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

我记得，那年浅暖的阳光下，长长的风偶尔会断掉，树影下老人眉目慈祥，洁白微糙的纸张，弯曲出花瓣的弧度。他将白色风车塞到我手中，将我高高举起。轻风吻过我眉梢，风车与宽大的树叶一起，欢快地转动。被放下后，我跺着脚喊：“爷爷，风车不转啦！”

爷爷眼角眯起皱褶，“囡囡，你太矮了，等你长大了，变高了，风会推着风车跑的。”然后将水烟袋一搁，露出牙齿：“不够高，嘿嘿，跑呗！”河塘中有浮萍，罅隙反射的细碎光芒，在他黑色的瞳孔中，亮晶晶。

是不是长大了，风车就会转？

远离爷爷后，我来到临海的江苏。幼稚园和小学老师，会折风车，领一群雏儿在阳光倾泻下乱跑。我张开双臂让老师举我起来，老师笑得温和婉娈：“不好哦，自己跑，风车才转得快。”我痴想一会儿，傻傻地问：“是不是长大了，变高了，风就会自己推着风车跑？”

年轻美丽的女老师注视了我一会儿，忽然轻轻地摇摇头：“跑吧。”满园小娃娃，在眼前笨拙地奔跑，风车是盛开的花。

九岁那年，爸爸突发急病住院。我不能去上学，寄宿在阿姨家，茫然地吃了睡，睡了吃，看水红而微扁的太阳从灰白的天际孵出又沉下。有时凑巧，可以看见妈妈提着保温桶淡出目光的匆匆身影。记不清为什么那个季节多风沙，银杏叶半绿半黄扫了一地。阿姨家是顶楼，我费了大劲折一只风车，颤巍巍伸出窗外。风很粗糙，裹挟着昏黄的沙土，本就不牢固的风车疯狂地转动几下便被风挟走，仓皇地像一只破碎的白鸟，撞在了电线杆上。我依旧茫然，手中握着光秃秃的棍子，风沙击打在脸上。

说好的变高了风车就会自己转呢？

阿姨把我从危险的窗边拽下来，用毛巾捂我通红的眼睛，说：“爸爸身体很差，妈妈很忙，你也要好好学习是不是？”

我说：“爷爷骗我。”

我断了风车的心思，深知那不过哄小孩子的鬼话。我很生气，小孩子想长大要么是保护家人，要么是报效祖国，哪有爷爷那样，以风车会转为诱饵来催我长大的呢？

随着岁月如梭，我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只是偶尔看见小朋友拿着风车跑，才会有一种冲动想过去说：“喂，我举你起来。”

然后学业的压力扑面而来。我的黑白琴键不弹了，我的素描铅笔不拿了，我的小巧的舞鞋不穿了，连最轻松的歌唱课也免了。小升初，初升高。初三成绩开始下滑，奋力地提却提不上去。多少次我和父母吵架，听见一句“考不上你就去打工。”便哭得昏天黑地。那段时光太阴郁，仿佛又回到九岁时爸爸重病的灰色心情里。

长大有什么好？好在再也不信爷爷天真的话语？好在现实中击碎年幼的心愿？

经过漫长的挣扎，终于在中考时成绩有所回升，进入计划中的高中。几月后，下了一场浪漫剔透的大雪。

我很开心。因为很多很多东西。几天后，我就笑不出来了。雪还没有化，沉甸甸压在枝头，一晃，砸我满脸满身。

月考重度失利，这不重要。我在黑夜中蒙头大哭，有人开始安慰“没关系，下次好好复习好好考……”她们不知道，我哭，因为那个折风车的老人，在大雪初化的那一天中午，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在书桌前，把书摊开，是烦人的公式。我沉思一会儿，折了只风车立在桌头。

经年以来，才明白。只有跑起来，风车才会转。

依稀记得那年未长大时，阳光明媚，树下老人慈祥。

“不够高，嘿嘿，跑呗！”

          2016年 发表于《语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