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二姐

（一）

自从离家到省城上大学后，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而且回家后也很少走出去跟村前屋后的邻里交流，儿时的玩伴有的或已娶妻生子、或远嫁....后来毕业我又留在了省城工作，回去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每年回去一两次，待个三五天，只是在家帮父母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基本不去村寨亲戚邻居家串门。慢慢地我也很少再去关心那些邻居和亲戚的事，他们也不再关心我的来和去。

但是，有一个疯二姐却让我印象颇深。疯二姐是我住在我家背后的一个伯父家的女儿，大人们都叫她小朵，我们喊她朵朵姐。朵朵姐什么时候疯的我不知道，只是去年我回老家，那天正在屋里做饭，突然听到有人在我家房子附近大声谩骂，言语下流，不堪入耳，我很是惊讶，本来想跑出去看看究竟，后来被刚干农活回来的老妈喊住了。老妈歇下来喝口水之后才慢慢给我讲述了朵朵姐的事。

大伯父家有七个孩子，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朵朵姐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除了老大高中毕业，其余六个兄弟姐妹都是连小学都没毕业就辍学了，据说是因为老大高中毕业还复读了两年都没考上大学，后来营务庄稼还不如那些没上过学的，大伯父便不再想让其他孩子好好读书。

在农村有这么一句俗语：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所以，无论是春种还是秋收，大伯父家总是率先做完。因此，大伯父家还养了四五十只绵羊，在我们寨子里还算是条件比较好的人家。但是，人多，也容易出现一些问题，十来个人只干五六个人就可以干完的活，免不了就有人滥竽充数，甚至，偷懒，逃避劳动。排行老幺的小彩姐就顺理成章经常不下地劳动，到处玩耍，其次就是朵朵姐了，朵朵姐从小就跟着大伯父放羊，所以对庄稼活路也不太擅长，慢慢地越来越怕下地干活，也越来越不会干什么农活。18岁那年，她被许配给同村的外来户家独儿子，听说她的未婚夫生性暴躁，也是不擅长农活，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大伯父会同意这桩亲事，许是大伯父女儿离自己近一点吧，20岁那年，大伯父在家里为朵朵姐，举办了风风光光的婚礼，她嫁了人，但却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从此，生活一日不如一日。

（二）

在农村，娶媳妇不仅要看长相，还要看能不能干好针线活、家务活及农活。朵朵姐长相不赖，但是针线活、农活样样都不在行，加之连续生了两个女儿，使得朵朵姐从此过上了苦不堪言的日子，也许是因为她没给婆家生儿子，也或许是他老公生性脾气暴躁，爱好酗酒，以至于后来朵朵姐被老公打骂成了家常便饭，最严重的一次好像被打了在床上躺好几天，至于具体为什么原因，最后好像是双方父母出面和解，矛盾缓和了一阵子，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儿子。旁人都以为接下来会按理想化套路发展：朵朵姐去医院做好结扎手术，姐夫重新归家，夫妻一起好好过日子。然而，事情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家暴依然是家常便饭，甚至愈演愈烈，朵朵姐也没去做结扎手术，我们分析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朵朵姐不擅长做家务，也不好好劳动，每年的庄稼都是靠着大伯带着全家人去帮她种和收，但是因为她好吃懒做，不好好营务，家里的庄稼总是收成不好，家里经济状况每况愈下，甚至有时候她会以没柴火烧火做饭为由，直接不管丈夫带着孩子去娘家蹭饭，也许她还认为之前与丈夫和公婆的矛盾是因为她没给生儿子，现在终于生了一个儿子，便可扬眉吐气了，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只要婆婆说几句就直接与婆婆吵架、互撕还不说，还指使一双尚不懂事的女儿骂奶奶，其结果是她被丈夫打得更惨，极端后果是他丈夫甩门而离去，在到县城打工，再也不归家。

从此，朵朵姐就带着三个儿女过上了留守妇女儿童的生活，经常是大伯和大伯父带着几个哥哥姐姐去帮她把重活做了，地里的庄稼只够勉强维持生计，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不时带着几个孩子到大伯家混吃。也许是娘家软弱，也或许是自己的女儿理亏在先，大伯父大伯母默默的忍受着一切，未曾出面去挽救朵朵姐的婚姻。朵朵姐似乎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抑或是经过长久婚姻不幸的折磨，当时脑子就已经出现问题，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每每遇见亲朋好友就是一番抱怨......记得那年，我姐和姐夫回家，姐夫抱着孩子，我姐空手走在后面，朵朵姐背着她的小儿子在村口买东西，看到我姐夫和姐恩爱的样子，就对我姐说好羡慕她，找了一个这么体贴、懂得疼人的男人。我姐笑笑跟她说了我姐夫脾气也不好什么的，可是我姐虽然是在数落姐夫，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幸福，我当时就看到朵朵姐失落的眼神里埋藏着深深的悲凉，后来我姐跟她寒暄两句就逃离了。

（三）

而后，很多年，我一直在外求学，回家也很少去邻里串门，差不多也忘了朵朵姐的境况，零星听到父母闲谈，朵朵姐的丈夫在县城的汽车修理厂做修理工，然后重新找了一个女人，还生了孩子。而朵朵姐依旧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女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我当时还在想他这个行为应该算是重婚吧，为什么朵朵姐不去法院状告她的丈夫。后来才了解到朵朵姐和丈夫根本就没有领证结婚，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并无夫妻之名，即便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生了三个孩子算是有夫妻之实，但是他丈夫已经离家超过两年，夫妻之实也不复存在。何况，如果状告到法院，可能还会将本就属于她丈夫的不多的土地只给她一半，几个孩子的抚养权也可能会判给丈夫，那她和孩子们的下场可能会更惨。所以她只得隐忍。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去。这个一开始就不被看好的婚姻终将走到尽头，然而，结局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从此她勤俭节约，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勇敢地面对遭遇，日子越过越好.....

恰恰相反，一次又一次的遭遇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因为她的懒散，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孩子们常常吃不饱，穿不暖的，常常跑到邻居家蹭饭吃，尤其是经常去隔壁的爷爷奶奶家。处于饥饿中的孩子难免会落到“给奶就是娘”的一种境地，所以这让本就看不惯朵朵姐行为的公公婆婆逮住了机会，趁机引导孙女孙子说他们母亲如何懒散和邋遢，如何害的他们的父亲离家出走，导致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让孩子们以后不要跟着朵朵姐生活，跟着爷爷奶奶在一起，以后送他们到县城找他们的爸爸，过更好的生活......我不知道这样的引导和教育对于孩子幼小的心灵来说意味着什么，总之后来的结果就是朵朵姐大一点的两个女儿开始嫌弃她们的母亲，常常跑去奶奶家就不回来，后来上学了学费生活费什么的也是由爷爷奶奶供着，后来甚至帮着爷爷奶奶一起骂她们的母亲，这对朵朵姐来说无疑是新的打击。眼看小儿子渐渐长大，爷爷奶奶也打起了小儿子的主意，常常让两个姐姐也把弟弟带过去......

这对朵朵姐来说可能是致命的打击，眼看着最后的一根稻草都快抓不住了，慢慢地变得很神经质，她常常觉得别人在背后嘲笑她，随着大伯和大妈年事已高，身体也每况愈下，加之他们的三个儿子也没成气候，每家的日子过得都是自顾不暇。所以，便没有多余的时间和闲心去照应朵朵姐的生活，可能他们又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朵朵姐一个人过着孤苦无依的生活。也或许他们觉得离开那个不是家的家，重新生活可能会是个新的开始，恰逢这个时候有人来说媒让朵朵姐去给一户人家做二房，大伯大妈竟然同意了。我不知道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其中的谁下的决心，但是这个决定无疑把朵朵姐推入了不可逆转的境地。

（四）

那是一户偏远村寨的人家，夫妻共生育了八个女儿，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但是随着妻子年龄日益增大，儿子却迟迟盼不到，所以就合计重新找个女人来给他生儿子，也许是封闭的农村，不知道重婚罪这一说，可不知道是什么人那么缺德来牵的这条线，在新世纪的新农村，竟还有人默默的纵容着重婚罪，总之结果是朵朵姐去了这户人家，那一年朵朵姐不过30来岁。

记得当时我父母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很惊讶，他们在闲谈里都在替朵朵姐的未来担心，同时也在质疑为什么大伯大妈会同意这桩“亲事”。不过据说朵朵姐一开始嫁过去的时候，全家人都指望着她能给生儿子，大家都对她还不错，男人的妻子也很礼让她，那些比她小不了多少岁的女儿虽然觉得别扭，不怎么待见她，但是面上也还算过的去，在那般尴尬的家庭氛围里面，在邻居亲戚们的闲言碎语中，朵朵姐始终像个外人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幸运的是，没过多久，她就怀孕了，一直期待着腹中的胎儿能给她的明天带来新的希望，好不容易熬过怀胎十月之苦，终于顺利生下了孩子，但很不幸的，生的依旧是个女儿。从此，她更噩梦般的人生便正式开始了，男人和妻子都觉得她一样生不出儿子，除了言语里的侮辱之外，会安排她做很多家务，甚至也没好好伺候她坐好月子，有时候把她当个下人一样的使唤，全家老少都看她不顺眼，每个人都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侮辱和折磨着她，本来就对家务活和农活不太擅长的朵朵姐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一切。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女儿，想着没有出路的未来，她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个本来就不是她的“家”恐怕是待不下去了，可如今她又能去哪里？！原来的婆婆家更是回不去了，之前的三个子女都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爷爷奶奶的各种引导下，孩子们都以有这样的母亲为耻，不再认她，而跑回娘家，似乎也不可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大伯大妈年事已高，也没心力去为她的未来谋打算。

就这样，朵朵姐崩溃了。开始的时候，她只是神神叨叨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到后来就开始骂人，不知道她骂谁，就是嘴里不断吐着下流的脏话骂骂咧咧的，之后就彻底疯了，男人和他的妻子见状之后，担心会惹上麻烦，就捎信给大伯大妈说朵朵姐生病了，请他们去一趟，说是去商量一下怎么办。表面上这么说，其实是怕引火上身，想让大伯大妈去把人接回来。

大伯大妈带着一个堂哥去到他们家的时候，面前的朵朵姐面黄肌瘦，精神萎靡，俨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语......大妈瞬间就泪流满面，送来的时候好好的女儿才一年多光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瞬间觉得难以接受差点就晕倒过去。对方家见到大伯他们，只是简单说了朵朵姐的情况，男人便不在说话，男人的妻子拿出早就帮朵朵姐收拾好的衣服，一个皮箱就是全部的家当。然后说了什么他们家已经仁至义尽了，是朵朵姐自己没有把握好自己，变成了这般境地，然后说朵朵姐的女儿他们会留下抚养长大，要大伯大妈把朵朵姐带走，不然出了什么事他们不负责......一向老实和一直懵圈的大伯大妈一下子无所适从，与对方争吵一阵，没有达成共识，便也只能默默地带着朵朵姐离开了。

（五）

被带回到娘家的朵朵姐，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帮着大伯大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样跟着大伯大妈，情况不好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家门口或者村口骂骂咧咧的说着脏话，一开始大妈他们觉得有点丢脸，会把她拉回来哄她，但没什么用，拉回来了她依然会自己跑出去乱骂，后来没有办法便随她去了，所以那个时候每天都会不断听到村口有朵朵姐骂骂咧咧的叫声，有时候还会带着山歌的调子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至于她到底骂谁，大家都没听出来，也许是她前夫，也可能是夺走她孩子的前公公婆婆，或许是后面的男人及他妻子，也有可能是大伯大妈......我们都不得而知。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好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体都处于迷糊的状态，甚至晚上也要出来闹上一番。

记得当时爸妈在家里谈论起这个事的时候，还说到大伯大妈其实不应该把朵朵姐接回来，在那个男人家生的病，就应该由她家负责，接回来现在没专人看管，所以才会更加严重。后来我爸还专门跟大伯家其中一个儿子建议要不送去县城精神病医院接受专业的治疗，看看还有没有转机。后来好像真的被送去了精神病医院，但是因为病症已经很严重，大伯大妈去看到朵朵姐被医生捆绑起来和关起来，不忍心就接回来了。

刚接回来的时候，朵朵姐没在大吵大闹，像个走失后被找回的孩子一样乖巧，可是没持续几天病症又开始发作，甚至愈演愈烈，最终一发不可收拾，然后又一次被送进了县城的精神病医院。。。。。。

（六）

那年我回家的时候，听说朵朵姐在精神病院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我们都不知道。不过也并不意外，也许对于她来说，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只是直到死，朵朵姐先前的三个孩子和后面的那个女儿都没有去看过一眼他们的母亲。她解脱了，但是，我相信她应该还是带着遗憾和悔恨离开的这个世界，即便她疯了，她也还有牵挂。

去年听说朵朵姐的大女儿考上了省外一所重点大学，学习服装设计，另外两个孩子已经上了中学，成绩也不错，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她是不是有些许安慰，即便是不再与她相认的儿女，但应该依旧是她在这个世间最大的牵挂......

后记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关于朵朵姐的人生已经告一段落，我的心情却变得很沉重。因为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原先想用一个中篇的小说把它写得更活灵活现一点，可是，我觉得自己不忍心去剖析那其中的一些矛盾和纠结，我也不想去思考和探析她的儿女们今后的人生，也希望这个记录不会打扰到与她相关的人们，所以便以这样一个记叙的方式记录下来。我只希望类似的事件不要再新世纪的今天再发生，愿每个人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暖相待。

                                                                                                                                                                          2018年12月4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