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并不是所有的都是美好的。比如,它沿袭着海南不少地区的多年流传下来的重男轻女的习惯。这一习惯体现在方方面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榕村的女儿们出嫁后都是住在婆家,不管远嫁,还是就在这方圆几公里内外。除了逢年过节、偶尔探亲走动,农忙时节回来帮忙,榕村与她们,并无太大关系了。
榕村的一切,是留给榕村儿子们、儿子的儿子们的。当然,不仅仅是榕村如此,邻村、邻镇、邻县也一样。家家户户都希望,无论如何,都要生一个儿子。
村口的大头,上面有三个姐姐,最大的姐姐比他年长十岁左右。换句话说,大头父母盼了十多年,盼到了第四个孩子,终于生了儿子,喜不自禁。
隔壁的石榴阿婆,也是三个女儿,但没有儿子。三个女儿都出嫁了,日常只有阿公阿婆守着村口的老屋。日常最大的懊恼,左右不过未能生个儿子。
村里人都是本家,逢年过节的时候,各家各户除了在自家祭拜祖先,还要去祠堂参拜。祭拜是没有女儿们什么事的,除了祭拜前贡品的准备、打扫等等家务活。参加祭祀的,必须是家里的男性成员。
清明抑或冬至全村去扫墓同样如此。
小孩子们还不懂生老病死、缅怀先人的复杂情感。热热闹闹地扫墓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春游/秋游,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到平日里他们不会去到的远的近的山岭,河边,林坡。扫墓之后,还有热乎乎的饭团和切得整整齐齐的肉块。对于他们来说,有玩的,有吃的,有新鲜的事物可以探寻,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除了谁家年纪尚小的女儿可以跟去,其余,都是村里的清一色的成年男性,和他们的儿子们。嫁到榕村的媳妇也是没有份的,无论年纪大小。楠一小时候是跟着去过几次的,升到小学高年级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其他的女孩也是。
虽然后来,不知道受什么影响,榕村的扫墓的风俗突然间大刀阔斧地改革,村里无论是男女老少,均可一同前去。
那个时候,楠一已经开始寄宿在中学学校宿舍,一个学期回不了几次家,自然没有见过这一光景。脑海中,扫墓的印象仅停留在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即便是女孩子同去了,坟墓左右前后的打扫、清理、点香、上坟,也不能由女孩们经手。最后的祭拜是必须的。
村里和楠一同龄的女孩并不多,或者可以说寥寥无几。楠一出生的同一年,村里同样不少新媳妇生产。楠一懂事后,妈妈总会念叨给楠一听,都是同一年生的孩子,那一年,每个人从医院抱着孩子回来,都是男孩,只有楠妈,抱着回来的楠一是女孩。那会儿,村里人前前后后,打趣取笑了她不知道多少次。
小时候,男孩有男孩的世界。这样,虽然有十几个同龄的男孩,楠一没有和他们玩耍过几次,也没有特别朋友。
楠一家里只有楠一一个人是女孩子。楠一的爷爷奶奶生了一个女儿三个儿子。楠一的爸爸是第二个儿子。爸爸的哥哥姐姐弟弟家的孩子清一色是男孩。只他生了一个女儿,幸好楠一还有个小她一岁的弟弟。所以,逢年过节的祭祀,基本是一屋子的男性,爷爷辈的叔辈的堂哥们弟弟堂弟们。没有楠一什么事。
姑姑出嫁后很少回来,距离不近,也有自己的家庭要操持。每次回来的时候,小楠一都觉得很开心,因为姑姑很亲切,和留在家里的生硬又没有耐心的叔伯们不一样。
四五岁的时候,楠一开始学算术。最开始,只能掰着手指头算,从一到十、从十到二十。
无所事事的大人们总要通过逗小孩子来显出自己的先知和博学。
大人们纷纷开始问楠一,家里一共算起来有多少人。
小楠一低头看着手指,一个一个慢慢数过,嘴里念念有词。
“十三个!”
终于数出来了,回答十分响亮得意。
哪十三个?
大人怎么都这么笨。楠一再次掰着手指头一一数给他们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和楠生,大伯大伯母,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和小叔还有姑姑。
听到最后,所有人都笑了。这傻孩子,只有你才会把姑姑算进去。姑姑都嫁人成家多久了。
楠一不明白这区别在哪,但是隐隐开始懂得了不同性别,是不一样的。尽管还不理解为什么大人们说女孩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了的说法。
面对这些家人们一片笑声,楠一不说话了。她想,以后她大概也是像姑姑一样,不被算作这个家的人吧。院子里的取笑声依旧,但是楠一的心里一片寂静,带着几丝小女孩的敏感和悲伤。
对于家人来说,楠一并不是好脾气的乖巧女孩。胖乎乎的身材,平凡的五官,再加上不讨喜的性格,楠一不受宠不是没有理由的。她执拗,便扭,偏执,小心眼,带着大人无心察觉的孤僻和敏感,总会对父母亲要求楠生有的她也要有,做什么都要求公平。
那个时候楠一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真正公平的。但是她知道的,爷爷奶奶是偏爱楠生的。那个时候,堂哥们都已经纷纷长大,小叔还未有孩子。家里他们两个最小。有了好吃的,爷爷奶奶会第一个喊楠生去吃,最后再顺带问问她要不要。次数多了,楠一心里生出了委屈和不甘。她没有说出口,只是不愿意再跟在楠生屁股后面去爷爷奶奶家吃爷爷刚买的或者奶奶刚做的新鲜的好吃的。后来,爷爷和奶奶喊楠生的时候,便也习惯了不用喊她。这时候,楠一没有说话,但是小孩子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坐在墙边上,默默地委屈愤慨。
不喊她次数多了,楠一妈妈时候也会对爷爷奶奶提一句,怎么都只叫楠生,不叫上楠一。
叫她她也不来,还要怎么叫。爷爷奶奶的回答。
楠一坐在院子里,尽量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黑暗的夜色和墙边的角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再降低。这样,就没有人看得到她小小的世界里大大的悲伤和孤寂。
对于爸爸妈妈来说,楠一是姐姐,多让着楠生并没有什么不对。楠生是弟弟,年纪还小,要求多,少干一点活,是可以理解的。男生嘛,调皮不懂事很正常。你是姐姐,你比他大,让着他一点,家务活多帮他干一点怎么了,怎么事事都要公平,和楠生平分。
有时候,是两个人的错,训斥楠一多是正常的,你是姐姐,要让着他。楠生的错,训斥楠一多也是正常的,你是姐姐,要帮着他。楠一的错,仍然是不变的训斥。
楠一最开始,会大声的表达她的不满和继续诉求她要的“公平”。世界仍然没有什么变化。这个时候,楠一不再喜欢说话了。她沉默着低着头听完所有训斥。在所有的人都转到其他的事情之后,扭过小小的身影,在别人不经意的时候,红着眼睛,一个人跑到房间里,卷着身体蒙着头小声啜泣。大声哭是不行的,不是谁都能理解你的小委屈小不平。最好的方式是,让别人觉得你不在意之后,再转身找个角落独自收拾好悲伤。
后来,无所谓是不是和楠生之间或者是其他问题,碰到所有不被理解、被斥责,被取笑的时候,楠一都会一个把自己关到房间里,搂着被子,哭累再一个人抽泣着睡去。
从来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到楠一身旁,一边轻拍着楠一的肩膀,温柔地抚过她的背,一边对她说,一一,别哭了。我们理解你。我们是爱你的。不要伤心,不要害怕。翻过她卷着靠向墙面,缩在床脚的身子,擦一下她又急又凶眼泪。
小时候的楠一觉得,父母的爱,全部都在楠生身上。于她来说,是没有的。她常常边哭边幻想,有一天,这个世界要求父母只能选择有一个孩子,要抛掉其他多余的孩子的时候,父母不加思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楠生。这个时候,她一个人,背过身,一步一步走离他们的世界。他们一家的世界。
楠一选择在她当时所认知的最大世界范围,也就是最远的距离,榕县驻扎了下来。一个人生活着。自力更生。偶尔有邻里的人,看她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可怜,给一点伸手可及的帮助。更多时候,她像一颗顽草一样独自生活着。可能是出于多年生活的情谊,父母带着楠生一家三口来看她,她站得远远地看着,不愿意亲近,也不愿意多说话。但她同时又希望他们知道,离开了他们,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楠一就这样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更加委屈,蒙着头的被子里,被浸湿的枕巾又多了一大片。如同多年以后,看到《唐山大地震》电影中母亲选了弟弟的那个场景时一样,泪流不止。
很久之后,慢慢长大的楠一发现,父母不是不爱她,只是,不像爱楠生一样爱而已。给她的爱,是自然的普通的。给楠生的,是抹上蜜的层层柔软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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