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年转山是我2011年第一次去西藏时的心愿。
藏民认为,围绕神山冈仁波齐转一圈,可洗清一生罪孽,转十二圈可免受地狱之苦。如果在释迦牟尼诞生的马年来冈仁波齐转山一圈,则可增加一轮十二倍的功德,相当于常年的十三圈。而我来转山,倒不是为了获得这超乎寻常的功德,只是莫名其妙的一种的向往,向往在一个藏民心中神圣的年份,去看一看他们最神圣的雪山——冈仁波齐。
通往冈仁波齐的路据打游戏的朋友说,冈仁波齐的金字塔形状特别像魔兽世界里的沃舒古——天降的神山。事实上,冈仁波齐是世界公认的神山,被印度教、藏传佛教、雍仲苯教以及古耆那教认定为“世界的中心”。印度教里三位主神中法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湿婆,据说就住在这里。作为印度河、恒河的上游发源地,这里可以看到大批身穿黄色僧袍的印度朝圣者,但转山的主要人群,自然是藏民。在藏族人心中,转冈仁波齐、叩玛旁雍错,是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生命仪式。
马年转山的人非常多,手续尤其繁琐,在家办的边防证还要亲自到拉萨边防公安局敲章,索性一切都在出发前顺利办妥。越野车行驶在通往塔尔钦的道路上,在层层云朵的包围下,冈仁波齐若隐若现在公路的尽头,曾经的心愿终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到冈仁波齐下的塔尔钦时,天气并不好。塔尔钦不同于阿里地区的其他荒芜地带,因为是转神山冈仁波齐的起点,又时值马年,虽称不上“人声鼎沸”,却也着实不像其他青藏高原腹地那样缺乏人气。
隐约可见的神山转山的路程约56公里,平均海拔在5200-5700米之间。对于并非登雪山爱好者的汉人来说,这大概是此生可以企及的最高海拔。
第一天从镇上出发时,还能远远眺望到冈仁波齐的轮廓,但上路后,天气越来越阴沉。没有了高原烈日的暴晒,20公里缓坡对我来说非常轻松,除了一些逆时针转山的苯教徒,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下午2点半我就到了海拔5200米的止热寺——冈仁波齐下的住宿点,这里只有泡面和一些简单的真空包装食物,热水也非常有限。天色渐晚,转山的人们陆续到了这里。只是即使如此“轻松”的一天,都有许多人感受到了高原的恶意,连续的体力透支加上下雨和高海拔,许多人产生了高原反应:头晕、发烧、感冒、乏力,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在向警察局打听能否坐越野车回去,打算放弃转山。高原徒步对人的摧残大概超出了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游客们的想象,大家谨慎地对待自己,准备迎接第二天的挑战。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果然如我担心的那样,并没有看到冈仁波齐的日照金山,神山隐藏在一片云雾之后,我们错失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和神山如此近距离相见的机会。虽然非常遗憾,却也只能继续出发。第二天不仅路途几乎翻了第一天一倍,而且要爬一个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垭口——5650米的卓玛拉山垭口。出发前还能瞥见的一隅蓝天,慢慢被抛在身后。薄雾缠绕在雪线以下,渐渐开始能看到路边的积雪,而抬头望去,是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
第二天出发时天气并不太好 爬垭口的路满是积雪这大概是终身难忘的一幕:在白茫茫一片的上山路上,前后都是人,但是,空气宁静地仿佛时间停止。在这世界屋脊的腹地,海拔超过5500米的地方连续上坡,几乎没有人还有多余的力气发出声音。有的人已经脸色铁青,每走一步仿佛都在地狱挣扎;有的人望着远方绵延无尽的路唉声叹气;有的人强忍着剧烈的高原反应,支撑在风雪越来越大的路上。这段上坡我走了3个小时,许多人花了5-6小时甚至更多来完成。我们能做的,只是彼此在眼神交汇时给予一点点精疲力尽的鼓励。有的藏民经过一些体力透支的汉人身边时,会主动给一些糖果,仿佛所有人都是这条无尽山路上的战友,用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着走到山顶。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强,周围也越来越安静,本以为挂满经幡的垭口会有许多兴奋至极的游客争相合影,但大部分人只是把走路当成一个机械行为在执行,疲劳地看一眼垭口的经幡,费力地掏出手机按一下快门,休息一会,便继续前进。他们的眼神里,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活力。
本以为爬垭口这段最痛苦的路走完后,会健步如飞一路凯歌到塔尔钦,但我在两天转山中最崩溃的时间居然发生在下垭口之后。缓下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高原完全无法预料的恶劣天气。爬垭口时,一路都是风雪,倒也不失为一种稳定的气候。但之后的缓下坡,加上休息和吃饭,我走的飞快,却也花了整整6个小时,6个小时无穷无尽的山路,每次拐过一道弯以为可以看到人烟时,发现那不过又是另一道弯的开始。有时晒着大太阳,看着前面不远处路上的人们正在被暴雨袭击,过10分钟,暴雨就袭击了我,当我刚刚穿上冲锋衣戴好帽子,大太阳又照得我浑身乏力,脱了冲锋衣塞到包里,走了10分钟,冰雹又开始刮我的脸。我就这么被高原疯子般的天气肆意虐待,一会热死一会冻死,一会遮阳一会防雨,冰雹最大的时候只能倒着走防止脸被刮破。
我频繁地问看上去已经转了好多圈的藏民“还有多远?”,他们频繁地给出各种完全不同的公里数,有的人说还有14公里,可当我奋力走了1小时后,另一个人又告诉我还有17公里,实在让人沮丧。我只好继续在这平坦的康庄大道上健步如飞,脑中一片空白。有人戏称,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和死,而是从卓玛拉山口到塔尔钦。在面对高达近5700米的卓玛拉山口时,尚能用意志力克服一切、挣扎着奋勇向前,但当前路归于坦途、无穷无尽的坦途时,却可以轻易地将人击败。每转过一个弯,我以为视野内即将会出现塔尔钦的身影,却发现,路的尽头还是路。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高原对人心灵的摧残。身体因为经常行走,早已适应了春夏秋冬的随机切换,但切换速度过快,再加上那绵延无尽的山路,对心理实在是一种很大的负担:我会质疑自己的选择,质疑自己的行为,质疑这种人类创造的自虐方式。在高原,即使不下雨、不下冰雹、不下雪,光是紫外线极强的艳阳都能把人晒得乏力甚至虚脱,更别提那些本就被高原反应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们。转山的路上,我看到好几个走得精疲力尽,直接趴在路边的草地上睡着的人,据说有的人趴着趴着就直接死了。在这段海拔5200-5700米的路途上,任何气候变化、海拔过高引起的疾病都可能让人直面死亡。
可是,转冈仁波齐,是藏民一生的愿望。在众多神山中,冈仁波齐作为“世界中心”般的存在,在他们心中有无可取代的地位。路上,我看到有不少藏民甚至带着他们年幼的孩子来转山。我曾经认为这是他们面对无法改变的命运做出的一种强有力的挣扎,试图通过挑战身体的极限感动佛祖。但随着去的藏区越来越多,我反而觉得,宗教对藏民来说,已经不是一个高于生活的精神存在了,它是生活的全部根基。转山转水转佛塔,在我们看来是虔诚的宗教仪式,在他们看来,或许就如吃饭喝水睡觉一般,并不需要叩问其存在的理由。
仔细回想,在全国各地的藏区,都有藏民虔诚地转着他们心中的神山,而所要面对的,无一不是高原极其恶劣的气候,剧烈的暴晒让他们的脸上布满皱纹,体力的透支和贫乏的食物让许多老年人骨瘦如柴。“向往高原的蓝天白云”只是身处平原的我们一句随性的话,但越深入高原,越觉得不适合人类长期居住。他们需要很强的盼望才能安然地度过此生,但此生已无法改变,只能把期望转向来世。他们用我们此生都无法企及的方式挑战身体的极限,却也没法改变出身的不公,这种无奈,或许也只有宗教可以救赎吧。
两天的转山,因为天气原因,我并没有看到冈仁波齐,第二天因为晚上7点就到塔尔钦,也没有见到晚上12点才到塔尔钦的队友们看到的满天星斗。转山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结束了,并没有完成朝圣的仪式感,也没有看到冈仁波齐的热泪盈眶,甚至连折磨无数人的高原反应都没有感受到。
离开的那天,万里无云,看着与大部分雪山形态不同的冈仁波齐屹立在塔尔钦之上,这第一面,不知会不会是最后一面。
姚璐,《为什么要出发,因为远方在那里》作者,豆瓣专栏《世界那么大,我带你看看》作者,毕业于复旦大学,风光摄影师,自由职业,视觉中国、携程、海洛创意签约摄影师,华为荣耀“勇敢做自己”品牌视频主角之一
网友评论
这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因为高反严重,没有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