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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是知月把我唤醒的。我揉了揉额角,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扶我坐起来,“娘娘,昨晚皇上来看您了。您在梦里喊了他的名字。 ”
我眯起眼,试图遮住刺进双眼的光,淡淡地回应她:“我喊了他的名字,他要杀我吗? ”
知月一派惶恐的模样:“不是的,娘....皇上他很高兴,听您唤他的名字他很高兴。”
“哦?”我打量着她。
却见她慌乱地低下头,揉着衣角,吞吐许久也没有开口。
我说:“你有什么话尽管与我讲。
她又慌乱抬头看我一眼,迅速低头道:“娘娘,您..您爱沈侍卫吗?您昨晚在梦里也喊了沈侍卫的名字。然后,皇上听到后就走了。”
我低头看着锦被上绣的一双锦鲤,想了会儿缓缓道:“知月,你知道吗?我活不长久了。”
她瞪大了双眼,“娘....娘娘不会有事的,不过是呕点血,这深秋霜寒,肺腑染些寒气很正常,您的脉象平稳...”
我一愣,迅速抓住她的胳膊,逼视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呕血?太医从为进过我的官门,你又怎么知道我脉象平稳?今日这碗粥里又放了什么?”
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见我动怒便泪水潸潸,今天却让我见了一个坚强有骨气的知月。她不过愣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脊背挺得笔直,却一点也没有挣脱我的意思,纵使她挣脱我实在易如反掌。
“您都知道了罢,所以才不肯吃东西,”她瞬间冷静 自嘲地笑一笑,另一只手慢慢抚平刚才揉皱的衣角, “太医确实没有来过,我本就是医女,号脉这样的小事,自小也琢磨地很透彻了.粥里放的什么,想必嫔娘也都猜出来了。皇上怕药性太强对您身体有害,每次只许我放一点点...忘尘。”
忘尘。
阿啊,忘尘,原来是忘尘。我松了手,越笑越深。忘尘为引,万事封印。
知月跪在我身旁,淡淡地说:“娘娘别怪皇上,他是万不得已。他说自己近些年犯了许多错误,却不知道怎么弥补。只能给您服忘尘。他想让您忘记那些不好的,他会像在王府里那样宠您,只宠您一个人。”
一个人。好一个一个人。他要将赵以清怎么样?他所作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他的清清暮暮朝朝再不分离吗。我忍不住要笑,笑着笑着竟流出眼泪。
知月探过身来替我擦泪,我没有拒绝。“娘娘,您可知道皇上真的喜欢您?他表面是护着赵小姐,可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可是您呐。您画给他的扇子,他像宝贝似的藏在书房。那时候他逼着您救赵姑娘,甚至后来做了许多令您伤心的事...”
我闭上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要安安静静地。
安安静静地等沈素来接我。
知月递过来的饭菜我一口也没吃,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温柔地哄我吃东西,她也晓得没这个必要了,却仍然道:“娘娘不要再担心饭菜里有忘尘了。过去今天,您可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打翻了桌子。
……
知月静静得立在书房门口,见我择笔作画。我在宣纸上写下“琉璃”,照着心中的模样,心中依稀记得的模样,描绘出那个清秀美丽的姑娘,手不住地发抖,我却不能停,我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忘了琉璃的模样,忘了琉璃是谁。
紧接着画沈素。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他之前的模样。我痛得抓头发,无数发丝散落到地上,却想起来三天前,对,三天 前他来找过我。沈素来找过我,我们喝了酒,我画了一副扇面交给他。他穿着蓝色的袍子,袍子上绣着紫色的花,文绉绉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侍卫。我颤抖地画着,一笔接着一笔。知月过来阻止我,却被我扔过来的书砸中,再也没有往前一步。
还有,还有凌衣,对,凌衣。她是个侠女,她很会用剑。她前几日嫁人了.她嫁给了谁?我记不起来了。她给我敬酒,对,那时候她穿了大红色嫁衣,隔着流苏帘子对我笑,那是凌衣。我慌慌张张在纸上落下“凌衣”两个字。那个笑容却怎么也画不好,我便撕掉重画,流苏帘子,坚定地笑容。她仿佛在暗示我什么。她当时一定是在暗示我什么,可是我记不起来。
大滴大滴的泪水掉下来,蕴湿了凌衣大红色的嫁衣.
.....
我终究是小瞧了身旁这个官女,她右手抚上我睡穴的时候,我仍然记得她唤作“知月。”我是多么想忘了她,忘了这个人多的世界。沈素,凌衣,带我走。
梦海无边无际,仿佛再也醒不过来。我梦见了萧漫抱着一个美女回来,右手紧紧攥着一个明黄色的盒子。
我不开心,
他偏偏要让我给那个美女解毒,我不愿意,打算赌气不吃饭。他像是真的动怒了,吩咐他们不要给我饭吃。那时候心里好委屈,我自己不吃饭是一回事,萧漫故意饿我是另一回事.
饿到第四天我撑不住了,萧漫一眼也没有来看过我。我被琉璃搀着进了他的卧室,他在给床上昏迷的美女擦脸。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就算我说给那个美女解毒他也只是哼了一声。
我忍住要掉落的眼泪问他:“她中了什么毒?"
萧漫却凉悠悠看我一眼,漫不经心地吐出今生我最不愿招惹的三个字“七月雪”。琉璃没能搀住我,我一下子瘫在地上。
他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我最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刚刚不是说要给她解毒吗?怎么,现在怕了,不愿意了? ”
结果他真的那样说,几乎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我从不知道心疼是什么感觉,那之前我没有疼过。原来不只是心里密密麻麻的针扎过溢出星里点点的血,疼也会渗进手指,封堵所有血脉,连弯曲都不可以。
我撑起最后一点卑微的勇气和希望问他:“萧漫, 如果我为了救她自己死了,你会难过吗?”
他怎么可能相信呢,他嘲笑的眼晴把我攫住,令我动弹不得,“轻轻你不是百毒不侵吗?不过是为她解个毒,你怎么怕成这样呢?
于是,我忍住眼泪。忍住四天没吃东西不住抽搐的胃,将那美女的毒逼至手腕,划开一个小口子,给她吸毒。
她终于快要醒了,萧漫忍住欣喜,静静在床边等她醒过来。琉璃搀着我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门外是无边的雨,那是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琉璃要解下外衫为我挡雨,被我制止了。
我说:“你的外衫将来只能为沈素解开,我又不是沈素。”我想琉璃会害羞地一笑,却没料到她哭得那样彻底。
我倒在兩中,冰凉的雨沁入我怀里,我想伸手绐琉璃擦眼泪的,却没料到她抱起我。她陪着我四天没有吃东西,却还能抱着我。我真没用。
“琉璃,我可能会死了。你跟沈素赶紧成亲吧。我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琉璃抱着我,哭得歇斯底里。
那之前,我常常觉得,琉璃这样受哭很找人预。可如今,我想再听她哭一声,却只能在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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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来后见知月静静挑着身旁火烛的灯芯。窗外那个身影是萧漫吧,见我醒来转身急速离开。我悲凉一笑,轻轻啊轻轻,你怎么还记得这两个人。
我要起身去书房,却被知月拉住怎么也动弹不得。我冲她笑一笑,随即乖乖盘坐在床上,“知月,我给你讲故事吧。不让我作画,我讲故事给你挺好不好。如果以后我想不起了,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她眼里居然蓄出了泪,对我点点头。“我以前住在王府里,那时候身边有两个威风凛凛的侍卫,他们一个...”我抬手拂了拂额。
知月开口提醒我, “沈素和凌衣。”
哦对,沈素和凌衣。我以为他俩是一对儿呢,后来却看到琉璃给沈素做衣裳。琉璃都没有给我做过衣裳。她嘴上说自己做的不好,夫人穿了怕委屈了夫人,实际上我都晓得她只想给沈素做。我那时候吃酷了。很不待见沈素。就粘着凌衣,让她带我去人多的地方,像茶楼啊,戏园啊。结果就给沈素和琉璃更多相处的时间了.知月,你说我是不是傻啊。
“我喜欢人多的地方。为什么喜欢人多的地方...我记不起来了。凌衣很会用剑,几乎没人能比得过她。后来有人耍剑比她耍得还要好,凌衣就喜欢上那个人了,再后来凌衣就嫁给他了。我好像还去过呢....我是不是去过啊?”我近乎自言自语。
知月描了描眼泪,轻声与我道:“娘娘去过,她嫁给了文程王爷。
我恍然大悟:“对对,是叫文程的。凌衣有了个好归宿。可是,琉璃死了...我亲眼看她中了好多支箭,她一声也没有哭。我能动弹了,爬过去抱着她,许多人围着我,有箭刺穿了我的手,我一点也不疼,因为我觉得琉璃比我还要疼。我想让琉璃再哭一声给我听,哪怕她哭一声呢。我抱着她坐了一夜,没有人能让我松手,可是沈素来了。我趴在他怀里对他说对不起。他说不怪我。但是他要带琉璃回家。我舍不得,可是我觉得琉璃更想跟沈素回家的,她其实一直想嫁给沈素。她还不承认呢。
“再后来,有个叫知月的姑娘来照顾我。我把她当做琉璃。我知道她不是琉璃,可是我想要像对琉璃一样对她好。她不像琉璃一样唤我夫人,她叫我娘娘。她也叫赵以清娘娘。我不大喜欢这个称呼。我叫轻轻,曾经有个人叫我轻轻,好像我打小就叫轻轻的。知月做饭很好吃。她总是等我睡了才睡,在官里这些日子,我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她。我给她画丹青,画扇面。我从没给琉璃画过.。0”
我身旁的姑娘泪流满面。我忽然记不起来她是谁,我问她:“你哭什么?”
她愣了许久,眼泪从没有停下来。我突然想给她讲故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给她讲故事,我说:“我想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她流着眼泪点头。
“我叫薛轻。你不认识我吧。我住在一个谷里,那儿开着紫菀花,四季都开着。我好像有师父跟师娘,他们后来不在了。我一个人在那儿住了很久。我最害怕七月雪。后来有个人进谷里,他叫我轻轻。很小很小的的时候好像也有人叫我轻轻。我喜欢他。我给他的扇子画了扇面,我觉得他的名字很像女孩儿的名字。他叫文漫。他后来又不叫文漫了,他说自己叫萧漫。
“他开始也很喜欢我,后来就不喜欢了。他爱上了别的姑娘,他疼她宠她。比当时对我还好。其实我在山谷里呆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什么样的才是对我好,他陪我躺在紫菀花上,看着月亮弯弯,我就觉得他对我很好。可是他后来不喜欢我了。我也找不到回山谷的路。我曾经逃走过。他追上来了,我以为他舍不得我。可是他是把我捆回去的。我不知道他怎么这样,他喜欢别人了。好像他一直喜欢的都是那个姑娘,你知道么?她也叫清清的。我恨他,他不喜欢我了还不许我走。可是我很想回去,我想那一片紫菀花,我想出去,可是...”
那个模样俊俏的姑娘流着眼泪提醒我:“知月,您是说知月是么?"
我低头想了想,“嗯,好像是叫知月。她不是琉璃。琉璃不会舍得给我下药。我忍着不吃饭,不喝水。用是我很饿。我害怕吃她做的东西。我也害怕喝水。我知道我吃了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突然很想哭,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双手捂上眼,眼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来,“可是我知道的太晚了。”我说。
身旁的姑娘一直在哭,从没停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流着泪对我说:“您想吃什么呢?我去给您做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却见一个身穿蓝色袍子的人一个手刀落在她肩上,她昏过去了。
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他。
他说:“夫人,我们走吧。”
我坐在床上对他笑:“我要等一个人。他要带我回一个地方。我给了他一把扇子...”
他愣了很久,哽咽道:“夫人,我来晚了。我就是那个人。”
我一头扑倒他怀里,“我等了你很久,”
他安慰我:“嗯,我知道。凌衣也来了。章正会放我们出去。”
我想不起来谁是凌衣,谁是章正,却觉得心里像蜜一样甜。
他把我紧紧裏在大氅里,他问我才三天怎么瘦成这样。我想不起来。出门的时候有风吹过来,吹落了我许多头发.
他把我裹得更紧了,低头对我说:“夫人,我找到那个地方了,我带你回去。
……
我想起来我给他的那把扇子,扇面上画着弯弯的月亮和一个吹着紫笛的年。那个年轻的公子衣袂飘飘,好像站立在最高天上俯瞰芸芸众生的神仙一样。
那幅画的意思是:紫玉笛,夜挽霜,年少春华君莫忘--
紫菀花谷。
马车在颠簸。
越来越多的血涌上喉咙,
无数人在喊我,唯独只有一个人喊我“轻轻"。
我咽不下那么多的血,它们顺着我的脖颈往下流。
再也睁不开眼看一看那个唤我“轻轻”的人。
脑海中万丈佛光一刹繁盛,没有一片紫菀花的踪迹,也没有一个吹着紫玉笛的公子。
我知道心口有些东西空了。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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