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我从初春到初秋，两个月后，我又从晚秋到晚春，时空的转换，季节的交替，让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澳洲的春天就是一场暴动，这暴动发生在根脉之间，枝杈之巅。冬风毫不留情地带走了树身上唯一的一片叶子，赤祼着的枝枝杈杈倔强而又坚毅地与冬天凌厉的风雪对抗，我望着它们那严峻的表情，无从想象春天到来后它是否会有万般柔情。
九月初，回国的前一天。后院的那棵低矮的桃树上绽出了几个细小的花苞，如果不是看到这些苞蕾，我还不敢确定这是一棵桃树。它身上的瘢痕告诉我，它在这个院子的方寸土地上站立已有些年头了。它那如钢筋般坚硬的质感只有在强风吹拂使它摆动的时候，我才可以想象它是可以还春天一树缤纷的。
心里一直最惦记的就是这棵桃树。当晓晓把前院那大朵大朵的月季和玖瑰通过网络发送至我眼前的时候，我几次想问她后院桃树的情况，但终究没有问，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总之我惦记着它，但却没有向家人询问它。
这种心态就像而今面对我那份执着了十八年的工作，我惦记它，却不敢去触碰它。
刚辞职的时候，收到学校教美术的邓老师发来的两张画。画上遍布的是孩子们小小的手印，手印边上他们写着很多想说的话：“郭老师，说心里话，没有一个老师有您对我那么热情。”“老师，我希望我们的手印能带来您的快乐。”“老师，您要回来看我啊。”“老师，我们很想您。”……邓老师还说了一句话：“孩子们还是舍不得啊……”话后是一个流泪的表情。我让她帮我转告孩子，说，老师也很想他们……
十八年啊，有多少纯真可爱的孩子闯入我的眼帘，而后闯入我的心田？我数也数不清。这些如春天苞蕾般的美丽与希冀曾经蓬勃着我的生命，让我有了与他们一样纯真的笑容与双眸。在我最终选择放弃的时候我有断腕般的巨痛……
一个已经毕业多年的学生家长发来信息说：“不只孩子们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我为孩子们难过，因为你真的是个少见的好老师，虽是老师但更胜母亲，虽然晓颖只跟你两年时间，但她变化真的好大，有时她所讲的道理是我不能及的。孩子跟着你学的不只是知识，还学会了很多的道理，我为晓颖能遇到你这样的老师感到荣幸！本想着我小女儿上学还能遇到你，现在是没希望了。”
这样的一段话，值得欣慰也值得思考。学生和家长对我的肯定为我这十八年的默默无闻镶上了华丽的边框，我的爱和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却在离别之际跟收获到的真情与不舍划上了等号。
家长说我是少见的好老师，这样的一句评价仅限于我对孩子的爱以及给予他们做人方面的引导。在教学中我永远不是最孜孜不倦的那一个，相反，我还有很多的倦怠。我从不把考试成绩当做衡量孩子优劣的标准，相反，我还更喜欢那些顽皮聪明，有个性叛逆的“坏孩子”，征服他们的过程需要斗志斗勇，却充满乐趣。
无端的，眼前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母亲的形象。每天，我几乎都会在上班路上遇到她，而她，每每远远地看见我，就会原地站住，然后九十度鞠躬对我说：老师好！每天都这样，我知道她的言行里有愧疚，有感激。
这不是我的学生家长，隔壁班的。我跟她孩子之间发生的这样一件事是我教师生涯中绝无仅有的——当日，这个学生连同他班上几个顽皮的同学，在下课时间把我班的门踹坏了，当时的我非常恼火，便到他们班质问这是谁干的。没有一个孩子承认，他们的表情淡定，面对我的气急败坏甚至有了嘲讽的意味。看着这样的一群学生，我悲从心起。见问不出什么，我便告诫他们下次不可以再犯，否则，就让学校来处置。回到班级，我的学生告诉了我此事的“主谋”，我便想着放学要找这个孩子谈谈。
正好那天值班，在排路队的时候我便把这个块头很大的孩子叫住了。见我叫住他，还没等我开口他就面露愠色了，我刚准备问他话，他马上就气势汹汹地对我说：“不是我干的，你叫我干嘛，而且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当时的我火冒三丈，从来没有一个学生这样对我说话的，而且看到他抿紧了嘴唇，攥紧了拳头，一副与我势不两立的架势。没有思索的，我打了他一巴掌。这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打了人，而且是一个学生。这一巴掌下去，他彻底疯了，他向我冲了过来，把我推到了墙角，打算动手打我。幸而，当时在路上的老师和学生很多，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拉住了。但被按住的他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叫骂着：你王八蛋，敢打我，你凭什么打我……言辞激烈又粗鲁，犹如一只癫狂了的野兽……
学校领导很快打电话联系了他的家长，当时的我满眼含泪地望着这个孩子，望着他那双喷火的眼睛里投射出来的仇恨的目光。同事在一旁安慰我，我摆摆手说没事儿，便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他身边。
站在他面前，我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第一句话：孩子，对不起，老师不应该打你……听到这句话的他一下子大哭了起来，刚才的怒火瞬间都化作了哗哗的泪水，他顿时软了下来。接着我对他说：老师叫住你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一下情况，如果真的是你做的，老师希望你不再犯……他的哭声很大，可能刚才的他是做好要跟我对抗到底的准备，因为他觉得他动手打了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的母亲来了，一个老实的唯唯诺诺的女人。她一看到孩子就想批评他，但我制止了，我说，我也有错。孩子的母亲一直向我道歉，也一定要孩子向我道歉，我说，没事儿的，你先带孩子回去吧……
第二天，我到他班上找到了他，并单独跟他聊了很久，此时的孩子与昨天判若两人，在我面前，他不再目露凶光，相反，他一直都不敢用正眼看我，偶尔用点头答应着，最后，我摸了摸他的大脑袋，开玩笑地对他说：今后我班上的门由你来负责了，千万别再让它坏了哟……
从此，门就再也没被踹过……从此，他的母亲见到我总是九十度鞠躬向我问好。
后来我想，当时如果这个班由我来接，那些孩子还会那样吗？对我来说，我可以很自信地告诉所有人，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而在刚接那届学生的时候，其实我曾主动提出要接手棘手的那个班级，可惜，没有人理会……
深呼吸，平复情绪。这样的一个故事只是我教学生涯的一个插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像那棵原本看着干枯矮小的桃树，它原来是让我心疼的，但离开它两个月后再见它，它已经把花谢了，披上绿装准备孕育生命。我的心疼是无端的更是无谓的，这是它的宿命，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它站立着的姿势没有悲欢……
孩子们终将把我遗忘，因为这是他们求学生涯的必经之路：不断向上，不断更换，不断接受，不断遗忘。我对他们的担忧是多余的，就像对桃树的担忧也是多余的一样，春天一旦到来，它们总会绽放……
曾经，我也是一名人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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