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浏览朋友圈,看见小宇发的照片,他的宝宝诞生了。爸爸、小兰、迎春纷纷点赞。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自然很能体会小宇现在该是多么快乐,老姑该是多么快乐。
用爸爸的话说,添人进口。
新生命的诞生,总能带给人无限的幸福,无限的希望。
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我的爷爷。
除了照片,我没见过爷爷年轻时的样子。从我记事起,爷爷似乎就是一副苍老的面容。他的头发不多,略有些卷曲,薄薄地贴在头皮上。他的皮肤黝黑,是东北的阳光照射的结果,也是我们张家人特有的肤色。 他的嘴角稍有些歪,据说是一次躺在窗沿下睡觉,不小心中了风,医疗不及时落下的病根。
爷爷总是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纽扣系得一丝不苟。即使坐在房门口编鸡篓时也是如此,只是多戴了一双白色的麻线手套。他用椽子把柳条送过去,再用钩子把柳条拉回来。几天功夫,柳条鸡篓就要成型了。他会一边打量,一边对着尚且懵懂的孙子说:“编筐窝篓,全在收口。”听得我一头雾水。
爷爷的眼睛特别大。直到现在,熟悉爷爷的亲属看了落宝和撵宝,还会由衷地感叹,果然是老张家的根苗——“张大眼”嘛!
爷爷曾经当过孤家子小学的校长(现在这个学校早已解散。说实话,现在的农村不是也正在渐渐消失吗?),听说爸爸后来成为老师,或多或少有爷爷的原因。不过爸爸的老师做得理直气壮。爸爸可是凭借真实实力考进学校的,没有得到爷爷任何照顾,连考试题目都未曾透露一丝半点。不像现在的一些人,即使是参加企业内部考试,也要弯门盗洞找关系要题目,否则就束手无策。
爷爷很爱干净。这点我一点也不像他。每次想到自己的懒惰,我都会脸红。爷爷住的房子很小,但被爷爷装饰得一尘不染。糊墙的纸要用白纸,报纸是不行的,显得房子太暗、太死气沉沉。为了保暖,爷爷用高粱秆自制龙骨,撑得横平竖直,可以秒杀任何建筑工地的架子工师傅。他用大铁锅熬了浆糊,一张纸、一张纸糊起来,打造出一个完美的、温暖的家。
那时的我很淘气。在河边捉了青蛙后,把扎杆立在爷爷家小院的木篱笆上。一进屋就脱了鞋蹦上炕,扭啊跳啊,咕咚一声栽进纸墙里,撞烂了纸壁,压倒了高粱秆。
爷爷骂一声:“以后再不要来我家了!”
然后,他就重新撑龙骨,熬浆糊,糊墙纸。我也照样在一个又一个黄昏,背着书包跑到爷爷家。那面墙不知被我碰烂了多少回。
爷爷家的房子很小,但场院却很大,估计得有一亩地。大部分园子种了玉米,却精心辟出一小块,用来种香瓜。爷爷是务农的好手。他的瓜田沟垄分明,土翻得很松,土块打得很碎。野草定时清理。虫也捉得干净。夏天一到,瓜蔓上熙熙攘攘,结满了香瓜。我就蹲在地头,掰着指头数,还有几天香瓜才能成熟?
最怕雨水多的年份。香瓜贴地的一面就烂了。爷爷愁眉苦脸,他会对我说:“孩子,将来要好好读书,走到城市里去。什么时候想吃瓜,什么时候就出去买。”我想爷爷是盼着我有出息的。我现在的确过上了随时吃瓜随时买的日子,但瓜果却没有以前的甜了。
进入秋天,菜园里的绿色渐渐黯淡下来。再不久就要落霜了。拔了黄瓜架,拔了柿子架,拔了豆角架,最后连茄子秧也拔掉了。有一天,爸爸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爷爷家。我一进院子就冲到香瓜地里去。爷爷望着我灵活的背影叹息:“小嘉,不要找了。香瓜罢园了。”我回头望望夜幕下的爷爷模糊的影子,心想,这世界上居然有“罢园”这样荒凉的字眼。然而真的有。不仅瓜果会罢园,连人也会罢园。不知不觉间,时间就消逝了。人就老了。
就像成熟的果实,不久就会腐烂。就像旺盛的枝桠上厚实的绿叶,不久就会发黄枯萎。
那时候我是不懂的。现在终于懂了。
好在腐烂的果实里,有饱满的种子遗留下来;枯萎的叶子飘落,化作了护花的春泥。
一九九六年冬天,爷爷患病住院,继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去给奶奶通知爷爷病逝的消息,妈妈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奶奶死活不肯相信爷爷去世的消息是真的。其实我也不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刚刚上高一的我,在迫不及防中,猛然直面“死亡”这一沉重的话题。
我想,也正是在爷爷去世后,我才一夜间从不知愁滋味的少年,长大了。那一年,我学会了失眠。失眠的整个晚上,思考的都是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时间慢慢就会抹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我的爷爷。现在的我,依然爱听爷爷爱听的评书,《封神演义》依然是我的保留书目。现在的我,书柜里依然珍藏着掉了开头和结尾的竖版繁体字《红岩》,那是我一生阅读兴趣的起点。
没有人不被自己的祖辈影响。只是偶尔我们会忘了他们。潜移默化中,我们也在影响着我们的后辈。我们得接受,他们终究也会忘了我们。
去年撵宝诞生时,妈妈过来替我照顾家。有一次,她不知为何提起,“要是你爷爷活着,看到家里出了这么多大学生,他的重孙女又是这么机灵可爱,他该多高兴啊!”我愣住了。是啊!要是爷爷活着,知道这一切该多好啊!可这终究是假设啊!
爷爷去世以后,爸爸就成了张家的大家长。照顾奶奶,管理家庭,协调邻里,抚育子女。其实我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正是从自己的父亲去世那一天开始的。
如今的落宝和撵宝,她们眼睛里的爷爷,一定和我当年眼睛里的爷爷一样,除了照片以外,始终就是一副苍老的面容。
爸爸曾经无数次跟我聊起爷爷当年对我们的期望。“我要用一代人,改变家庭精神落后的面貌,让子女读书识字,成为受人尊重的人。我要用两代人,通过学习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改变家族的命运。我要用三代人,在城市里扎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届时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再遥远的日子,爷爷看不到了。
他怎么能看到二〇二四年的今天,我们都用上了智能手机,进入了5G时代?
不过他能够准确预言三代人的命运,眼光已经是不凡的了。
落宝、突突、撵宝,小兰的宝贝,以及小宇刚刚出生的宝贝,恰好就是第三代人。
爷爷是一棵树。
这棵树,当年那么渺小,在东北的寒风中,在旧社会贫瘠的土壤中,挣扎着,颤抖着,努力地抽枝、发芽、长大。
后来,这棵树结了果实。爸爸做了老师,叔叔当了兵,老姑进了县城。
再后来,果实也孕育了果实。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这棵老树,自己却倒了。
如今,我们身带老树的气息,怀揣老树的梦想,散落天涯。在不同的城市,我们扎根不同的土壤,勇敢地面对风雨,低头洒下一地繁华……
我想,爷爷也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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