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三毛
夹竹桃是从林海音《爸爸的花儿落了》的课文里知道的——
“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那个年龄未经世事,并不能体会文中如是沉重的心情。
事实上,成长的历程中,始终有夹竹桃的影子。小学校门口,两株直挺挺的夹竹桃遥遥相对,上学放学必要从旁经过,一晃毕业,它们依然直挺挺地,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少年始终不知其名,只留叶独特、花异香的印象。
犹想梅尧臣诗:桃花夭红竹净绿,春风相间连溪谷。花留蜂蝶竹有禽,三月江南看不足。
那是北宋一次文人雅士的聚会,满座皆被一幅字画珍品所吸引,无不称道。画中有花木,花色粉艳如黛、叶绿而修长、枝条柔软而矜美,竟无人能识,多才如欧阳修,亦不知其名。长居南方的梅尧臣从一众名流中站出来,吟诵一首,道出来历——此五代画家徐熙之作,花乃“夹竹桃”。
不识夹竹桃,只因未遇“梅尧臣”。
夹竹桃古称枸那,颇受宋朝文人墨客欢迎,时见于诗词中。
李覯诗云“外貌任春色,中心期岁寒”;
曹组诗云“晓栏红翠净交阴,风触芳葩笑不任”;
汤清伯诗云“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
作为竹叶和桃花的结合体,刚柔并济的双重特性多受诗人赞誉。这种特性的结合,造就了夹竹桃的奇异,也是它名称的由来:其花似桃,叶似竹,非真桃也。
原产印度的夹竹桃,因其超强的适应性,落地生根、热情相拥陌生的土地,而广布世界。“到罗马,有几样东西你是无法逃避的,雕塑和绘画,废墟和教堂,夹竹桃和蓝天。”遥远的欧洲,仿若夹竹桃的天堂,与天蓝地绿交相映衬,成为不可错过的胜景。
有时候,我羡慕起这样的安然。世界很大,我的足迹很小。未来很远,前途不知何方,那种心悸犹记得。一个人穿过许多城市,到陌生的地方求学,及望见夹竹桃倒映湖水里,莫名恍惚。仿佛穿越时空,那小小的人从眼前走过花旁,走过四季,走过欢声与惆怅,一直怔怔看叶常年绿着,看花常年开着,直挺挺要高过人头。
在以色列,阵亡的士兵被称作“夹竹桃”,无数的士兵就有了无数的“夹竹桃”。那是脱离躯体后灵魂唯一的归宿,符号般地套嵌于热烈的花朵上。来自异国独特而浪漫的风情,使我对夹竹桃有穿透宿命的迷离感。
夹竹桃一年三开,四季常绿,季羡林讲夹竹桃充满韧性,“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么特别茂盛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别衰败的时候,无日不迎风弄姿,从春天一直到秋天,从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无不奉陪。”
如何欣赏夹竹桃的美?季羡林又说月光下的夹竹桃最妙。有一年夏天,我在瓷砖厂的流水线工作,两班倒,每天工作12小时。工厂位于人烟稀少的郊区,吃住都在厂里。那时特别窘迫,熬不住给大学同学打了电话借钱,从厂里出来去到ATM,要走半小时。深夜,走在沙土路上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影子被斜斜地拉长,经过一天流水线机械地“打磨”,肌体说不出来的困顿。
那半个小时的脚程,实在过于漫长。仿佛所有逝去的时日,都压缩在半个小时的路上,孤寂地、荒芜地......潦草。那一刻,我想不通为什么来到荒郊野外,为什么被钉在流水线上,为什么睡进集装箱房,为什么与世隔绝......
及终于走到ATM,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顺利取出同学打来的两张毛爷爷,浑然轻松了。转身走出来,看见大马路一侧,一丛丛高高的夹竹桃,就着昏黄的灯光盛开,粉白相间,灯映花影,浓烈与沉静交相结合,不禁使我颤抖。
在“有涯”的时间里,一直都在流浪。回不去的故乡、无可安放的灵魂,在现代城市窘迫生存、在僻落乡间敲不开门。当踏上遥远的火车,终将没有目的,终将没有清晰的远方,那一刻,仿若无时不出现身旁的夹竹桃,如同神灵,对照不堪的自我。
印象派大师梵高曾画夹竹桃,天才的手笔下夹竹桃有向日葵的热烈明艳、糅合松柏的遒劲,颓败的情绪萦绕其间,安静地、久久地凝视,安然盛放、挣扎欲出,各种情感交缠,勾引出人内心最真实的状态。
大抵真正的夹竹桃,经历了幻灭,终于走向静美,柔和于丽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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