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妲己没有心

“对不爱我们的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佛说，世间万物都要修炼成人形才算圆满。

佛的话，不容质疑。

他是山间一块顽石。

我是崖顶一只弃狐。

后来那石头幻化出一只石猴。

他生性顽劣，天地不惧。

智勇而好斗，在花果山自封美猴王。

彼时我还是只半妖的狐。

在一次修炼化形失败时被他带回。

他说。 小狐狸，你可不必苦苦修炼。我自会护你周全。

他说。 小狐狸，你就留在这山间，与我相伴。

我懵懵懂懂，但知此生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便别无所求。

在我隐约能化人形之时，人间正是商纣当权。

机缘巧合被女娲娘娘相中。

她说我是为平衡人世而生的，可成仙。

我拒绝了。

离开时，听到身后众仙闲语。

他们说我狐媚妖娆。

在花果山的日子简单清闲。

像极了人间女子求的那种平平淡淡。

但他总是不肯安分的，要去学些本领，淘些兵器。

他说。 小狐狸，只有我变强才能保护你。

一日，他说想要去天庭看看。

我暗想，他大概是想成仙。

我便转头应了女娲，做了祸国美人妲己。

而后女娲说我急于求成，杀孽重，还不能成仙。

其实我暗喜，这样便能和猴子一起成仙，比他慢可以，快了定要伤他自尊心。

此后便被囚在莲花池底，大概修炼了千年。

女娲说，你生来有罪，我在帮你。

女娲说，唯有如此才能洗清你的罪孽，助你成仙。

我说，我心中没有仙。

当我洗清所谓罪孽，发现自己还是之前那个半妖。

不同的，只是心境。

谁知回来时他已被那如来压在五指山下。

我看着仍不可一世的他，问道。

你不是想成仙吗，为何去惹怒天宫的上仙？

他沉默了一秒，忽然扬头笑着看我，眼里含着泪。

他说。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小狐狸。

原来我离开的日子他在找我。

他听说是女娲将我拐走了。

要把我炼化成她的狐狸。

那些所谓上仙都喜欢养些妖做自己的宠物。

他拼命修炼，为的是把我从他们的魔爪里救出来。

想害你的人，就该死。 他倔强地咬牙切齿。

我苦笑。

所谓成仙的圆满，却将我们伤得面目全非。

后来才知道，我不过是他们用来控制他的一颗失败的棋子。

那五百年，我每日陪他，伴他。

谁知， 一日观世音菩萨降临。

之后名为玄奘的高僧念一段佛语便带走了他。

我看着满地破碎的山石发怔。

后来，我暗暗跟着他们西行。

他还是以前的性子。 眼中揉不得沙子。

他嫉恶如仇，见不得半分妖气。

他杀妖。

他说，妖，是最恶的存在。

我颤了颤，张口呜咽，却没有任何声音。

我是妖。

孙悟空。

你终是败给了那五百年。

佛啊。

而后他们师徒取得真经。

斗战胜佛。

和当年压他在五指山下的如来佛祖一样陌生遥远。

听说他日日参禅。

身旁油灯的灯芯参悟佛道化形成仙。

女子唤做紫霞，一位上仙。

又一段关于他的佳话长传。

我，不过是你成佛之路的甲乙丙丁。

我不甘心，我要去找他。

“我来找一位故人，不，是爱人。”

九条雪白的狐尾飞舞在她身后，如盛夏玫瑰般旁若无人地怒放。

一双浅黄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高台上静坐着的佛。

坚毅。

那眸里情愫复杂，似深情，却又似大恨。

“姑娘，这里只有佛陀，前尘尽断的佛。就算是有你找的人，在成佛之前也早已死去了。”

他淡淡道，沐在金光里打坐，却始终未曾睁眼。

冷寂。

如同千年前被囚在莲池底一般冷寂。

这种冷寂她怎能忘记。

那一千个三百六十五天，

她蜷在莲花台上，六面寒冰直立。

六面皆是黑暗，六面黑暗中烛火长延，一直到遥远的地界。

她虽终是逃离了，可那种冷寂，却早已浸透她的生命，千年不息。

她的梦里总是反复回旋着那个遥远又空洞的声音。

“当烛火漫成红莲，黑暗便会褪去。”

“那是何时？”

她站起身，六面寒冰中的她也同样起身。

黑暗里却再无回应。

她望着眼前寒冰中的自己，凄泪满眼。

她抬手，想要抚去寒冰中女子的泪水。

可她指尖刚一触到女子的脸颊，便缘一阵眩晕而倒地。

寒冰四碎，一切归为平地。

似乎刚才不曾有过那噬骨牢笼，不曾有过她千年戚戚。

“我不敬鬼神，亦无所谓信仰。

可我跪伏佛前，抄书念经。

不惧孤惶千年，只求见你一面。”

她顿了顿，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撩动了她额前华发。

“我也曾因为你，被囚莲池，备受煎熬。

可我从未后悔过，

我的整个生命从认识你开始，一点一滴，全都属于你。

我的宿命是你，我的夙愿也是你。”

她抬眸，望着他，望着他，一直望向与他相识的起点与结局。

“姑娘。”

他睁开眼，静静看着她。

她并未理会，仍继续说下去。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清当初对他是何种动情。”

“好姑娘，你该知道的，有故事便有结局，有结局便应忘记。”

“可是我不能忘记。”

佛殿里突然静下来，陷入了一种孤独的沉寂。

耳听无音，伸手不及。

她忽然抬眸，淡淡看他一眼，而后转身离开。

到殿门前时，她回首颙望，他仍闭眼打坐。

殿内金光四溢，满是祥瑞之象。

她却忽的哭起来，大吼道。

“孙悟空，你不过是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偌大的神殿毫无回音，只有她一人在殿前抚着泪水发怔。

金光殿下，她泪眼迷蒙，静静注视着高台上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看她的一眼的佛。

良久，她擦干了泪，转身离去，毫无迟疑。

九日之后，一位妩媚动人的女子，着华服，挽凤冠，髻上斜插着一枝桃花簪。

她一路低吟，一步一步，登上九重天梯。

待至殿前，女子才停步。

双手平举额前，微微弯躯，大行跪拜之礼。

缓而慢，肃而静。

一切都极为安静，似乎这九万级天梯行如平地，似乎她自己不存在，她所拜之人也不曾存在。

礼毕，她起身离去。

所过之处，红莲尽开。

红莲千尺，三界长延。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佛界无日月，

花果山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春秋，

而对于斗战胜佛而言，

一切前尘往事，

早已四大皆空。

一日， 斗战胜佛领得佛祖之命:

使他下界收复为害一方的妖狐，

杀妖正佛，以平天道。

此时,人间已过了九千年。

九千个三百六十五天，

足以使一只半妖修炼成为一方神圣，

也足以使人界天翻地覆，

历经几番新世界。

这九千年来， 人间曾获得过力量，

但终因欲望而饱经风霜与战乱， 上升，下落，几番轮转。

九天之上，如来佛殿。

“那狐妖利用妖法，创造了人界新的法则，让人们按照她的法则来获取力量，并教人们奉之为科学，避道法而鄙之为迷信，此乃天地之大不逆也。”

佛殿之下，斗战胜佛毕恭毕敬。

“那妖狐身在何处？”

“水莲湖。”

水莲湖。 一听到这三个字，斗战胜佛便感觉自己心有异动。

“有异心者为妖，而妖，非良正也，生来而应诛之。”

佛殿中忽然响起如来的声音。

他忽地心一紧，片刻后淡淡应道:“弟子明白。”

花果山，乃是那齐天大圣扬名立万之源起。

山中满是山野走兽，珍奇异宝。

万物天灵，皆源于此，又都终于此。

据说，在那花果山福地修炼，便能成仙，不必再做妖去受苦。

那石猴封佛之后，花果山宝地更是名扬四方，来自五湖四海的妖为求正果，都向花果山聚集修炼，以得封神封侯。

水莲湖位于花果山中心，其湖底正是万年前女娲押解那狐妖所在。

当年猴子翻遍了大半天宫，也未曾想到他要救的人，就在脚下。

如今，水莲湖已然成了世间妖邪的朝圣之地，

他们为求得力量，都听那狐妖差遣，

而那狐妖更是利用群妖之力，建立了结界，使人，仙，妖三界独立开来，

自己掌管着三界通道，在妖界一家独大。

如来早前便派遣了众多小仙，都难以突破结界，

他们不曾想过这只不起眼的小狐妖竟能有如此威胁。

花果山。

斗战胜佛腾云降至花果山，

刚一落地，

便看到远处一株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桃树，

树干黑黝遒劲，亭亭如盖，冠可遮天。

桃树一侧便是一泓大泉，

清透湛蓝。

天蓝草绿，万里无云也万里无垠。

池边一位华美的女子恬然立于湖边，

一截枯黄的桃树枝斜搭在她的臂弯，

枝头还开着几朵粉色的桃花。

“你是谁?” 她背对着他，轻轻问道。

“佛。”

“什么佛?”

“斗战胜佛。”

“你来这里做什么？”

“封佛祖之命，收复妖狐。”

“你来杀妖？”

“佛不杀生。”

“那你便不是佛。”

湖面微起一阵涟漪，女子腰间散乱的发尾也朝一旁轻轻飘摇。

“你就是那为祸人间的狐妖？”

“我是妖，但我不为祸。”

“我佛慈悲，佛祖命我来渡你成佛。”

“我为何要成佛？”

“成佛便没了苦难。”

“没了苦难——

那我这九千年便是枉活！”

良久，皆是沉默。

忽然一阵风起，漫天桃花。

她转过身来，却始终看着他身后的天空。

“你为何还不动手？”

“佛以教化唯上。”

“你是什么佛？”

“斗战胜佛。”

她的目光忽然暗淡，

“不杀我便走，我没有兴致和佛聊天。”

她彷若无人一般，

抬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桃花，

小心放在鼻尖轻嗅，

嘴角轻轻漾开微笑。

他便如此看着她，不再作声。

“你是谁？”她忽然抬头望着他，眼里含着清泪，“我是说，你的名字是什么。”

奈何妲己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