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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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因为一盒马卡龙，成了我小助手口里的豪门女人，也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是另一个病人引荐过来的。第一眼的感觉很好：绮年玉貌，衣饰得体，态度谦和。医生眼里，准妈妈和病人是有区别的，接诊中，自觉或不自觉的会给准妈妈们更多的耐心和体贴。她的形象分比较高，更主要，从文件袋拿出来的检查资料整齐有序，这个分值就更高了。我愿意耐心细致的讨论她的问题。

当时她怀孕12周，NT指标有异常，理所当然地要纠结是否继续妊娠。

我除了要面对她宝宝可能存在的问题之外，还被她给我的五份报告单惊着了：时下这种患者塞屋的医疗困境中，建册孕妇的产检都不好保障，更不要说这种临时加塞的检查了，而她竟能两天中在五家三甲医院，完成了五次NT检查！我一张张报告单看着，却在心里掂量起她的能量和她的焦虑。

五份报告里，除了首次报告是明确异常，一份报了临界值，其它三份报告是正常的。

产检指标一旦出现异常，孕妈和家属的惯性思维就认为宝宝有问题，害怕生个不健康的宝宝，心理负担相当大，都希望医生给出精准明确的诊断。是，临床医学的产检越来越精细，但又并不代表诊断能越来越清晰，而且，医学本身就是缺陷。医学又并不具备干预出生缺陷儿出生的权利，绝大部分的患者对这个概念认知不够。

NT是产前筛查的第一个项目，就算异常，也允许后期的进一步检查，协同诊断。这个时候医生不能简单诊断，尤其是产科门诊，一句不够严谨的话可能会断送掉一个孩子。医生是同一本书教出来的，原则问题的把控不会有太大偏差。她前面至少看过五位医生，如果接受医生的解释就不会继续看产科门诊，她的不安应该还源于对后期产检的不确定性。

“更多的担心是怕后期产检还是不理想，必须放弃妊娠，是吗？”

“是，没有一个医生能给我一个保证，或告诉我如何改变这情况。”

“你的情况还不到医生跟你讨论宫腔内干预的时候，我也不再跟你讲解NT及产检的意义了，就说这会儿对孩子去留的个人观点：确实，不会有医生能绝对保证这个宝宝的健康状况，但一样不能判断这个宝宝绝对不健康，如果现在就放弃，你自己不觉得可惜，医生却肯定为这个孩子惋惜，这个孩子好或不好，时间就能论证，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如果后面的检查还是异常，怀孕时间越长，再引产，对我的心理和身体是双重煎熬。”

“是，如果后续诊断还是不乐观而引产，那是相当残忍，也残酷，但是，换个角度，这个时期就是你和宝宝各自的修行期。缘法自然，善缘孽缘或无可掌控，相遇一场，你做了你该做的，就算最后修成孽缘，是你们修行的结果，以后不会有怨悔。肉体的痛楚比漫长的愧悔要容易，更何况，修成善缘的机会还那么大。”

她相当的玲珑，接受了我这番非医学路径的说辞，一脸豁然开朗的笑容跟我道谢告别后离开。后期的产检中也有小波折，但她都能客观且乐观面对，最后，也确实喜获麟儿，欢喜非常。

她可能因此而感念于我，出月子离开月子中心的时候，还送了双份的喜饼过来。我客套一下收了下来，也客套着送她离开。

她在生育这件事儿上，可算得福慧双修，也算是医生和医学的功德圆满吧。

二

下午闲下来的时候，小助手开拆喜饼的包装纸，低呼一声

“啊，主任，还有马卡龙呢，我要发个朋友圈纪念一下。”

是一家舶来的西点烘焙店的超精美的包装盒，其出产的甜点号称零食界的“爱马仕”，如我们医生群体，是无福消受的。难怪小助手如此惊喜。我自开始养生，就拒绝这类高糖高脂的烘焙食品，代表少女心的马卡龙是什么，我也没概念，只是好奇小朋友口里的纪念：

“纪念什么？”

“我人生的第一盒，一大盒的马卡龙啊，炫富，第一次理所当然的炫富！还可以刺激那堆直男。主任，你文字水平好，言简意赅地表达我这一刻的心情，让这盒马卡龙成为朋友圈的热点。”

我无语，又顶不住她热切的眼神，确定她更趋向于刺激直男，就让她用“惊！喜！”配图发出去。还真是，不过半个小时，她朋友圈一堆的留言评论，奇绝的是单一的评论内容，不是好奇的问她是不是找了个富二代，就是恭喜她找到了富二代，少部分酸溜溜的说她悄没声息的傍了个富二代。

“什么时候马卡龙成了富二代的专属？”

“哎呀，主任，不过年不过节，我这个年龄收这么大盒的马卡龙，不会是爸爸送，不会是女朋友送，只能是男朋友或准男友，可是哈，不是非富即贵的小年轻，他玩得起这情调吗？”

“就没有那种宁愿吃一个月泡面，为心爱的姑娘买马卡龙的男朋友？”

“可能有，只是那个好男朋友在外太空！”她怼我一句，又挑眼看我说“一个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男人，捧着华贵的马卡龙，你当人演小品说相声呢？”

“你如何笃定她是富二代？”

年轻的小助手用轻嗤回应我，不紧不慢的开腔：

“您老真是够迟钝的！她全身名牌，普拉达爱马仕换着背，就那个文件袋，都是同品牌的，豪车代步，司机保姆，随从不说如云，三人为群吧，随从成群！这就是我们认定的财富自由！她跟我一般大，大学毕业不过两年，就算她是商业奇才，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把资本运作到登峰造极吧。那么，她娘家或夫家，总得有一家是土豪！”

小朋友所说其实不无道理，但她就是一个看门诊的宝妈，豪门或贫寒人家没有区别，舶来品的喜饼也好，乡下阿婆的红鸡蛋也好，都是能分享的喜悦，我当时就一笑置之了。

三

她生完宝宝后，我们就没有再见面，只节假日里，在微信上相互客套问候一声，互不骚扰，偶尔挂念。

我感觉到她遭遇变故了应该在她孩子百日过后，是因为她的微信动态的改变。

从我认识她，成为她微信联系人始，她在朋友圈属于霸屏模式，尤其孩子出生后，她成了名副其实的“晒娃狂魔”。不说24小时记录，跟礼佛的比丘一般，晨昏早晚课是必然，9张图，文字简短，甚至9张图只配一组最简单的表情，很像读书时，应老师要求的流水日记；还有就是她自己奢华的日常：花园草坪、烛台红酒、派对晚宴、宫廷精瓷、限量鞋包……，或富或贵，无一不让我们这阶层人群乍舌而赞。

那些被她霸屏的日子里，小助手最容易感时伤怀，端着冰冷的不锈钢餐盒吃饭的时候，还不忘瞅两眼朋友圈，然后就无比凄楚地跟我说：“我不求过那种有钱有闲的日子，一日三餐精致一点都求不到，主任，你要帮帮我吧。”

“我也没脱贫啊！把那些有钱有闲的信息屏蔽，多看那些支边扶贫的志愿者的微信，你就知道你现在有多幸福。”

她的朋友圈突然沉寂下来也是小助手跟我说的，“主任，那个谁，好几天没有更新朋友圈，没有免费的奢侈生活发布会看了。”

我打开微信，她确有许多天没有发朋友圈。我第一反应是她把我们这些低阶层的朋友给屏蔽了，可是小助手说如果被屏蔽，她所有的消息都看不到，现在这种情况就是简单的没有更新。果如此，那她如何突然失去了晒娃晒富贵的兴趣了呢？我想不出所以然，也没兴趣想。

过不了两天，她只身一人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还是那般的珠光宝气，光彩照人，看不出异样，但是她的话让我吃惊：

“医生，我要结扎，你尽快帮我安排一下，可以吗？”

她口中的“结扎”，医学术语全称为“输卵管结扎术”，是计划生育手术里的“绝育术”的一种，只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和避孕措施的普及，这种手术已经慢慢淡出了妇产科医生的工作。

“这是绝育手术，结扎容易，如果后期有生育要求，可就要大费周章了，你想清楚了吗？”

我说的是大实话，没有医生能保证输卵管吻合复通后的功能，我们的工作原则是杜绝没有指征的手术，作为她的医生，我有义务跟她阐明这个原则。

“我想喝点水，可以麻烦你帮我打杯水来么？”

她这句话是对我的小助手说的，很显然，有话要跟我说。

她看着小助手起身出去，神情黯然下来，“阿姨，若非不得已，谁能傻到伤害自己的身体,我想请你帮忙，给我安排个假手术……”

“这是直接断送我职业生涯的想法，”我直接打断了她，“你要结扎作为医生我会劝阻，但我不能给你做假手术！”

再说了，我一个人也完不成一台手术吧……

她看我说的坚决，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讪笑两声，道歉后出去了。

隔一天她又来找我，这次有个年长的贵妇人陪着一起，但给人的感觉很不融洽，年长者居高临下。

“医生是吧，你工作忙，我也就不跟你客套了，我今天陪她来结扎，你给办个手续吧。”

……

“我知道你们医生的好意，但我们也问过律师，个人要求的绝育手术是许可的，你放心，你们填病历，有她本人签字，权责分明，不带你们医生为难。”

如果个人认知明确后，还坚持选择的医疗手术，医生确实没有必要再阻拦，但是又如何又扯进了律师的意见？疑虑只能短暂存在，我填写好她的手术知情告知书，放在她面前签字，她却低了头，手都不伸出来拿笔。我也不催促，冷眼看着。

贵妇人有点火大的意思，“孩子是你要生的，结扎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两百万的补偿费是我主动给的，今天还陪你来医院，我是仁至义尽了，你要再闹妖娥子，我也不怕难堪，大不了再让老头把张律师找过来修改协议。”

“我儿子刚过完百日你就抱走，现在又来打发我，两百万你就买断了我的生育权利，你怎么可以这么狠毒？”

“是我狠毒吗？只是我一个人狠毒吗……我不在医生办公室里说这些废话，只告诉你一点：是老头说孩子不能给你这种只贪图享乐的人养，求着我来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贵妇人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看不出有多少不良情绪，反而有醉心于自导自演自欣赏的闲情流露，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真要理论，我就当着医生的面一次说清：那套房子，你开的车，还有这两年你买的首饰和包袋，你不要以为我心里没数。你可能没算过价值多少，我的银行账单却记录的清清楚楚呢；分手费300万，你觉得太少，律师给你出点子结扎，你自己听进了！算我狠还是算你狠？好啊，我再给你200万，遂了你心愿，更当给其他家庭其他女人除害……”

我和小助理听到目瞪口呆。这里果然是故事，果然是肥皂剧的滥俗剧情，只是永远更滥俗，没有最滥俗！

“我谢谢你的好心！有这500万，我就可以上岸了，跟你一样，我也可以去给人做后妈，自己不生，养前妻和外室的孩子，还能搏个贤良淑德的名声，跟你比我还年轻，你能做到的，我会做的更好。”

她一改刚才的愤懑和委屈，换成了得意和挑衅。贵妇人腮帮咬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和小助理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怕两个神仙从文斗变成武斗，不能劝的架，局外人要准备开溜。

好在年长的贵妇人修行到家，冷笑两声站起来：“别忘了，钱还在我手上呢，我不签字你就拿不到半毛钱。对，你年轻，换一张脸又是只妖精，等你手术做完，我无偿帮你找个下家，你去做你贤良淑德的后妈吧。记住，最后签协议的时间是后天，带医生的手术证明来！”

贵妇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她终于绷不住，颓丧落泪，哽咽着跟我们道歉“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

可是我和我的小助手，只有相视苦笑，哪有心情见笑呢！

后来很长段时间，小助理经常跟着我吃泡面泡菜也不吭不哈，问她是不是被马卡龙的故事刺激到了，她便淡淡一笑：甜蜜可人的马卡龙背后，有更多的不堪和波折，我还是跟您老学吧，粗茶淡饭布衣，心安理得地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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