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派认为所有知识都是由经验而来的,因而所有的知识都有着经验的局限性。“所有天鹅都是白的”——谁又能确定这一点呢?
康德并不认同这一点,他认为有一些经验是“不依赖经验而发生的”,这种知识叫做先天知识。他这么说了,当然要证明先天知识的存在。但在此之前,先要对先天知识本身做个说明,以免以后陷入歧义。这里面涉及到四个概念:经验性知识(Empirische)、经验(Erfahrung)、先天知识、纯粹先天知识。
康德认为经验是这样产生的:我们的感官先接受到一些信号(看见具有某些属性的东西),然后我们的知性(Verstand,理解能力)把这些接受到的东西组织起来、与记忆比较,这样才有了经验(“桌子上一个苹果”)。这些被接收到的信号,这些未经处理的思想的材料,所谓的“印象”,就是经验性的“知识”。于是,就有了经验和经验性的区分。前者是一个复合体,是印象和“我们固有的知识能力从自己本身中拿来的东西”的复合体,在这之中感官印象仅仅是“诱因”。后者则是纯粹的经验。
与此相反的是先天知识。先天知识完全不依赖任何经验而发生,而纯粹依靠我们自己的能力。
比如一块砖上放了一只杯子,现在把砖砸碎,会发生什么?杯子会掉下来。我怎么知道这一点?不是因为我专门找了砖头和杯子做实验(即不需要制造经验),也不是因为我以前看到有人做过这件事(即不需要斥诸以前的经验)。既不需要新的经验,又不需要以前的经验,那么“砸碎砖头,杯子会掉下来”似乎是一个先天知识了?
并非如此,因为要得出这个判断,我们需要明白两个道理:“杯子是有重量的”;“有重量的东西,抽掉它下面的东西,会掉下来。”而这两个道理是必须依靠经验得出的。因此,“砸碎砖头,杯子会掉下来”,也是必须依靠经验得出的。它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先天命题。真正的先天命题“不是不依赖这个那个经验,而是不依赖任何经验”。
真正先天的命题如“每个变化都有原因”。对于任何变化,我不需要有任何经验,似乎就可以断言它必定有一个原因。这是因为我的理性告诉我没有原因不可能产生变化,并不是因为经验告诉我没有原因不可能产生变化。至少康德认为这是一种先天的能力。
可是还有一种“纯粹先天”的知识,它是“完全没有掺杂任何经验性的东西”的(鉴于经验性的东西只是半成品,最终总要变成经验,因此这句话中的经验性等同于经验)。比如“变化”这一概念必须由经验获得。
对于先天还有一个说明:先天并不是指“与生俱来”。“我先天地知道每个变化都有一个原因”,并不一定意味着我刚生下来就知道了(尽管那时候我还不能说出来,不过用实验也许可以测得出来)。这个先天,只是指“逻辑上在所有可能经验之前”。所以一定要找个人来测验某知识是不是先天知识的话,不能找婴儿,而是得找理智能力已经发展完全的人。可是这个标准又怎么定?因此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得另找办法。
康德给了两个判断标准:必然性和严格普遍性。不过这是在第二版里,第一版里说的是“具有内在必然性的严格普遍性”。我认为后一个好。
先天知识既然不依赖任何经验而发生(即它没有任何含有经验性知识的前提),那么它就免受经验性知识的种种限制。这里有一个隐藏前提:我们自己的知识能力不会带来这些限制。这限制就是非必然性和非普遍性。
比如“所有天鹅都是白的”。它显然并不必然,因为有黑天鹅。不过这并非康德强调的必然性。他强调的是“内在必然性”,或者说逻辑必然性。“所有天鹅都是白的”并不必然,不是因为我们知道有黑天鹅,而是因为天鹅这个物种本身并非必然是白的,因为谁也不能说“天鹅除了白的不可能有别的颜色”,只能说“我们现在只发现了白天鹅”。而“所有白天鹅都是白的”则有内在必然性,因为说一只天鹅是“白天鹅”,就蕴含了它是白的。
康德在第二版里提供了另一种方法:先判断是不是有我们一般说的必然性(杯子是不是一定会掉下来),再判断这个命题是不是由别的命题引出:没有,则它是先天命题;有,则判断引出原命题的命题是不是必然的。如果不是,那么它仍然不是先天的。“杯子会掉下来”是必然的,可是引出它的命题“物体都是有重量的”却不是必然的,只是经验的积累罢了。其实我觉得这种方法反而难以操作。
另一个限制是普遍性。我们怎么得出“所有天鹅都是白的”?不过是因为大家见过的天鹅都是白的罢了。所以我们能确定的只有“我们见过的所有天鹅都是白的”,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的经验草率地归纳成“所有天鹅都是白的”这种结论的。这的确是一个普遍的结论,但它并非严格普遍的结论。康德认为,不需要依靠经验的先天知识,可以是严格普遍的。白天鹅是白的,对于所有白天鹅都是这样。
我之所以觉得第一版里“具有内在必然性的严格普遍性”这个说法比较好,一是因为它点出了内在必然性,二是因为它把内在必然性和严格普遍性合并起来。这两者在我看来其实是一个东西的两种说法:严格普遍性意味着X任何条件下都具有Y性质,内在必然性意味着X必然具有Y性质,而其实“任何条件下”和“必然”根本就是互相蕴含的同义词,因为只要我们并非全知,严格普遍性就不能通过人口普查(把古往今来所有白天鹅都看一遍)的方式,而终归只能通过逻辑推理的方式来获得。这样,严格普遍的结论就是内在必然的结论,仅仅是普遍,或者干脆不普遍的结论就是或然的结论。
先天知识的存在也很容易找到:数学命题都是内在必然且严格普遍的;“一切变化都有一个原因”则可以充当健全理性在这方面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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