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餐厅的女老板

让人怀念的海豚餐厅旧址

1

我有时候很困惑，同样是饭，人们对待早饭和晚饭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他们愿意花上几百块钱去吃一顿晚饭，却不会用二十块钱去买早点，甚至干脆就不吃。

而我，则是一个能在早饭上花掉几百块钱，却对晚饭十分吝啬的人。因为我觉得什么饭都一样，它的作用只是让自己饿的时候变饱。

就像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一碗只有十二块钱的冷面，再抬眼瞧瞧那块挂在墙上的铁艺黑表，已经晚上七点半了。我用筷子拨开漂在碗中的香菜叶，夹着半个鸡蛋，蘸了蘸面汤，一口吃了下去。

鸡蛋嚼在嘴里时，我又转头向窗外望了望，夜幕下的街道车流不息，一盏盏色彩斑斓的霓虹灯，让这个城市从黄昏的困倦中慢慢苏醒。餐馆门前淡蓝色的招牌倒映在玻璃上，四个胖墩墩的大字模糊地出现在我眼前：海豚餐厅。

我不禁回想起了第一次来这吃饭的情形，那时的海豚餐厅不在这，而是在街对面的胡同里。门面小的不起眼，也没有个像样的招牌，只是把字用蓝色的漆喷在了屋檐上。进到餐馆以后，更是有些苦不堪言。一共只有六张桌子，白色的桌布有些泛黄，七扭八歪的座椅没有靠背。如果屋子里坐满了客人，你吃饭时要是直起了腰，就肯定会贴到了后面一桌客人的背上。

当时我对这样的环境很是失望，因为这里让我有种穿越回九十年代的感觉。不过我毕竟不是冲着环境来的，索性没有马上转身离开，便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很快，一个身材十分单薄的女人，手里拿着菜单，微笑着朝我走来。

她问我吃点什么，我把那破旧的菜单放到了一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对她说：冷面。

2

我为什么会喜欢吃冷面呢？因为我的故乡是全国冷面做的最好吃的地方。来到屿东城后，每去一个韩式餐馆，我最先要的就是冷面，然而却从来没有一家能让我十分满意。直到海豚餐厅的女老板亲手端给我的那碗冷面，我尝了第一口，就忍不住笑了。

女老板一只手托住下巴，歪着头坐在我斜对面。她好像观察了我很久，同样微笑着问我：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怎么吃着吃着就笑起来了？

我把半截冷面咽下了肚，擦了擦嘴，回道：这是我在屿东城第一次吃到这么正宗的冷面。

女老板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又坐了下来，好奇地接着问：你很喜欢吃冷面吗？

听着她生硬的普通话，我正眼打探了一番，乌黑的细发倾泻在肩膀两端，浓密的刘海下躲着一双柳叶眼，两只瞳孔像黑纽扣般镶嵌在里面，小小的鼻尖，薄薄的嘴，配上一张瓜子脸，真是像极了韩剧里面的女角色。我才意识到，莫非她不是汉族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回道：不是喜欢，是习惯。在我老家，尤其是夏天，那的人几乎每天都会吃冷面。

女老板高兴地又说：那我俩的家乡可能离着很近呐！

我纠正她说：是“咱俩”，不是“我俩”。

她吃力地说：“咱”？应该这样说吗？

我无奈地苦笑着回：对，“咱俩”。你，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

女老板有些害羞地用一只手捂住了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边偷笑一边又回道：我是延边的朝鲜族人，不过我在首尔上的大学，也在那生活了很久了。

我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心想这就完全对上号了，正宗的冷面，不正宗的普通话，来自韩式的打扮，此时和我一样呼吸着屿东城的空气，这个女老板，真有意思。我怕一会冷面就热了，便没再和她搭话，于是闷着头继续享用这碗苦寻多年的家乡味。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在凉爽的面汤上，倒影着女老板仍然微笑的脸庞。

3

第二次去海豚餐厅时，已经是秋天了，那位年轻的女老板还在这里。像上次一样，我还是坐在靠墙的那张桌子旁，还是只要了一碗冷面。意外的是，她还认得我。

在我把这碗冷面吃得只剩下汤时，女老板也度过了饭口的忙碌，她又朝我走了过来，还是带着那张笑脸，坐在了对面，问：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

我喝了一口面汤，把嘴擦干净后回道：最近忙啊，忙完之后就有点想家了，一想家就惦记上冷面了。

她往前凑了凑身子，离我更近一些的又问：怎么样，还是那个味道吗？你也给我提提意见呗！

我扫视了一下四周，没发觉这屋子里的环境有什么变化，便犹豫了一下，说：冷面做得是真好，就是，你这餐馆的环境有点老啊！

女老板又捂起了嘴，这次偷笑的声音从手指缝里蹿了出来。她解释道：这是我妈妈的店啊，她一直没有装修过，我倒是想改一改风格，可是她现在病了，我不敢乱花钱的。

我顺着她的话问：所以你才从首尔回到了屿东城？

女老板收起了笑容，皱了皱眉，点头说：不是回，是第一次来呢！其实我到屿东城没多久，差不多就是你上一次来时的前几天。

我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眼睛注视着那碗面汤，用筷子拨了拨飘在上面的香菜叶，她的脸又倒影在了上面。过了几秒钟，我又问：那你还回首尔么？

她把两只手合在了一起，放到了桌子上，歪着头，又微笑着，稍有些激动地说：回啊！等我妈妈的病好了，我就回去了。那边还有人等我呐。

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脸又充满了笑容，亮晶晶的黑眼球在她俏皮的眉毛下面跳动了几下，好像还在等着我说些什么。而那句“祝你妈妈早日康复”却始终没从我嘴里说出来，沉默了一会后，我便起身离开了。

4

我并不是不想让她的妈妈早日康复，只是我这个人就是不爱说一些很正式的官方话。可是人有时候就会遇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遇，我既希望她的妈妈能恢复健康，又不想哪天再来到海豚餐厅时看到一个老奶奶站在吧台那里，而她却无影无踪了。

然而，七年过去了，每次我推开海豚餐厅的大门后，看见的人，都是当初的那位女老板。

期间，我有了她的微信，每次看她发朋友圈时都要长按着那些韩语，用翻译来解读。

有一年，她从首尔一同带回来的小狗死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泪水从她的双眼中溢出。

又一年，我帮她一起策划了新店的风格，用相机给她拍了一些美味的菜肴，做出了新的菜谱。

她纤细的双手逐渐也有了几道浅浅的皱纹，手指上却始终光秃秃的。我一直没有过问她妈妈的病情，并不是漠不关心，而是有些怕再见到她的眼泪。人有时候会很自私，自私到只想让时间停留在欢乐的那一刻。

5

直到现在，我眼前的这碗冷面又吃光了，餐馆里的人也所剩无几，女老板用地道的屿东话和客人们告别，然后一脸疲倦地坐到了我对面。

她两只胳膊平躺在桌子上，歪着脑袋和我抱怨道：真是累死，最近服务员都辞职了，又不好招人！我都想让你来给我帮忙了！

看着她消瘦的面孔，我没忍住，问：只靠你自己撑起这个店是挺吃力，对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问你，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

女老板坐直了身子，平静地看着我说：她两个月前走了。

问完那句话后我就没再直视她的双眼，望着面汤里的倒影，那些安慰的话语在我心里又没能说出去。我沉默了一会，又问道：那你还回首尔么？

她微笑着叹了口气，说：还回什么啊，我离不开这个店了，而且，那边也早都没人等我了。

我把头又转向了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漫步在道路两旁，有的成双成对，有的孤苦伶仃。三两个外卖小哥，倚靠在电动车上，头也不抬地注视着手机屏幕。路口的红灯前，一辆辆形色各异的车又排起了长龙。远处错落有致的楼群，散发着忽明忽暗的灯火，一直延伸到雾气蒙蒙的尽头。

看着看着，海豚餐厅的蓝色招牌在我眼前愈发的模糊，耳旁那些无限反复的韩语歌，让我感到有些晕眩。女老板打破了沉寂，说：我看你的心情好像也不大好，最近在干什么？

我飘渺的心思又被拽回了桌前，想了一下她的问题，回道：最近啊？遇到了很多事，有好的，有坏的。

女老板似乎很好奇，终于又露出了微笑，说：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这么多年从来都没听你说过呢。

我抬眼看了看那块表，回道：都已经八点了，我的故事可不是一会就能说完的。

她突然来了精神头，转身去拿了一壶新烧开的大麦茶，放到桌上后，摊开了双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自信地说：这里我说的算啊！我想几点关门就几点关，你就尽情的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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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文是我参加“行距杯”的长篇小说第一章，受版权影响，只发这一章，不过完全可以当成一个独立的故事来看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我，明年参赛完毕后会全部放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