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谈虎色变,今人谈起传销畏之如虎。
我这样的“老油条”,在社会上混好几年,按理说不大会上当受骗的。然而2018年8月,我被一个朋友骗进武汉市汉阳大道的某个传销窝点了。
跟着来武昌站接我的一男一女上到汉阳大道一栋民居的二楼时,房门开了。我正望着门前摆放的十余双鞋犹疑,一个男的从门里探出头来,伸手猛拉,身后一男一女用劲一推,我便连人带行李站在房间里了。
十来个人,三男一女正坐在一张四方桌前玩扑克,旁边还有“抱膀子”的,两个中年男子蹲在靠窗的地上下象棋,墙角傍着几筒卷席,整整齐齐放着一些叠得有棱有角的被盖……我瞬间明白自己落入了传销窝点。
有人强行搜走手机,有人过来套近乎,解释、劝说、灌输出人头地的观念,陪你玩乐,端茶递水嘘寒问暖,客气到虚假,土豆白菜就糙米饭,墙上挂起一面白板,强迫你跟大家一起听人讲解“网络营销”……哪里听得进,就又停下来轮流与你沟通、解释、劝你既来之则安之,静下心来了解“网络营销”到底是怎么回事。身处这样的陌生环境,多数人都是静不下心来“考察”的,总想脱门而出逃之夭夭,那就必然会遭到一顿不轻不重的拳脚,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关几天再饿几天,在他们恭维你亲近你把你当亲人伺候的感觉中,又开始挂起白板来讲课,好似“熬鹰”一样的过程,反反复复婆婆妈妈,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不怕你不上道。
据说,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星期左右就会完全适应。他们拿捏的时间和分寸都非常准确,我也是在第八天的一大早才第一次有了走出房间的自由,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带到去往仙桃方向远离大路的一方鱼塘边。
鱼塘旁边有一排废弃的房屋,远远地就能听到有许多人唱的一首歌和着手拍声传出来——
为了出人头地
我们应邀来到这里
新老朋友的热情
让我难忘记
感谢我的朋友
给我这次好机会
我一定要好好努力
在这里干出成绩
闯荡多年的生活
让我悟出一个道理
人在没钱的时候
谁也瞧不起
感谢我们的父母
辛辛苦苦养育
盼望我们长大以后
越来越有出息
新朋友啊我劝你
千万不要再犹豫
光辉灿烂的日子
在前方等着你
屋内黑鸦鸦地坐满了人,坐凳是用红砖搭的竹排,烙得人屁股生疼,黑板上写着“网络营销联欢会”,不断有人上台表演节目,或唱歌或朗诵或说段子演小品,场面倒也真有几分联欢的气氛。
“联欢”过后,开始一些自我介绍,接着便正式上课。上课的内容还是先前的那个内容,一成不变反复讲解,势必要让“新朋友”接受“网络营销”的理论知识。他们坚信:谎言说过一百遍就会成为真理,世上没有动摇不了的意志。
这样上了十天半月的课,逐渐有“新朋友”被邀约了来,我们这些上线或没上线的半新不旧的朋友被分散到其他的一些住处,学习怎样邀约,感受或者协助对“新朋友”的看管、解释、开导等等。
俗话说得好,久走夜路总会碰到鬼。某天有人邀约了“新朋友”来,自然又是像我先前到来一样的过程。“新朋友”身材魁梧牛高马大,样子却长得憨厚老实,实质上来了三、四天也是循规蹈矩的没什么异样,谁知到了夜半三更,厨房里稀里哗啦一阵响动,锅碗瓢盆连同窗户玻璃破碎的声音尖利地划破室内的静寂……
“放不放我出去?你们这群梦想不劳而获做发财梦的猪!”那个“新朋友”可能没有找到被藏起来的菜刀,拿着个锅铲大吼大叫,“现在开门让我出去咱们相安无事,否则等到某天能出去了坚决报警砸了你们的传销窝点。”
那些上了线的老朋友们(他们互称“老板”)开始四处寻找棍棒,趁势要一拥而上教训一下这个不识相的“新朋友”。
“把门打开,让他滚蛋。”寝室领导发了话,负责看守的几个人忙搬开顶住房门的桌椅板凳之类。
“新朋友”算是顺顺利利地走了,一屋子人却是再也无法睡得下。怕“新朋友”报警,大家都得赶紧疏散出去,三三两两各自去外面躲避,得过了一两天确定“新朋友”没报警才能回来住。寝室领导说没办法,这是个不被人理解也不被社会包容的行业,要想得到平常人得不到的东西,就得吃平常人吃不了的苦。
邀约我来传销窝点的朋友问我:你怎么不跑呢?我笑着反问他:你怎么不跑呢?他异常认真地说:我干啥要跑?这是个来去自由的行业,做与不做都由你自己决定,又没人强迫你,再说真有个发财的机会摆在你面前,难道你不想抓住?
我说那是那是,我也想了解清楚这个行业到底能不能发财,好奇心促使我想弄明白它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吸引这么多人。说过之后我咬着牙巴抬头望天。
夜空中,星星朝我眨眼。
这是一个雨天。上午上完传销的第二堂课,下午本该是自由活动的,可我的“带朋友”与师傅认为应该让我更好更快地成为他们一样的“老板”,决定吃过午饭后带我去团队里别的“家里”串串门。我高兴地说好,神情一定是巴不得积极向“组织”靠拢。
午后的武汉笼罩在朦朦细雨中,远处的扁担山公墓上树影婆娑,汉阳大道车来车往。我们一行三人拐进一条水泥小道,居民楼前的苗圃里淋雨的花儿分外鲜亮耀眼。我喜欢雨天,雨天一副忧郁的样子,比晴天有思想有深度,撑着个随便什么颜色的伞在雨中漫步,似乎总也诗意盎然。
我们来到一栋居民楼的二楼敲门,一边等待开门一边涮尽雨水收伞。房门开处,有人探出头来,刚说了句“请进”,那人却被猛地推向我们,就见一个年青人冲出门来往楼下飞奔而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一屋子冲出好多人来追赶,我们也忙跟着追下楼去。
汉阳大道永远都是车来车往的繁忙,车辆行进的速度因为雨雾的缘故或许并不迅疾,但我们刚追到路口,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刺破城市的雨幕传到耳膜里来,就见那小伙子在一辆小车前像蝙蝠一样飞起……车辆停止了行进,人群从四面拥向肇事地点……
“走,别凑热闹快点走!”师傅与“带朋友”一人一边几乎架着我往“家里”走。我的好奇心重,更喜欢看热闹,可是两个家伙好像力大无穷,就是不给我这么难得的机会。
一连两天不让出门,也停止了每天必修的“网络营销”课。第三天中午吃得似乎好点,菜里有几块难得一见的猪肉。吃过饭,寝室领导说下午大家自由活动,三三两两去市里公园游玩,“带朋友”与师傅主动与我结伴,我们坐车去了汉水公园。
天傍黑,师傅接了个电话后说,朱导让我们赶去汉口汽车站。我问干啥去车站,师傅教导我说不知道,这是个复制的行业,前边的人怎么做,后来者照着做就是了,这样少了探索少走弯路,就能很快成功,所以不能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
到达汉口汽车站后,我发现“家里人”全都坐在一辆大巴上,朱导示意我们上车,又分派了一些吃食和水,很快大巴驶出了汉口汽车站。
我知道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按捺不住偷偷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瞧,大巴正在崇山峻岭间穿行。这是要去哪里呢?回头望望一车人,夜色里仿佛都进了梦乡……
永州被称作灵蛇奇异之乡,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在此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文章,其中尤以《捕蛇者说》最为著名。永州城市的建筑给人呆板和千篇一律的感觉,天色总是灰蒙蒙一片,行人不多,似乎缺少生气。
我们被安顿到郊外,什么地名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我们租居的居民楼里,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排红砖瓦房和操场,那是当地的一所小学校。
永州也有许多传销组织,我们是靠着同为“天狮”的旁支兄弟团队在此落脚的。每天跑去野外或者城郊一些毫不起眼的废弃房屋里,与兄弟团队的“老板”们一起上课学习、互相串访和交流心得。期间偶尔也会惹出一些因为“新朋友”不配合导致的风波,因为没出什么大的问题,反而可以看着是“网络营销”这个行业里有趣的小插曲了。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些时日,初冬已然来临,寒意正悄悄地侵袭着湖湘大地。
一天中午早早地吃过午饭,接到通知,要我们三三两两向野外一处山坳里去,沿途看见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分明担负着警戒与指引的任务,一路的揣测与狐疑,翻过山岭下到山坳,居然有一处明显废弃的农家院落。
院落里挤满了人,屋内更是人影绰绰,有一首已经熟悉的“网络营销”歌曲和着手拍的节奏声传出来——
有些人 他们说
今年最流行就是搞网络
有些人 他们说
不搞网络绝对是个错
我的朋友 听我说
来到永州认真听课
看看自己适不适合
投资少 好处多
千万别听别人瞎说
相信自己的脑壳
做与不做你作选择
没有哪个敢强迫
强迫就报派出所
是机会就好好把握
不是你就回家陪老婆
我的朋友 你听我说
人生一世光阴不多
有付出就会有收获
千万别让岁月蹉跎
看这场面不是上“网络营销”课,过后我才知道是一次盛大的“老鼠会”。所谓“老鼠会”,就是传销组织里有人够了业绩点数,要升入ABCDE五个级别中的B级别成“老总”了,各个团队的“老板”们都聚集到一起来开欢送大会,为荣升高位的“老总”送行。看吧,场面已经是海沸天翻,昔日的朱导在升为B级别“老总”的告别会上煽情演讲——
“各位老板:长期的学习、改变、付出和坚持,今天终于迎来了做人上人的时刻,就要离开寝室,离开课堂,离开各位朝夕相处的老板,离开一日三餐吃白菜帮子烂土豆糙米饭的日子了,此时此刻我的心情万分激动,想借此机会与大家一起分享成功的经验与喜悦……”
“朱总朱总!”
“朱总朱总!”
“朱总朱总!”
……
所有的激情与泪花似乎都在这一刻释放,所有的疯狂与梦想似乎都在这一刻点燃,高声呐喊,放声歌唱,哭着笑与笑着哭,群情开始本色表演……
朱导上宾馆享受人上人的生活去了,我所在的寝室诞生了刘导。刘导是个20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却是个口惹悬河滔滔不绝领导能力挺强的人。有“新朋友”要来,刘导安排“老板们”怎样接站怎样看守怎样劝导,包括一些细节的注意事项都充分考虑到了,让人感觉他超出年龄的成熟老练。
刘导私下里也找我谈话,说是沟通,其实也就是不放心,要窥视我真实的心里状态,探究我对“网络营销”学习的看法与进步程度。刘导最后说好,你进步很快,我放心了;这次“新朋友”比较特殊,是寝室张老板QQ上钓的鱼,先前互不相识,所以要特别小心对待,“新朋友”来了后你每天除了一起学习就是负责做饭,其余事情都不要插手。我说好。我心里说我是谁,我1995年在广州友谊剧院听“安利”的时候,你还是个流着鼻涕虫的小屁孩。
“新朋友”叫余晖,上海某学院的大三学生,瘦而矮。余晖进门时是晚上12点过,手还一直搂着张“老板”的腰肢。大家一哄而上,吓懵了这个刚出校门的大小伙子。
与别的“新朋友”不同,不必迂回曲折,除了没说传销二字,该摊牌的全都摊牌了。可把余晖吓得不轻,傻愣愣坐在地上好半天面如土色。大家轮番上阵攻心,看得出来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其实心里早已崩溃,想说什么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一夜过后,余晖终于哭出声来了,求这个求那个行行好放了他。大家都笑,好容易网到一条大鱼,安有放生之理?强迫听课,强迫沟通,强迫听从劝说……余晖大概是完全绝望了,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这不能行,有人好言相劝说吃饭,吃了饭可以去睡觉。余晖慌忙扒拉了几口饭就进男寝室睡觉去了。要命的是这一睡不起,还发起高烧来。已经是第三天没出过门了,时间来到下午,大家都有些向往房门外的天地,有人提议分两班轮流出去透透气,孰知一拍即合。
我被分在后一班,反正无聊,几个人围在桌前打扑克,玩了会儿有人要上卫生间,我说我看看“新朋友”去。
进到男寝室里,我踢了下沉睡的余晖,大声说还在装病,快起来!摸了下他的额头,好像不似先前一样发烫了。拍了几下他的脸,无奈他不睁眼……
打了会儿扑克,我说各位老板轮流进去关心一下“新朋友”,看看他有什么异样没有。于是几个人一个小时之间都分别去了男寝室里。
一切正常。再要继续玩牌,出去透气的“老板们”回来了,轮到我们出去……
晚饭仍然是不变的土豆白菜糙米饭,今天大家都玩饿了,兴致很高地围成一圈开始分饭菜。
“咚咚咚!”有人敲门。有人说可能刘导回来了,快去开门。
门开处,两个警察堵在门前。
“都给我站好了,不许动!”四、五个警察拥了进来,“谁叫余晖?站出来!”
“阿S,快救救我!”余晖闻声从男寝室里跑了出来,像小孩子在外受了别人欺负,见到父母放声大哭。
“别哭了,你报的警?证件拿出来。”
“应该是楼下的人捡到我写的纸条报的警。”余晖收住哭声说:“我的证件与手机都被他们強行搜去了。”
“谁拿的?赶快拿出来!”
有两个警察分别进了男寝室与女寝室搜查。俄顷抱出一摞书籍和笔记本翻看,一警察径直去卫生间提了桶水,气冲冲往男女寝室的被盖上浇。
“我叫你们搞传销!我叫你们搞传销!”
“统统下楼上车!”
关了两天禁闭,夜里开始逐个提审。
我被带上脚镣手铐颠着脚吊在审讯室的窗前。
有问必答。
警察合上口供笔录时问了一句:“那个剪辑本是你的?何其傲、驼铃都是你的笔名?”
“是。”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可是两个警察起身便出了审讯室。
第二天一早解禁了,我却与负责邀约、搜走财物、讲传销课的三位“老板”被扣下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四人被送进了冷水滩看守所。
不对不对,我咋会被关进看守所来了?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我已经没有来得及申诉的机会了……
再一次感受自由的珍贵,这一次的感受比误入传销的那几天要长很多。
20多天后等来了冷水滩检查院的提审,我竭力申诉……
2009年12月30日下午17:30分,经历了33天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我终于重获自由。
当初审讯我的聂警官领着我走出看守所。
“你怎么可以冤枉我?难道余晖那家伙没跟你们讲么?”我愤懑。
聂警官冷冷地看我一眼:“让你好好体会一回牢狱里的生活。”
拿着释放证明,望着聂警官离去的背影,我不太愿以这种身份去救助站领取回家路费。东瞧西看了一回,果然有一二熟悉的身影在远远的街边招手示意。犹豫了一下,跨出的脚步收了回来。算了吧,我不是英雄,我还是做回自己。一声叹息,转身发疯一般跑起来……
风风雨雨传销路,是人生的一条失色之路。这条路上有刀光剑影,有尔虞我诈,有血泪交织……更似黄粱一梦。传销多年来屡禁不绝,在社会上早已经有了共识,这篇文字我只照相似的真实再现,更深一层的东西,就不再赘言了,留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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