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须怜我我怜卿

沈疏桐的最后一封信在江月华心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她惴惴不安，一整夜都无法入眠。她回忆起同他相识交往的细枝末节，找出他给她写的近千封情书挨个复习一遍，又把最后这一封信拿出来看了又看。

她从文字中产生了各种不妙的猜想，又一一否定。然后，心中又产生新的猜想。不知不觉中，他在她心中的印象加重了。就像小学生写功课，不慎写错了，重写一遍就是了，偏要去涂改，结果越涂越黑，越改越显。

每临大事，更需冷静！她对自己下了命令。她极力按捺住内心遭受的冲击浪潮，打开日记本，把这一封信一字一句抄录下来。

这是她的多年习惯。她把那些追求者的每封书信都抄录在册，过些日子再去翻看，不是出于小女子对自身魅力的沾沾自喜，而是来理性判断自己当日言行有无偏颇不当之处。这种吾日三省吾身的类似思想者的自省态度，在寻常女子身上难得一见。可见她性格原不是顽固，而是理性，且颇磊落。

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他这最后一封信给了我莫大的震撼！我竟料不到，自己有这般巨大的魔力，可以给一个男子的生命带来如此深远的影响！

我有些震惊、愉悦、感动于这种魔力，并深深愧疚、不安、自责于这魔力。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珍视我，视我如生命，而我，竟无以为报。他实在是一个好人，我永远为他祝福。想象我将使他继续难过，我心里更是从未有过的难过。

我真想给他写信，告诉他，这个世界因为他对我的爱，而格外可爱辽阔。我固然顽固地不爱他，并因不爱他而不配拥有这份爱，但我会永远记得他和他少年般痴狂热烈的爱。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会记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那样固执地爱过我。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唉，他深爱她，她都知道。他人很好，她也知道。只是，她不爱他。命运这翻云覆雨手，多么令人叹惋！”

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一时之间，江月华心里充满了酸楚。至于具体为何而酸楚，她并不能完全明白缘由，但显而易见，所有缘由都和沈疏桐相关。

不过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给他回信。她一向沉着冷静，即使此时自乱阵脚，也不会乱了方寸。

她反复问自己：沈疏桐如此不顾一切，完全是用全部生命来爱她。这样痴的一个人，她真的不爱他吗？

她对自己一贯坦诚：他的情书，实在动人极了；他的人，实在无趣极了。现在，他对她来说，倒是变得可敬起来，但又可怜无比。

其实，仔细回想，沈疏桐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也算是美男子。据说曾有外地读者慕名而来北京，只为一睹真容。他害羞地出去躲了一整天，才悄悄回来。

只是他在她面前，一向做低伏小。递信的时候，横冲直闯，真见了面，倒像个女人一般，羞羞答答，扭扭捏捏。明明是恋爱中的男人，却活脱脱像一个女人！她虽然不曾遇到理想中的盖世英雄，也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会爱上这样的他。

少男少女们总以为爱情的成分是纯粹的，爱情的模式是标准的。其实爱情的成分是混沌的，复杂的，由多种元素混合而成的：由崇拜可以产生爱，欣赏可以产生爱，同情可以产生爱，甚至仇恨也可以产生爱。爱情的模式更是千差万别：有才子配佳人，有美女爱英雄，却也有痴汉遇慧女，巧妻伴拙夫。爱上一个人，也许自己也不知道这爱产生的缘由，也许经过迥然不同的阡陌，但殊途而同归。

究其原因，爱情原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非常主观的一件事，毫无道理逻辑可讲。同样看一座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同样看一个人，既可是甲之蜜糖，又可是乙之砒霜，全凭当事人感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但是，有一点是相似的。当一个女人真的爱上一个人，他的伟岸形象就消失了，她会看见他的种种不可爱处。只觉得他像最小的小孩子那般，蠢笨，弱小，可恨，可怜，并且同情他，心疼他。于是，爱转为怜，爱的人再是盖世英雄，也是她的孩子。她是他的母亲，只想拥他入怀，理解他，保护他，原谅他。这便是爱真的开始了。

江月华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感动，还是怜悯，她心里只是充满了酸楚。这陌生的酸楚汹涌而来，像是钱塘大潮，将她完全包围起来。正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春江潮水连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