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生

作者: 郭炼 | 来源:发表于2015-08-11 12:06 被阅读1001次

    我们齐镇的少年杨德生,此刻正飞行在半空中。

    后来在大桥上目睹了人车相撞的群众回忆起时都说,德生坠落的样子就像一块被随手丢进金雀河的破抹布那样——德生张开裸露在背心外的黝黑双臂,摆出跳水运动员般的姿势,径直钻入河中。

    开卡车的刘秃子百思不得其解,他摩挲着夕阳下晒得像卤蛋一样的脑袋,反复琢磨着上午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被解放牌卡车碾成废铁、德生身子撞在挡风玻璃上时的瞬间,少年那句语意不明的咒骂:

    放屁,你给我等着。

    这句话夹杂着巨大的碰撞声,随即连同德生反弹起的身体一块消逝在了空气之中。刘秃子若是安慰自己听错可能也就算了,不过更令他惊奇的是,少年暂时脱离地心引力的那一刻,刘秃子分明看见德生咧开了嘴,甚至还露出了满口牙花。

    少年德生被卡车撞飞又奇迹生还的经历是如此特别,在人们惯常谈论的怪力乱神与家长里短两大热门话题之间,既离奇诡异又真实可信。我们齐镇的群众在重复多年互相交换看似新鲜曲折实则千篇一律的故事之后,终于又在德生这里找到了新的刺激。

    夜幕降临,我们齐镇的群众如往常一般围聚在大桥上,乘凉喝茶打牌下棋。人们争相讨论着德生在半空中的奇特姿势以及他为何没受重伤的科学原理,自然也由此引起了群众对于卡车司机刘秃子的质疑。

    刘秃子之后甚至拿他的宝贝卡车赌咒,企图向旁人证明自己视力良好,当时也绝没有眼花。德生在笑,这揍不死的臭小子居然还笑得那么快活。刘秃子见李歪脖脸上满是狐疑的表情,说话不由得恶声恶气起来。

    李歪脖很鄙夷地冷笑,扯。吴公社家的儿媳妇摇头说,这孩子倒命大,没事儿人一样。调试收音机的周老爷子露出黄板牙,嘿,铁打的。水泥厂的卫国敲了敲手中的白酒瓶子说,那小子没碎了?田大柱他爹田建设忍不住赞叹,真牛。

    不远处坐在红木马扎上的冯瘸子却冷不防地鼻子一耸,清晰地哼了一声。

    刘秃子小心而恭敬地问,冯叔,咋了?

    见多识广的冯瘸子每天早晨顺着河堤散步,走路一拐一拐的。他喜欢穿对襟的绸衣绸裤,挺着胸,背着手,几根稀疏的头发用水蘸过,整齐服帖地往后梳。

    冯瘸子是从城里回来的,见过世面,群众们总能从他那里知道很多稀奇的事情,闲扯的时候,他总是焦点,男女老少环绕四周,犹如众星拱月,很虔诚地听他说话。

    他拿起紫砂壶先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接着抬头眯眼,用一种类似宣传画上忧国忧民苦大仇深的眼神望向远处金雀河的水面。等人们安静下来,老冯不慌不忙地叹了声,唉,一代不如一代呀。

    人们虽不大明白老冯沉痛话语里的意思,但都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之中,开始记起象征着我们齐镇无恶不作胆大包天的少年杨德生,想到我们齐镇风雨飘摇的未来,心情全不由得沉重起来。

    齐镇最漂亮的女孩王诗月就是在这个时侯从大桥上经过的,雪白荷叶边的连衣裙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掠过人们眼前。诗月低着头,步履轻快,右手提着个布袋,左手绞弄着衣角。耳边一缕碎发垂下,夜风一吹,撩过白皙的脖颈。

    躺在竹榻上的卫国看得眼神发怔,摇着蒲扇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挺起腰板想要换个端正的坐姿,结果一脚踢倒了地上的白酒瓶子,瓶口正巧对准了旁边周老爷子的半导体收音机上。

    少女诗月作为我们齐镇的另一种象征,无疑是与德生截然相反的。

    群众们的话题就在诗月走近的时候,产生了微妙的转折。李歪脖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金鱼弄里总共就那么五口人家。

    人们都说红旗中学的江老师了不起,不仅赋予了女儿不出所料不负众望的美貌,据说她还立志要将诗月培养成全镇第一个大学生。

    唯独德生不相信这话,那时他正将一盆热水从头顶浇下。德生的好朋友田大柱在淋浴龙头下摸索着,试图找到他那块不慎从手中滑落不见的肥皂。田大柱在工农澡堂的雾气氤氲中使劲吐了口唾沫,怎么就没了呢,他愤然骂了一句。

    德生心不在焉地问田大柱,你刚才说王诗月要考大学?她咋不告诉我呢?田大柱察觉到德生语气中的不同以往,不过他此刻显然更关心那块光荣牌肥皂的去向,田大柱忍不住语带讥讽地说,是啊,你们两家住那么近,她怎么就没告诉你呢。

    澡堂里的空气燥热而潮湿,德生茫然地洗着头发,片刻后他察觉到田大柱刚才的话里有嘲笑的成分,于是他用力切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嗤之以鼻。田大柱扭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分明地朝上扬着,田大柱轻蔑地说,有本事,你也上。

    德生停下挠着头发的手指,冷笑道,嘿,我不信她有这本事。她要能考上大学,我就……田大柱想听到德生接下来的豪言壮语,只是这半句话随即掩藏在了德生冲头发的泼水声中。田大柱只看见德生的两片嘴唇在倾盆而下的热水中含混地蠕动了几下,不禁觉得愚蠢又可笑。

    热水的冲击使德生感到了一丝疼痛,他摸了摸额角处盖在头发下的一块伤疤,喉咙里好像突然飞进了一只苍蝇。德生想起几天前他的脑袋上还没有出现这块丑陋的伤疤,他的额头还很光滑平整。

    妈的,怎么还疼。德生骂完之后只是莫名地觉得沮丧,心里好像空了块地方似的。

    德生的眼睛这时有些泛潮,他粗暴地甩了甩头发,像落水狗一样水珠四溅。德生说,怎么老不干。

    之后走出工农澡堂的德生还在不停抚摸着额角,田大柱看着德生有些神经质的举动,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德生愤怒地瞪了田大柱一眼,却忽然莫名其妙地咽了下口水。他盯着田大柱白胖的圆脸,不知为何由此联想到了白瓷盘,然后是那块甜得有些发腻的桂花糖。

    当时德生正愉快地听着自己父亲的咒骂,对此他已然习以为常不屑一顾。

    诗月推开门时一眼看见德生正肆无忌惮地仰脸躺在自己的床上,她将另一盘绿豆糕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

    楼下德生的父亲正环视着他前方的空气破口大骂,揍不死的东西。他身后的金雀河面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水泥厂码头上几个脱光衣服的小孩露出泥鳅般黝黑溜滑的皮肤,接连跳入混浊不清的河水之中。午后慵懒的太阳照在大桥上飞速穿过的火车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线。

    又是点心,这东西可不能当饭吃。德生一边说着,顺手将盘子里最后一块桂花糖抛进嘴里。

    哪有当饭吃,诗月漫不经心地轻声否定了德生的玩笑。

    德生抬起头,看见诗月望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他咳嗽一声说,老样子,千万别跟我老爹说我躲在这儿。

    诗月应了一声,还是保持着眺望的站姿。

    德生觉得可笑,他夸张地动了动身子,把床板压得吱呀响。

    诗月没有像往常那样笑骂他,德生感到了类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茫然,他只好坐起来说,想什么呢,怎么嫁给我?

    窗外传来一声怒吼,等我回来揍不死你。

    诗月说,你爸好像走了。

    嘿,我把他车钥匙偷了,这会儿不知道他要怎么去上班。德生戏谑地笑了一声,伸长手臂捏了一块绿豆糕扔进嘴里。

    诗月看见对面德生家的院子里,德生的母亲正在把刚洗好的衣物挂在晾衣绳上。一只全身黑毛的老狗正趴在狗窝旁阳光最充足的碎石地面,旁边是几块西瓜皮和冰棒纸,诗月猜那是德生留下的狗粮。

    她想起德生那次告诉她老狗的名字,叫作解放黑奴。蹲在老狗身旁的诗月当时皱着眉头,她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楚,于是又问了德生一遍。

    德生直起身子,学着夜市电影里的英雄模样,握拳注视远方,捏着腔调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黑奴而斗争。

    诗月怔了一下,看见老狗趴着的地方正逐渐被围墙的阴影吞噬。

    你偷你爸的车钥匙做什么?

    练车,双手撒把。德生比划着伸展开双臂,简洁地回答。

    老上我这儿躲着,你也不怕人家说闲话。

    怕什么,都多少年老夫老妻了。

    诗月回头看见德生嬉笑的表情,什么也没说旋即又望向别处。德生这次的打情骂俏无疑是失败的,没有看到邻家女孩往常半羞半恼的眼神令德生有些失望。

    明天……我要去趟新华书店,你骑车载我行么?

    虽说诗月要去的地方并不可疑,但德生从诗月犹豫的神情中意识到了某种异常,他问,你去那儿干嘛?

    换个字典,旧的已经没法用了。诗月又补充一句,我妈明天有事,那儿又不近。

    德生轻蔑地嗤笑了一下,行,我带你去,就是回家我又得吃顿饱的啦。

    诗月一脸疑惑,德生说,肯定又是一顿肉馒头,能撑死我。

    邻家女孩扑哧一笑,德生感觉一股奇异的热流迅即通遍全身。

    眼前被最后一抹日光染成暗红色的桥面令诗月产生了似曾相识之感,恍然间少女想起的是某个少年黝黑的脸上那抹一瞬即逝的绯红。

    诗月似笑非笑地看着桥面,轻哼了一声。

    吴公社家的儿媳妇跟她打招呼,得到的答复是联合诊所。没人对诗月要去的地点表示更进一步的疑问,他们在看到少女焦急却又不失礼貌的眼神后都很自觉地遏制了求知的欲望。

    周老爷子的收音机就是在这时爆发出了一阵尖利刺耳的噪音,喝了不少白酒的卫国双颊晕红,忙不迭地跳下竹榻,一叠声地向周老爷子道歉。

    冯瘸子望着诗月远去的背影,一瞬间感慨万千。他那好像蒙了一层白雾的眼睛仿佛看到德生的身影正跟诗月交叠在一起,形成极鲜明的对比。那时德生满身是血,指着老冯大声喊:冯瘸子,你给我小心点儿。

    老冯就是在这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的,他愤怒地吸了口紫砂壶,说,好的好上天,坏的能坏出脓来。

    闲人们议论的话题随之从德生很自然地转移到了诗月身上,所讨论的也不外乎诗月的身段长相、品学兼优。早已习惯旁人羡慕眼光的诗月只是羞赧地加紧了脚步,这种心急如焚,跟几天前的那次别无二致。可是德生却不明白,豪放洒脱的德生从来都是如此不拘小节。

    诗月想起那天正下着小雨,她拿着书本,一会坐桌前,一会躺床上,大半个小时过去,却没翻几页,也不记得到底读了什么内容。诗月听着窗台上白鸽牌闹钟的滴答声,不知不觉就跟着数了起来。

    少女恍然间发觉自己坐在凤凰牌自行车的后座上,正穿过错综复杂的电线和晾衣绳,飞越幽长狭窄的夹弄。凉风扑面,发丝与衣襟随风飘动,诗月深吸一气,齐镇上空独有的潮湿油腻的气味让她精神一爽,忍不住便想张口大声呼喊起来。

    诗月看见身前的少年扭头冲她笑,德生脸上的愉悦和羞涩简直一览无遗。

    德生的嘴巴动了动,可是他的声音随即消逝在风中,诗月什么也没有听见。

    诗月只记得德生伸长脖子凑到她耳边,正要说些什么时,那股呼出的热气率先灌进了诗月耳朵里。诗月觉得浑身一痒,便睁开了眼睛。

    原来只是一个梦,倚在床头的诗月茫然坐了一会儿,然后她随手抓起一把梳子,用力砸向墙角。诗月咬着嘴唇,使劲蹬踢了几下被子,然后又扯过被子紧裹在自己身上。

    又过了不知多久,诗月听见一阵吵嚷声从楼下传来。似乎是德生的父母,而不是诗月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

    之后诗月赶去联合诊所时,一阵湿风骤然吹过,手中的伞一时没握紧,就掉在了满是泥泞的地面上。诗月看着那把在水坑里被风吹得直打转的雨伞,忍不住嘴一扁,一股温热的液体就从她的眼角滑了出来。

    等到诗月终于在病房里看到德生熟悉的嬉皮笑脸时,德生只觉得鼻头有些发酸,他笑了笑说,你今天去新华书店了么?

    诗月只是用一种德生说不清楚的眼神紧盯着他,那是愤怒,还是关心?德生不明白,直到许多年后他依旧没能解读出她那眼神中的感情成分。

    德生看着诗月沉默地坐在病床边,一缕湿发有水滴掉落在病床上。诗月无可挑剔的脸上愁眉不展,德生的胸口莫名地有些难受,他指着自己额头上那块中心已经泛红的白纱布,炫耀地昂了昂脑袋,说,厉害吧?

    哼,你还好意思讲。

    海龙那小子嘴巴不干净,这是他找揍。胜利是个脓包,一动手就跑没影了。二猛脑袋缝了五针,他倒算条好汉。

    德生眉飞色舞地说,一挑三又怎么样,老子打架从不吃亏。

    他想起那天阴冷潮湿的寒风中,地上或躺或趴的两个少年还在痛苦地喘气,他们的身体局部因为疼痛而不停抽搐着。雨丝拍打在德生脸上,冰冷刺骨。德生此时莫名地想起他家里的那条老狗,他忽然为自己的大获全胜感到一阵光荣。

    德生干笑了几声,面部却无法自如地做出其他的表情。

    他从郑海龙的脸上抽回自己的拳头,德生记得那只手已经没什么知觉,只有微弱的麻木感还在刺激着德生的末梢神经。德生将右手伸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却只看到一团黑红色的斑斓物体。德生动了动手指,感觉它们被某种黏腻物质粘连在了一块。他将手伸到鼻子前,闻到一股奇异的腥味。

    德生抬头四望,额角不时传来隐约的痛感。德生发觉自己左眼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有些睁不开。他勉强辨识了一下方位,便看见了不远处的镇口大桥。德生还记得过了大桥就离自己家很近了,于是他摇晃着身子走了过去。

    等到德生走近大桥时,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抄近道,于是德生选择爬上那处约有一人高的桥台。德生就是在这时候发现自己的力不从心的,德生抓着桥台上的栏杆,却没能像往常那样轻盈地一跃而上。

    开始德生还以为是雨天造成的湿滑致使他出现了发挥失常,但在尝试了几次发力之后,德生才终于明白过来。不过他还不甘心就这么听天由命,于是仍一手扒住栏杆,身体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悬挂姿势。

    只是德生的心里逐渐产生了一丝绝望,这种感觉甚至在刚才的那场恶战之中德生都不曾体会过。德生怅然若失地看了看新华书店的方向,一滴浑浊的液体从德生的眼角滑落,德生抬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肿胀的嘴巴咕哝了几声,他娘的,老是下雨。

    片刻后他终于松开握着栏杆的手,绕远从正常路径走上大桥。

    后来一瘸一拐地经过大桥的老冯就是在这时看见德生的,冯瘸子老眼昏花但仍不失敏锐的观察力让他在一瞬间领悟到德生这幅模样的原因,在强烈正义感的驱使之下,冯瘸子开始大声盘问起德生来。

    等魂不守舍的德生注意到唠叨不休的老冯时,他只是回头用一种困惑的目光直视冯瘸子,这一下却顿时令冯瘸子怒不可遏。德生默然听了一会老冯的斥骂,苍老的声音在德生被重击过的耳朵里化作一连串模糊不清的轰鸣。

    过了半晌他准备转身走人时,德生看着冯瘸子呲牙咧嘴怒目而视的模样时才恍然醒悟,他忽然觉得这么走掉未免有些太脓包了,于是出声反击了一句。

    老冯闻言怒从心起,他看着德生转身缓慢地拖着一条腿艰难前行,似乎就是在讽刺他的那条瘸腿。老冯想追上去,却气得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他抬起拐杖指着德生的背影愤怒地大喊,简直无法无天了。

    很快德生以少胜多的壮举在我们齐镇青年之中不胫而走,当事人之一的赵胜利躺在医院里接受群众们的采访时,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他就是一条疯狗。

    据二猛后来回忆说,当时他们正坐在石灰厂的沙堆上,对镇上的女孩评头论足,自然而然谈论到王诗月时,下一秒二猛突然感觉自己的嘴巴正从右到左在一股庞然巨力的作用下发生了某种剧烈变形,正是德生的拳头出现在了二猛的腮上。

    赵胜利从德生圆瞪的眼睛中看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他企图阻止的那个瞬间早就为时已晚,德生抱着二猛滚下了沙堆。德生骑在二猛身上,用他无师自通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很快就彻底摆平了二猛。

    二猛对德生的反击也适时地产生了应有的效果,只是这没能阻止住德生。疯狗一般的德生似乎忘记了疼痛和疲劳,他的拳脚齐施使得二猛很快便躺倒在地动弹不得。

    我劝过德生别打的,可是他死活不听。病床上的胜利后来对采访的群众们不断地强调这个细节,胜利委屈地回忆,我跟德生说,不就是个女孩吗,想钓还不容易嘛,何必这么向着她?

    德生扑向胜利时海龙见状还不失幽默地开玩笑说,你这么护着她,什么时候领结婚证啊?

    夜幕降临,冷风吹拂。金雀河上运煤和水泥的驳船队驶过桥下,伴随着悠长尖厉的汽笛声荡开水面上漂浮的油污垃圾和死老鼠。船桅上的灯盏倒映在河水中,橙黄橘红一片,如流星般摇曳而过。飞蛾蝇虫不断撞击的路灯下,卖西瓜的小贩在呐喊叫卖。

    少年德生的汗渍,或许还留在桥下的孔洞中。火车经过时,震动着里面几颗年代不详的烟蒂——其中也许就有德生多年前扔在这里的。

    诗月终于看到了联合诊所的霓虹招牌,诗月站在玻璃门前,却犹豫着要不要推开。

    她用力呼吸了几下,却还是找不到让心跳恢复正常的方法。

    德生是个傻瓜,他无恶不作胆大包天。德生分明答应要带我去书店的,他却打架进了医院。刚回家养好伤,没过几天又回到这里。

    诗月咬着嘴唇,某种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

    她握拳用力捶了自己一下,都怪我。

    诗月想起今早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又听到了德生父亲的怒吼声,揍不死的小兔崽子。

    德生就在这时嬉皮笑脸跑进诗月的房间,边关门边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诗月不要多嘴。

    诗月没有理他,只是低头忙碌。

    德生环视一圈,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他皱眉问,你要去哪儿?

    去学校报到,明天就走。

    你考上了?

    诗月转过头,片刻后轻声嗯了一下。

    出去好,在江湖上混,迟早要经历这一套。

    诗月没有说话,只是叠好的衣服怎么也抚不平,诗月随手用力一塞,使劲关上皮箱。

    要是谁欺负你,老子随叫随到。

    诗月仍然没理他,德生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地泛酸,他的喉间哽了一下,说,大学虽好,我是看不上的……

    德生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感到好像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诗月回过头来,直盯着德生。

    德生这才注意到诗月眼眶有些泛红,他捶了捶胸口,说,你这房间不透气啊。

    诗月没好气地说,那你快走吧,别闷死了。

    德生尴尬地站了一会,他的目光不经意飘过诗月的书桌。德生忽然说,对了,我得上一趟书店。

    诗月刚想开口问他,随即便明白过来。诗月有气无力地说,你别去,不用了。

    可是德生已经跑了出去,德生的父亲应该已经走了,诗月听见德生母亲的咒骂声,然后是德生翻箱倒柜的声音。

    诗月赶忙追出门,德生推着他父亲的自行车来到了门口。

    德生说,你上来吧。

    诗月很坚决地摇头,不要去了。

    德生的母亲冲出来,嘴里诅咒着德生,奋力想要扒住自行车后座。德生只好说,那我马上回来。

    诗月无力地追了几步,她的眼睛被某种液体充盈,变得无比模糊。诗月望着德生越来越远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去了也没用啊。

    奋力蹬着凤凰牌自行车的德生就在这时回过头,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那辆喇叭正疯狂鸣叫着的解放牌卡车。

    半空中的德生看见卡车里的刘秃子睁大了眼睛,张口惊呼,一副滑稽模样。父亲的凤凰牌自行车卷进了解放牌卡车的前轮中,铁制的骨架正扭曲变形,分崩离析。德生看见桥上的护栏在远离自己,金雀河水在晨曦中耀眼绚烂。

    我们齐镇的少年杨德生从大桥上坠落时,看见的是一片暖黄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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