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叶落归根

翻滚的云团在脚下堆叠，在那之下，是什么的所在呢？——

奥赛乘着微弱的风操纵着自己轻盈的身躯朝着下方的云层潜游着，不过他很快就停了下来，又滑翔着向上归去。

他不可以向下飞翔，浓密的空气会让他的内脏崩裂破碎，没有谁可以从下面回来，奥赛已经被警告过无数次了，他当然对这件事情深信不疑。

不过这片寂寥的天空总感觉还是单调了些，在这之下有着晶莹地反射着光影的流云，流云之下，是一片纯洁广阔的蔚蓝，在蔚蓝的边界还可以隐约地看到棕色与绿色混杂的地方。

向上看的话可以看到数不清的点状辉芒在远的无法想象的虚无之所闪烁，当然，他还能看见太阳和月亮，不过那些事物实在是太过辽远，奥赛想，就算自己竭尽全力飞上好几年也飞不过去吧，况且他也被同样警告过自己也不能向上飞太久，在自己头顶上方的不远处有着一层有毒的空气，自己是不可以沾染到一丝那种空气的，自己能活动的地方就只有宇宙与大地之间狭隘的缝隙之中而已，所有的族人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对这片空虚的世界，他们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吸收来自太阳的温暖光线并且生活下来即可，至于为什么生活？这是他们不需要考虑的，他们不会死去，虽然会有新的生命诞生，但是奥赛他们不会自然死去——

他们无须担心任何生存问题，只要待在该待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可以真正伤害到他们。

除了隐秘于所有生物本能中，对于未知的好奇心——

奥赛已经活了许多时间了，但是他却并不这么觉得，因为他所度过的每一天都几乎是完美重复的，奥赛喜欢和伊雅在广袤的天空中四处游荡，搜寻云层的间隙，窥探云层之下的景象，但是他们所处的地方实在是太高了，即便能看到，也不过是看见一团模糊的色块而已，奥赛想飞到下面去，对于下面那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奥赛每天都想到发疯，不如说，所有人都想到下面去，一股特殊的情感吸引着他们，就像是无形的风流一样，始终催促着他们。

奥赛经常和伊雅开玩笑说，如果我想朝下面飞去的话，你会陪着我吗？但是奥赛得不到她的回答，伊雅只是用淡淡的微笑来回应他，奥赛是清楚的，他和伊雅已经共同度过了千年的光阴，奥赛知道伊雅那单纯的想法，她会。

但是，既然是作为一种生物，奥赛是害怕死亡的，迄今为止奥赛已经目睹过许多人的死去了，他们全然不顾劝阻，一意孤行地朝着下方飞去，奥赛至今还记得他们死亡的惨状，他们的形体被巨大暴虐的力量挤扁，原本装在身体内部的发光内脏全都被挤出来，在重力的作用下，逐渐失去光辉，毫无生气地飘落下去——

他不敢想象自己也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不过这种恐惧却在日复一日的时间消磨中消散，奥赛很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朝下面飞去的，他很清楚，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维系自己生活的唯一支柱就只有对下方世界的期待，在这虚空般的云上世界中，这种期待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强烈，终有一天，这份期待会在天平上和生命持平，那时，就是死亡之时。

奥赛一天又一天地开始愈加不耐烦，他甚至开始劝说自己的伙伴，让他们陪自己一块去，到下面看看，云层之下的世界肯定要比这无聊的世界好玩的多，你难道就不想要知道那些颜色的是什么吗？

但是，那样的话，会死的——

奥赛总是会得到这一句回应，死亡，没错，下面的世界与死亡交织于一起，那无穷缤纷的色彩是死亡的引诱，那是地狱的色彩，人是不能到下面去的，这是铁则，任何违背这一规则的人都将死去。

但是，奥赛会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苟延残喘下去呢？奥赛问道自己的伙伴，得到的只是沉默，比这虚无的世界更为虚无的沉默，没有人能回答奥赛这一个问题，就连最老的长老也不能回答。

长老只是对奥赛说，那些问过自己这一个问题的人都死了。

奥赛很明确这一点，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奥赛将亲手把自己送往地狱深渊，那个自己所向往的地狱，日夜期盼的地狱。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偏离于奥赛的计划，他原以为自己的那些伙伴不会和自己一道，但是到了奥赛下定决心的那一天时，自己的那些伙伴们都到了，伊雅，赛恩，克莱尔，他们都到了，伊雅轻轻地飘到奥赛旁边，优柔地告诉他，自己愿意陪他一块死，赛恩与克莱尔也一样，他们也已经厌倦这空无一物的世界，与只能遥望云霞的生活。

但是不只这些——

人们已经度过了漫长的无法想象的时光，在这个冰冷寂静的世界中，就连奥赛不认识的人也参加了进来，人数越来越多——

最后连长老也出面了，他并非是来劝说的，而是加入了人群中。

长老公开宣布到，如若一个一个分散地冲下去，那么没有人能真正看到地面的景色，但是如果包围形成一层又一层的球体，没准会有人能到达地面，不过，在最外层的人会首先死去。

长老把自己计划了百年的方案讲了出来，这项计划完全凭自愿参加，他们要朝地狱飞去。

天际线之上，硕大的暗红恒星正拖着身躯浸没于黑暗，宇宙星河在绯红迷离的霞光中露出了隐约的身形。

日暮了——

整个球体像是洋葱一样一层挨着一层，总共有33层，最外面的是年龄较大的个体。

有些幼小的个体不敢参加这个送死的活动，只是飘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这一群即将坠入地狱的人们，但是他们的父母已经参与了进去，并且将是第一批死去的人，最终，恐于今后的孤寂，他们还是加入了进去，他们被保护到了最底层，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将会是看到地面景色的唯一的一群人。

——————

位于队伍最前方的长老看到基本上所有人都已经围成了一团，他开始下达命令。

下潜！

巨大的球状物开始缓慢向下移动，因为每个个体的身形都是透明的，并且内脏都会发出闪烁的红色荧光，所以整个球体看起来就像是死去的夕阳的继承者一样。

下潜！

下潜！

下潜！

长老洪亮坚毅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队伍，所有人都重复着他的话。下潜！

忽然，领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长老的身躯已然破碎，闪烁着光芒的飞逸血肉飘散在队伍前方。

最前面一层的人接过了长老的位置。

下潜！

下潜！

继续呼喊着，长老残破的身躯穿过了整个队伍，幼小的个体开始哭泣，他们想要回去，但是自己的父母正在最前面——

像是忽然被炮弹击中一样，最前方一层队伍中的所有人全部绽放破裂开来，但是他们的碎屑依旧飘散包围在队伍的外层，充当着暂时地缓冲。

还没有过去一秒，下一层的队伍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喊出口号，就又破裂开来，夜空中接连不断地盛开血红的死亡之花。

继续下潜着，他们已经突破了云层，那厚重的云山已经被甩到了身后。

一层一层地破碎着。

下潜的口号虽然已经彻底中断，但是整个队伍依旧在前进，队伍后面没有死去的个体会快速地飘到前面，补全缺口，不过在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没有飞到队伍的前端就已经在巨大的压力下死去了。

幼小的个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父母，兄长在眼前破碎，他们的尸骨被抛到队伍的末尾，形成了如彗星的彗尾般的雾状尾迹。

有些个体害怕死去脱离了队伍，但是他们已经到达了无法返回的高度，很快就会如烟花般绽开。

只剩下了十层的人还没有死去。

奥赛变成了最前面的一层，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在最后时间他转头看向伊雅，发现她柔弱的身躯已经被挤扁，奥赛感到的并非伤心，他们都已经活了太长时间了，能这样一起死去算是他们两个的幸福。

下潜！

奥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瞥向了大地，那里，有一些柱状物屹立于上，是什么呢？奥赛不知道，但是，总感觉有些怀念。

啪——

奥赛在躯壳碎裂的一瞬间死去了，幻梦般的意识瞬间溶解于空气中。

啪——

啪——

啪——

里层的个体都很弱小，他们在莫大的绝望与恐惧中纷纷破裂，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最后的声音只是那声细弱的——啪，而已。

在最后三层的时候，最里面的个体已经可以看清地面的景色了，那是被绿苔覆盖住的白色高楼，长满裂纹的柏油马路，长满铁锈的废旧汽车，这，就是地狱的景象了。

但是，一股奇异的情感于他们心中升腾而起，那是在数亿年前铭刻在他们生命本源之处的情感。

三层的个体同时碎裂。他们幼小的身躯只是绽放开来了一朵小花——

他们身形消散的瞬间，人类史就此完结。

最后的历史是全人类的集体自杀。

————

之前的时候，人们向往着天空，而非是大地——

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可以自由地改造自己的身体，逐渐，人们发现了一项永生的技术，不过，代价是把身体气态化并且失去记忆，终身只能飘荡于天空中——

对永生的渴望超过了一切，对天空的渴望也是，人们纷纷离开地表，到达了云层之上。——

天空是如此的孤寂，永生是如此漫长。——

漫长的甚至让所有人都忘却了自己的故乡，忘却了自己曾经身为人类的这一个事实。——

不过，虽然人们远离了自己的故乡，而今天，他们也终于返回了自己的故乡。——

人们的血肉飘散于大地之上，漫天飞舞着红色的光点，像是红色群星飞落宇宙。

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