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日是大年初十,我抓着寒假的尾巴回了一趟老家,看望年逾七十的爷爷。
这个老人不复当年的精神矍铄,越发消瘦的脸庞上又多了几道岁月刻下的刀痕。在我印象中,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身边几乎没有朋友,加上奶奶早逝,父母又不甘留在老家,爷爷已经孑然一身很多年了。
“爷爷,我又想听你说故事了。”我故作幼态,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小女孩时代。
爷爷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脸上才会出现一些老者的慈爱。他说:
“我肚子里的故事早都被你听光了。不如你给我讲一个?”
我搜索枯肠,于是苦笑着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电脑,不好意思地笑道:
“我哪里会讲故事,不过我电脑里存了老电影,咱们看看吧。”
“讲什么的?”
"戏子的故事。"我知道以我这样浅薄的概括实在无法准确表达这部电影的深刻内涵,但是好在爷爷答应了。
“《霸王别姬》,豆瓣评分超级高。”
我不知道爷爷对同性恋题材的电影是否抗拒,反正我是深深沉浸在剧情当中。天色逐渐变暗,等我意犹未尽地合上电脑,转过身了便看到了满脸愁容的爷爷。那是一种暴风雨将至未至的宁静,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么抽象又神秘的神情。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我觉得程蝶衣对段小楼的感情真挚而且强烈,非常人可比。”我自以为对感情一事见解独到,于是用打趣的语气,试着驱散笼罩在爷爷身边的阴霾。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一个用生命去爱人的人。”
我16岁那年考入高中,被分到了一个年轻老师的班。那时候,我爸觉得这个老师最多25岁,怎么带得好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半大小伙,我自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因此在他的语文课上,我从不认真听讲,后来就被列作“重点关注对象”了。在每周一次的面批作文中,我屡屡为他开阔的眼界,广泛的学识所叹服,渐渐地,我也在他的影响下学会了用文字来表达内心的想法。
有一天我跟他聊起师母,看着他毫无波澜的面部表情,我竟然有一丝窃喜。后来我常常在作文中穿插我对文学的喜爱,我对师长的敬仰,我隐隐意识到,自己完了。
后来,我们瞒着所有人结为眷侣,除了老师偶尔回老家一趟掩人耳目,我们在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陪伴下走过了几年。好景不长,1966年,一场红色运动突然兴起,霎时街上出现了一批批“牛鬼蛇神”。
我踏过菜场上的一滩滩鲜血回家后,便整日心神不宁。
“老师,那些戴高帽的人犯了什么事啊?为什么也要挨打?”
“不可多言,你只需谨言慎行,便不会徒遭灾祸。”
我真傻,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面对老师的话时仍然毫无主见。某一天老师出去上课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我去学校找他,只发现被五花大绑,身上伤痕累累的他,脖子上还挂着写有“资本家”,“右派”等刺眼鲜红字样的牌子,他也被批斗了。
“你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要去寻个公道!”
“算了,这世道没有公道可言了。我妻子母家成分不好,我自然逃不开批斗。”
后来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个戴着红色袖章的人凶巴巴地赶我走,还带走了老师。身边的朋友们也被抓进去不少,什么样莫须有的罪名都往他们身上安。后来,大家各自揭发,反目成仇,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师母最后下放到了山区接受改造,我本以为老师也会重获自由,不料师母的自由竟然是靠揭发老师得来的。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因为那天我看到了老师备受凌辱的一幕。他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理,一生温良恭俭让,而今却被挂上“鸡奸犯”的罪名游街示众,眼神暗淡无光,怕是已经心如死灰。
我不敢作声,躲在人群之中硬是连眼泪都没敢留。再后来,我在审讯室里说着老师给我编的一通胡话,说我跟他毫无瓜葛之类的,我实在是不想去回忆了。加上我家三代贫农,就是所谓的“成分好”,我才得以活到今天。
十年之后,很多“右派“得以平反,我也天真地回到老家等老师的音讯。我找啊找啊,问了很多人都没有消息,最后不得不敲开了师母家的门。
“请问,李老师在吗?”
老妇人满脸狐疑,问我:“你是哪位?”
“我是他的学生,我姓张。”
“他?早死了。”她脸上全然没有失去丈夫的悲伤,反而带着很明显的厌恶意味,“据说是被灌了粪水,受不了屈辱自杀死的。”
“不可能!他这么好的人,凭什么这样折磨他?”
“流氓凭什么活在世上祸害他人?你这么关心他,该不会是和他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我跟他相识相爱,有什么错!”
“哼,原来是你。当年他死活不肯供出你来,这才被灌了粪水,都是你祸害的他!我跟他结婚多年还有孩子,要不是你,他能得这种病吗?可怜我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爸啊……”
明明揭发他的不是我,让他被扣上“资本家”帽子的人也不是我啊。但是我也无法原谅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愧疚中度过。我破坏了他的家庭,毁了他的前途。我想过去那个世界找他,却不忍心再害他得那种不光彩的病。而且我的命是他给的,我要活够两个人的岁数。
“爷爷……”我打断了爷爷的讲述,欲言又止。
“过去了。”他轻描淡写,仿佛云游尘世之外。
我的心灵从未受过如此大的震撼,这个故事比我所看过的任何电影都要壮观。这是一个时代的重现,一部史诗的展览!
在那个民不聊生,百姓蝇营狗苟的年代,有个人从不揭发姹紫嫣红,也不揭发断壁残垣,他嘴里吐露的只有芳华。他年轻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起码我不会让他终结在我手中。
人总是要朝前看的,我这样告诉爷爷。我把李老师的故事悄悄记住了,爷爷忘不掉的伤痛,我只化作一句感谢,谢他当年以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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