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翻阅家里的一本老相册,里面都是爷爷奶奶和父母一辈儿的人们,以及我们姐弟三人童年的照片。
这些照片绝大多是黑白的,有的留白处已经发黄,有的黑色部分出现了斑驳,有的残破后得到了粘补。
照片里的人物多数精瘦,反映了当时的伙食营养状况。衣服样式单一,夏季的一律有些肥大,冬季则一律地鼓鼓囊囊。成年男性的鬓角剃的很光很高,有的还打着发蜡,使头发僵硬执拗地指着某个方向。大都微张着嘴,没有微笑,露出惊愕的表情。成年女性略好一些,有的已经会摆拍了。冯唐说老照片里女人的表情,都像民国时的雏妓。我心里虽然隐隐苟同,但实在不忍用在我家人的身上。
当然,也有少量彩色的,就是那种把黑白照描绘上色的传统彩照。这种描绘技术早已用不着了,严格意义上讲,它应该和画糖人、捏面塑、皮影戏一样划归传统手艺。仔细看,有的彩照着色技术高超一些,颜色选用准确,搭配合理协调,明暗过度自然,投射处理得当,足可以假乱真,反映了当时照相馆工作人员扎实的素描功底和熟练的用色技巧。也有一部分比较粗糙,有的只给人物面部和衣服着色,背景依旧,把人搞得像杜莎夫人馆里的蜡像;有的人物用色过重,不分男女老幼一律红脸蛋、红嘴唇,个个都像是文革时或朝鲜宣传海报上的正面形象,迄今神采奕奕,斗志昂扬。
许多是在照相馆里照的,所衬的背景很假,有的干脆没有背景。也有一些外景照,出现频率最高的留影地点是天安门广场、上海外滩和南京长江大桥。几乎每张照片顶部都有一行字,无一不写的苍劲有力,或是某校某年级某班毕业留念,或是某某活动某某劳动某某会议纪念。即便是两人合影,也标注了"友谊长存"或"分别留念"字样。可见,当时照相是一项郑重其事的活动,具有很强的仪式感。
每次翻这本相册,我都会把父母的旧照看了又看。看他们二十岁的芳华,看他们三十岁的坚韧,看他们艰涩的青葱岁月,看他们令人心碎的逝去芳华。
我父亲有一张从步兵学校毕业不久时拍的照片。那时的他身穿六五式冬装,腰挎五四式手枪,戴着防风镜,杀气腾腾地站在雪地里,嘴角挑起轻蔑的笑意。我很难把这个有些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军官和日后那个木讷而腼腆的早九晚五的中年公务员联系起来,更难以想象这个年轻军官四十年后会变成一个白天在马路边下棋、晚上边看电视边流口水边打瞌睡的糟老头子。
去年,我姐从相册里翻拍了一张母亲三十多岁时的一张标准照,存在手机里。母亲嗔怒说我姐在给她准备遗像,大家都一笑了之。那张照片上,年轻时的母亲戴着透明塑料框眼镜,穿着当时流行的中式改版外罩,围着一只黑色脖套,面容清秀精干,让人一见忘俗。现在,那个清秀精干的儿科大夫虽然已近八十,但每天仍会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可谁又曾想,这老太太得体的茶色眼镜后面是一双几近失明的眼睛。
每次,我也长久流连于我们姐弟三人为数不多的几张黑白照,感慨我们当年脸上的婴儿肥,感慨我们膝盖上的补丁,感慨我们肩上的军挎包,感慨我们身后的旧家属院和追逐戏耍的杨树林……感慨我们如今难得一聚时的片刻陌生和长久分别时的彼此挂念。
还有一些人,连我母亲也不认识,如何纳入我家的相册颇感蹊跷……
就是这些黑白照,后来清晰度越来越高且厚重感越来越低的彩色照,以及现在手机随处自拍需要定期清理的秀图照,记录了人们必经之路上不同阶段的样子,有人称之为记忆,有人称之为人生;照片里每个人的影像都定格在某一时刻,而每个人的生命轨迹对自己来说都无比生动,有人称之为苟且,有人称之为岁月;如果必须把所有的物是人非都要赋予一个背景,那么,只能是浮云苍狗、时过境迁,有人称之为无奈,有人称之为时代。
无情也好,无常也罢,时间之河都在不动声色地流淌,冷静地冲洗着旧去的照片,以及照片上的我们,难免令人唏嘘不已。而我们,唯有珍视过往,不负当下,才能在下一个定格中显得目光深邃、表情淡定、姿态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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