鱼贩子来,“你卖一辈子的鱼也敌不过人家一时的运气,这世道啊,这世道……”
可鱼贩子哪关心什么世道,他只关心有没有人要买自己的鱼,所以对于老梁的叨叨,他也毫不在意,只顾着招呼自己的顾客了。
老王回到家,毫不意外被妻子骂了一顿,原因是让他买的菜一个也没买。
“青菜不挺好的吗?”老王觉得妻子对自己买的青菜不满意实在不该,“以前也天天吃青菜。”
“青菜青菜,吃了几十年了还吃不够吗?”妻子吼道。
她站在新装修的瓷砖还放着亮丽的光的厨房里,气得浑身发抖,刚学会涂脂抹粉的脸上飘来一片绯红。
老王对妻子的愤怒完全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妻子会把那些穷苦日子当成见不得人的羞耻。
妻子要做一个城里人的热情真正比老王多得多。
凡是以前用的穿的,都被她换了新的,当她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换成新的时,老王在这个家里显得更加突兀。
直到有一天老王醒来,发现自己的旧衣裳,旧鞋袜找不到一丝痕迹时,妻子往他身上甩下一套崭新的西装。
刚开始穿时,老王并不十分习惯,觉得浑身都别扭,但久而久之,也就都习惯了。
后来再一次遇到老梁时,他们互相打量起对方的西装来,这一次老王没有再提起自己的菜园,也没有说起一点一滴以往的生活,只是提及门前那条河时,脸上比任何时候都神气。
“那河里流的,哪是水啊,都是钱呐,都是钱……”
老梁似乎也比上一次客气了,脸上的笑总是不散,堆在眼角,十分热情又谦卑地看着老王,他说的话也少了,只在老王说话时,不断地点头。
“可不是,你说的是……”
然后两个人大笑起来,他们的笑一点也不低调,挺着肚子,一声比一声粗犷张扬,因为他们觉得“城里人“都是这样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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