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才过就是冬天了?今年冷得真快!”父亲关掉手里的收音机,说。刚从田里回来的母亲放下手里的镢头,蓬乱的短发上还沾着零碎的苞谷叶,径直跨进里屋,从掉漆的老式木柜里翻出一条破毯子扔给父亲。父亲边展开毯子搭在腿上,边问今年的收成,母亲早己到了院里,一会儿,外面传来熟悉的浇菜的哗哗水声。
父亲叹口气,抓过枕边才放下的老收音机,响了一上午的夹杂着吱吱呜呜的广播声又再次响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一幕是否只在我的想象中发生。我有一年多没回老家了。我知道,父亲还躺在堂屋那张低矮的病床上,拖着那双失去所有知觉,只剩下对寒冷过度敏感的病腿,常年难见太阳变得苍白的脸上愁容满面。而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已有七年。
时值深秋,却已是父亲的冬天。
相比之下,我宁愿回想小时候父亲那张整日刮得发青的让我生畏的脸。哪怕他手里还攥着冰冷的皮带或者浆过的纳得结实的鞋底。那时候的父亲穿着和庄稼汉身份不相称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在院里那颗枝桠才及屋檐的桐树下,皱着眉翻看我书包里凌乱的作业本。那时还是夏天,乱蝉嘶鸣,旁边站着脚穿新凉鞋的两腿发抖的年幼的我。
那棵桐树岁岁枯荣,那样的日子却年年相似,直到有一天我转到乡里念初二。那两年,再没人翻我的作业本,我也再没挨过揍。初三那年寒假,父亲说他给我攒齐了念高中的高价费,无论如何我得去县里接着念高中。
那笔高价费最终留给了弟弟。那一年,我出乎所有人意料考上了县一高。
如果我的经历可以写成小说,至此故事情节似乎可以朝着轻松的方向发展了,或者是朝着父亲期盼的方向发展,直至我最终离开父母,走出那片灰暗沉重的村落。我暗暗松口气,我终于可以挣脱笼罩在我心头的那团阴影了。
那年冬天过年,母亲照例做了几大碗菜,父亲难得还买了瓶甜葡萄酒。自从爷爷病逝之后,欠下巨债的我家的年夜饭桌上已经几年没见过酒了。我清楚父亲为啥高兴。我以为我会记住那个寒夜父亲难得的笑容,事隔多年才发现我记下的是不自觉地偷眼瞧见的父亲沾着沥青的裤腿和鞋帮磨穿的单层胶鞋。
结婚正赶上春节,也是冬天。小弟在院外的雪地上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我和爱人在堂屋简单地给父亲母亲磕了头,算是婚礼。父亲穿的是那件只在他结婚时穿过一次的看上去还新着的蓝色的中山服,喜上眉梢。父亲指着院里那棵长成一抱粗的枝桠挂满冰条的桐树,说要用这棵树亲手给我们新房做一套家具。
事后,爱人问我有没有因为我的坚持而省去婚礼而后悔,我笑笑。那年,二弟刚毕业在找工作,小弟还在高中念书,我清楚我这样做的意义。那天冬天很冷,那个婚礼很冷清,但是家人真诚的祝福让我和爱人感到温暖。那是个最不像冬天的冬天。
不想父亲却食言了。就在我结婚第二年的春上,因上岁数在家歇了两年的父亲又出去打工,在防水工地上摔断了腰,躺在病床上再没能站起来。一下子衰老许多的母亲在家照顾父亲,而我,在每年一次的假期回家收麦子或者收秋。那些年的冬天,老屋阴冷的病床上,父亲离冬天很近,我却离父亲很远。
对于父亲的下半身来说,这七八年的时间,只有冬天的到来,才能让他稍稍感知这世间的寒凉。在父亲有限的余生里,是否只剩下了冬天?我是在写这篇帖子的时候心头才产生这样的惑问。我早过了一个孩子害怕父亲的年龄,或者说,曾让我心生畏惧的,是那个时候记忆中的父亲,而对于现在病床上日益颓废衰老的男人,有一个我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我对父亲童年的畏惧抽取之后是否只剩下了同情?
这样的一个问题让我惭愧。细想来,其实我是在回避,回避我一直以来不喜欢父亲这个事实。我不理解自己在学校被其他孩子欺负回家后还有给他不问青红一顿揍,不理解一个乡下孩子常年穿着捡来的衣服还要一根筋地去读看不到多少希望的高中。我也不理解他把我拿回来给他穿制服全部送给亲戚朋友,不理解我把自己舍不得戴的极具纪念意义的手表送给他他一回没戴就弄坏了。
一二年冬天,我带爱人孩子回老家过年。这是我婚后回老家过的第一个春节。那年冷的很,下好大雪,三十儿晚上起五更,爱人帮母亲摆好饭菜,父亲坚持要起来。母亲嘟囔着仔细给父亲穿好棉衣,从被窝抱到轮椅上,推到小木桌边和我们一起吃饭。事后想来,那个一家人围着吃年夜饭的夜晚,应该是个极具仪式感的场面,起码对父亲来说是这样,不然无法解释父亲为何在这么冷的夜晚,那么麻烦穿起全套棉衣,又那般辗转床上轮椅,就为了围来吃那几口饭?
这些推测终归只是事后的遗憾,由于当时实在太冷,那顿饭吃得及其简单。吃完饭,我们又回屋睡觉,母亲敲门,小声问能不能抱孩子过去,说父亲想抱抱小孙子的光肚肚。爱人笑着用毛毯把不到一岁的儿子光身包好,让我帮母亲抱孩子过去。父亲还在轮椅上坐着,看我们笑着过来,忙搓搓手,张开胳膊,颤抖着把毛毯里的孙子抱在胸前,紧紧的,新刮的苍白的脸上笑起来皱,眼眶里闪着浑浊的泪花。
后来,是母亲告诉我,那晚是她自作主张抱孩子过去的。果然不是父亲的要求,父亲多半不会提这样的要求。但是我感激那晚母亲的自作主张,就是在那个冬夜,从来沉默内敛父亲异乎寻常的激动,我一直以来的执念开始动摇,父亲那常常生硬的表情下面,到底压抑着怎样炽热的感情。又是母亲跟我说起早年成绩优异的父亲因推荐错失大学时代那份心痛,说起决心不惜代价让我和弟弟借读书跳出农门的那份决绝和义无反顾。也说起父亲把我的制服分给亲友时的自豪,日夜摩挲我送他那块表睡觉也攥着不肯放下的不舍。
我在那个冬天重新认识了父亲。认识这个自小辛苦操劳,晚年瘫痪不起,养育了三个至今漂泊在外不在身边的孩子的年近七十的男人。只是,此刻已是父亲的冬天。
今年收苞谷,是小弟从上海赶回去的。我打电话回去,父亲问起我新房装新进展,说院里那棵老桐树死了,树干给虫蛀空,啥也做不成了。准备让母亲找人锯了,冬天劈柴烧。末了,不住地叹息。
我心头一疼。我的父亲,让我从小害怕的父亲,而今让人可怜的父亲,我一度试着摆脱的父亲,我一直怀疑误解的父亲,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的父亲,在这个初冬,在他人生的深冬,在心底还为已然长大的孩子时刻保留一份温暖。那温暖,是一个父亲用一生默默守护的春天。
网友评论
父亲也许更深沉,但是也爱得深沉,我们都是在自己为人父母以后,更加懂得父母的不容易!
感动!祝福老父亲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