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走到镜子前,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塌下来了。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呢?她凑近一点,动了动眉毛,眉毛带动着眼皮,仿佛失掉了水分的支撑,立马就要蜕下来似的。她眨了眨眼,熟练地忽略了这一事实。年过四十的女人早就学会了如何与现实相处。
她穿上灰色的紧身毛衣,把自己丰满的胸部裹了起来,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对胸还没有背叛她了。她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命运能再晚一点才使它们干瘪下去,或者把我和它们一起带走吧,我无所谓。她想起了今早那名叫沈画的年轻人,小眼神儿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胸。尽管十分微弱,但她还是感受到了欣慰。她毕竟是个女人。
今天的社工活动结束后,谭香阴差阳错地安排了三次约会。她的三个情人,证券投资所的张厚银、高尔夫球俱乐部的李友德,以及大学教授王哲儒不约而同地给她发来了内容十分相似的短信。在短信里,男人们纷纷表达了自己工作的繁忙、精神的压抑、多情的想念,以及最重要的,想要立即见到她的渴望。谭香觉得这很有趣,于是她为这三个男人精心安排好了会见的时间,而地点就在她家,她可没精力在一天内陪着三个男人东奔西跑。
她化好妆,走出浴室,拿出两个高脚杯,往杯子里斟满红酒,再拉上客厅的半边窗帘,营造出一派她刚刚睡醒,慵懒迷离的氛围。在这种的灰色氛围中她最如鱼得水,能轻易地将男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最先按响门铃的是大学教授王哲儒。
“门没锁。”谭香坐在窗边,灰毛衣外披着一件晨衣,两条修长的腿裸露着,穿过放着两杯红酒的高脚桌,交叉搁在一张设计精简的扶手椅上,一只手玩弄着头发。
“那我进来啦?”王哲儒在门外小声地说。谭香没回答,她不喜欢这种没有意义问题,更不喜欢没有意义的回答。
王哲儒推开门,先探出个脑袋,然后身子才滑进屋。他的视线首先被谭香的大腿给吸引住了。在屋子半暗半明的光线中,他像研究昆虫似的紧紧盯着谭香的大腿,然后逐渐上移,直到垂下来的晨衣多事地阻挡了他继续探索的目光。谭香抬起脚拍了拍扶手椅说:“过来坐呀,傻站在那干嘛?”
王哲儒吞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然后故作镇定地坐在了谭香的脚边。他拿起高脚桌上的红酒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好酒,波尔多吧。”
谭香说:“我让你喝了吗?”
王哲儒尴尬地“唉”了一声。他扣了扣后脑勺,用中指推起黑框眼镜。“我看这桌子上放着两杯酒,就喝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让人喝……”
谭香看着王哲儒一副窘得要命的模样,顿时丧失了逗乐的兴趣。她自己举起另一杯酒,端平在王哲儒的眼睛前方。“我逗你玩的,来吧,干杯。”
王哲儒松了一口气,也举起了酒杯。“干杯,下次你可别再淘气了啊。”说着他猛地喝下了一大口酒。
谭香没有喝,她只是用舌尖轻点了一下杯中的液体,忘记了是先酸后甜还是先酸后甜。王哲儒的脸上已经漫上了红晕,他其实不能沾酒,但却总是喜欢逞能。谭香看着眼前这个既不自在又不能令人自在的中年男人,心里微微升起了一点幻灭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样的事而庆幸,在年过四十的当儿还能像个少女那样对自己的幻想感到失望。
但她知道王哲儒是一直抱有幻想的,对她的幻想,对爱情的幻想,对这个世界的幻想。她从他眼里闪烁着的玻璃般的蓝色光芒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大学教授直到现在还渴望着某种纯粹得令人生厌的东西。他希望谭香能像一条狗一样,只要通过训练就能精准地抓住抬起爪子与主人握手的时机,然后摇尾巴伸舌头盼望着他能赏她一块动物的内脏或是狗粮。可谭香不是狗。她更像一个猎人,深知诱惑和以静制动的秘诀,而这些秘诀不包括刚进别人家就喝得满脸红晕。
王哲儒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按在谭香的脚上,边抚摸边说:“谭香啊,你是不知道,我最近苦恼得很呐。”
见谭香没兴趣追问他的苦恼是什么,而他又觉得有必要在此倾诉衷肠,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并不断叹气,仿佛要将刚才喝下去的那点酒化作呼吸吐出来似的。“我的班上又有两个学生期末考试不及格,校长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每次期末都会有人不及格?我说校长,我也想让他们及格,可是他们自己不愿意好好学习,都是成年人了,我总不能强迫他们学吧?”他更加用力地来回抚摸谭香的脚,谭香感到一阵厌恶。
“我苦恼啊,学生们不理解我,校长不理解我,老婆孩子也不理解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能理解我了。”他抬起头,目光搜寻着谭香的同情。
谭香抿了口酒,不置可否。
王哲儒突然摆正了坐姿,样子就像在进行博士论文答辩。他严肃地说:“谭香,我的好谭香,你觉得我是个好男人吗?”
谭香扬起眉毛,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可又觉得自己似乎早就有了准备。她说:“你觉得呢?”
王哲儒说:“谭香,别的不说,就说我对你的一片痴心吧,你知道我为了见你承担了多大的风险吗?在进你家门之前我的老婆还给我打来了电话,叫我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可我拒绝了,拒绝了!我借口说要主持一个重要的学术研讨会,可我老婆却并不相信,她似乎已经猜到了我在外面有个情人,于是一声不响就挂断了电话。可我呢,被挂了电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你这儿,我撒谎,我欺骗,我抛弃了女儿,可这一切都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说着他啪啪啪三巴掌拍在了谭香的小腿上,仿佛光是倾诉还不够似的,必须还要有点肢体接触。
谭香皱着眉头说:“谢谢。”
王哲儒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然后重重地把酒杯摔在桌子上。他继续说:“是你让我有了勇气突破婚姻的束缚,是你让我恍若回到了年轻时代,谭香,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心甘情愿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的似乎已经喝醉了,话音里已经夹杂了点酒气。
谭香冷冷地说:“那你离婚吧,搬来这儿和我一起住。”
王哲儒笑了。他说:“咦?我的小乖乖,不是说好了不准顽皮的吗?怎么又说胡话了呢?”
“我没说胡话,我是真的想让你离婚。不是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吗?”谭香紧紧地盯着王哲儒的双眼,仿佛要把他逼至墙角。
王哲儒咳嗽了一下,理了理衣领,张开口,欲言又止,再开口,话跳到舌尖又被咽回去了。好不容易他才憋出一句话:“你……你让我考虑考虑。”
这回谭香笑了。她收起双腿,站了起来,把手上的酒杯放在高脚桌上,转头就向浴室走去。“你回去吧,我要睡午觉了。”收放之间,王哲儒终于看清楚了,原来谭香根本就没穿裤子。
王哲儒不想就这么回去。他说:“可是我才来呀,不想就这么回去了。”
谭香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快回去吧,你老婆还在等着你呢。”
第二个来的人是证券投资所的张厚银。他没按铃,只是急促地敲了三下门。
“门没锁。”谭香说。
“什么?”模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门没锁!”谭香提高了音量。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快来给我开门!”
谭香只好起身。她知道张厚银站在门外其实能听得一清二楚的,他只是不愿意受她摆布罢了。这个人无论干什么都喜欢掌握主动权。
打开门,张厚银站在门外,两眼一大一小盯着谭香。“哟,穿成这样,卖身呢?”
谭香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进来吧。”
张厚银迟疑了两秒,进了屋,脱掉外套随手扔到一旁。他转身,眯着眼走近谭香,两手捧起她的脸,大拇指划过她的眼帘。“你眼皮怎么塌了?”
谭香说:“今天一照镜子就这样了。”
张厚银说:“多可惜啊,注意保养,我明天叫人给你送几盒眼霜来。”
谭香没说话,但是眼神已经和张厚银对上了。室内光线如此昏暗,可张厚银的光头还是能闪闪发亮,她突然觉得这十分可爱。张厚银吻她,她回吻,两人纠缠在了一起。
云雨过后,谭香汗涔涔地躺在沙发上,张厚银裸着身体站起来,走到高脚桌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有人来过?”
“嗯。”谭香有气无力地说。她躺在沙发上,四肢舒展开来,全身充盈着暖洋洋的幸福感。如果有可能她希望保持这样的状态直到世界末日。
“是那个大学教授吧?”
“你怎么知道?”
张厚银皱着眉头说:“酒杯上留有他的酸臭,洗不掉的。”
谭香笑着说:“你别扯淡。”
张厚银说:“我来的时候遇见他了,正站在楼下傻子似的看着你的窗户发呆。”
“你嫉妒了?”
“我为什么要嫉妒?你的另外两个小情人哪个比得上我?”
谭香大声地笑开了,嗓音十分沙哑。时间在她身上刻下的最初印记就是这声音。突然一下,女性的甜润就被砂纸一般的粗糙给取代了。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大哭了一场,因为这声音总是使她联想起坟墓。树叶刮擦墓碑的声音,如果放大来听,应该和她的笑声有几分相似之处。
张厚银抹了抹嘴,大步向她扑来,她欢快地扭动四肢迎接他。张厚银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很少有如此精力旺盛的,可精力旺盛并没有什么坏处,他们两人都可以尽情地享受。她想,如果未来她死在张厚银的前头,那一定要让张厚银来当她的掘墓人。
当李友德按响门铃时,谭香已经十分疲惫了。
“门没锁。”谭香说。
李友德推开门,手里捧着一瓶香槟。“嘿,你怎么也准备了酒?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谭香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夕阳铺满人行道,感觉自己就和这个黄昏一样疲惫。
李友德主动坐到谭香搁脚的扶手椅上,把香槟随手一扔,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怎么像块腌咸菜一样?”
谭香撩起垂到眼前的头发,眼睛依然看着窗外。“没什么,今天做社工时遇见了一个让人很不省心的年轻人,他一直盯着我的胸看。要让他改邪归正实在是太难了。”
李友德笑着说:“这能怪他吗?”
谭香嗯了一声,用左手支起下巴,仿佛要是不这么做她就会散架一样。
李友德坐到谭香身边,一只手掠过她的额头。“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橘黄色的人行道上传来的,低沉而有磁性。
谭香顺势依偎在他的怀里。“不,不是,我就是太累了。”
李友德温柔地说:“要不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谭香抓住他的手臂。“别走,求你了。”她把脸贴了上去,仿佛这手臂就是她的精神支柱似的。
李友德从来没有见过谭香如此脆弱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但过了一会儿他就理解了。这是年龄的疲惫。每次下了班,在处理完各种琐碎复杂而又十分重要的工作后,他都会暗暗祈祷,祈祷驱动这个世界的火焰永远都不要熄灭。他把自己抛在了世界的齿轮上,只要这齿轮还在运转,他就可以忘记烦恼、忘记自身、忘记年龄,而一旦闲了下来,迎接他的往往就只有灰色的冷漠以及漆黑的孤独。这就是他来找谭香的原因,他是来躲避孤独的。
于是他把谭香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卧室柔软的双人床上。谭香闭着眼,呼出一口气,仿佛漂泊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所似的。李友德去洗了个热水澡,刮了胡子,擦了面霜,然后悄悄走进谭香的卧室,和她躺在了同一张床上。黄昏沉没,黑夜升起,大地黯然,城市璀璨。两人不知在一起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李友德听见谭香嘶哑的声音。
“我们是不是老了?”
李友德说:“是的,我们老了。”
谭香说:“我想去喝酒。”
李友德说:“我知道。我已经让xx酒吧的老板给我们俩留个座位了。”
谭香欣慰地笑了。她想,要是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成家的话,一定要让李友德来扮演丈夫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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