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还未落入海中,柳宅内就早已灯火通明。门前街道上络绎不绝,宅中往来者皆是衣着华贵、气宇不凡之人。若定睛细看,竟都是白洲地界的显赫之士。
今日,是白洲柳家大公子——柳文愈的二十四岁生辰。
柳家控制着白洲岛五成以上的港口,且族中大小产业不计其数。虽算不上富可敌国,但在白洲地界也是无人不晓。族长柳观海更是名声远扬,白洲商界皆以柳观海马首是瞻,就连当地官吏遇到他都要敬上几分。
柳文愈身披雕花红袍,静静倚在阁楼的窗前,望着楼下往来的宾客出神。
阁楼没有燃灯,还未落下的斜阳将阁楼内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暗金色。屋中摆设虽一应俱全,却极为普通,着实很难和一个富家公子联系在一起。
或许觉得有些疲倦,柳文愈撑起瘦弱的身子离开了窗前。他眼神空洞,木讷地走向桌子。原本清秀的脸庞如今已是骨瘦如柴。他轻轻抓起桌上的一把折扇,颓坐在软榻上,抚摸着折扇的扇身,眼里露出难得的色彩。
那是一把老旧的桃木折扇,做工粗糙、颜色暗淡,可柳文愈却将它视若珍宝,无论去哪都将折扇带在身上。那扇子原本粗糙的木柄,早已被摸得光滑如玉。
“秋儿,今天是我的生辰呢。”
柳文愈低声呢喃,话语中似有柔情夹杂。他将折扇紧紧握在手中,一时间,身子竟有些颤抖。
“十一年了啊!”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朦胧,恍惚中,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袭青裳,身姿曼妙,那样美丽。
眼前的色彩愈发模糊,仿佛眼前蒙着一条丝带。他低呼一声,猛地起身,试图触摸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却只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脚下一软,重重跌倒在地。
待脑中轰鸣声渐渐消失,门外家丁急切的询问才传入他的耳中。
“我没事,”他喘着粗气,向着门外道,“你们都下去吧,别来烦我。”
“公子已经绝食多日,一会还要出面参加生辰宴……”
“闭嘴!”
突如其来的怒吼令家丁吓了一跳,顿时慌了阵脚,憋了半晌,才低声道:“公、公子,老爷说宴席马上开始了,让我——”
“知道了,”柳文愈再一次打断了家丁的话,“告诉老爷,我准备好就下去。”
柳文愈又在地上坐了一会,随即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开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生辰宴?不就借着宴会的名头,进行那些肮脏的金钱交易吗。那些只顾着追名逐利、永远向着金钱一边的商户,为什么不去看看白洲百姓们穷苦的生活呢。
柳文愈在铜镜前最后端详了自己一阵,喂喂叹气,然后一手执扇,走出了房门。
宴席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众人欢声笑语,把酒言欢。柳文愈只觉得自己的脸笑得僵硬,不停应付着宾客举起的酒杯,将火辣辣的液体倒进喉咙。
没关系,他应付的来。毕竟那夸张的笑容,自己早已轻车熟路了。烈酒滑入几天没有进食的身体,好像火苗在腹中燃烧,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世界也开始天旋地转。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对着一张张笑脸再次举起酒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他的脸上忽然一凉,他摸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的脸正贴在玉石桌子上。
仿佛一瞬间卸下伪装,柳文愈的眼中终于露出了痛苦与疲惫。
“秋……秋儿……”
沈秋。一个只能出现在梦中的名字。
2.
柳文愈儿时便性情孤僻,不善与人交谈。对于父亲努力培养的琴棋书画,他一概不感兴趣,无论柳观海怎么逼迫,柳文愈都无动于衷。为此事,父子关系一落千丈,日后无端的争吵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柳宅坐落在镇郊,距离海滩不过百米的路程。自柳文愈总角之时起,就经常偷偷溜出宅院,跑到海边的那块大礁石上玩耍。尽管每次回家后会遭到父亲的责罚,甚至被关禁闭,可柳文愈还是会再三违抗父亲的命令,偷偷跑出。他坐在那块礁石上,或是对着它说话,或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出神……也许,对儿时的柳文愈来说,那块礁石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时光荏苒,当昔日脸上的稚嫩被岁月磨出棱角,懵懂的孩童就变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不再与父亲对抗,以为自己的人生,就会在父亲的掌控中走下去。
直到那一天。在晚风吹拂中,他又登上礁石,准备欣赏落日的余辉。而当他放眼远眺的刹那,一个清秀的背影进入他的视线。她回眸的那一瞬,就连太阳都黯然失色。
仿佛命运的安排,他们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彼此的世界。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柳文愈只觉得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一种说不出的情愫扰动了沉默许久的心……
柳文愈睁开沉重的双眼,发现外面灰蒙蒙的,雨滴正不断敲打着窗棂。他揉了揉剧痛的头,另一只手下意识向腰间伸去,却忽然一僵。
他伸出两只手在软榻上摸索了一阵,而后直接把身上的被子掀到地上,脸色一片惨白。
扇子呢?
柳文愈急忙跳到地上,努力对抗着再度袭来眩晕感。他努力的翻找,几乎将整个阁楼翻得一片狼藉。
“对了,宴会,宴会!”
他站起身,拖着摇晃的身体撞开房门,赤着脚向外奔去。
初春的清晨,空气中刺骨的寒意还未消散。雨滴夹杂着湿冷的空气,似一层纱,覆盖在柳宅上,也紧紧束缚在柳文愈心里。
3.
那年的礁石上,他握着她的手,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海风拂过,无比惬意与祥和。那是柳文愈作为一个富家公子从未经历受过的感受,那种感受胜过一切的锦衣玉石带来的满足。对于沈秋和柳文愈来说,那段日子,或许是他们一生中所度过最美丽的时光。
“秋儿。”他搂着她的身躯,轻唤了一声。
“嗯?”
他望着海面,不知道怎么开口。踌躇了许久,才说道:“明天过后,我就成人了。”
听到这句话,沈秋的身体颤栗了一下,眼中的色彩瞬间暗淡下来。她当然知道,她当然记得这天,只是一直闭口不提。可无论如何逃避,这一天终究来了。
十五岁的生辰一过,就意味着柳文愈已经成年。届时,白洲岛上大小名门贵族,都会来柳府提亲。她一介平民,又么怎能和一个富人家的公子在一起?况且,那可是柳家啊!
“我明白。”沈秋小声呢喃,努力压抑着眼中的泪水。
柳文愈察觉到沈秋颤抖的身体,把双臂搂得更紧了:“不,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已经受够了受人摆布的生活,我不想一辈子活在我父亲的掌控之下。”
柳文愈低下头,在沈秋的耳边轻声吐出几个字:“秋儿,我们走吧,这个该死的公子,我当够了!我们去浪迹天涯,过普通人的生活,好吗?”
“真的吗?”沈秋猛的抬起头,用漾着泪花的眼睛看着他,“可……可你的父亲,会多么伤心啊!”
“他?他不会伤心的。在他的心目中,二弟和三弟聪明懂事,比我要强上千倍。呵呵,我只不过是一个处处和他抵抗的饭桶,我的死活,他不会在乎的。明天清晨,你在北面镇郊的茶摊等我。”
少年望着海面,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第二天,柳文愈早早便收拾好行装,顶着灰朦朦的天向柳宅大门溜去,却未曾想,柳观海会发现不了自己的小心思吗?
他刚刚站在朱漆大门前,两个壮汉就突然出现,架住了不断挣扎的柳文愈,将他拖回屋子里,任凭他如何喊叫,都无济于事。那一刻,他并非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而是觉得自己从未掌控过自己的命运。
“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柳观海从阴影中走出,脸上也被阴影遮盖。
“放开我!”
柳观海冷瞪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脸上的横肉不断颤抖:“当年你母亲流落街头,若不是因为我,你还会有今天衣食无忧的日子?我生你养你十几年,你处处顶撞我不说,还想就这样一走了之?”
柳文愈越说越激动,近乎咆哮起来:“你和那该死的婆娘一个样!忘恩负义!”
柳文愈呆住了。母亲?他竟然还敢提起母亲?若不是他对母亲非人的对待,母亲又怎么会离开人世!
柳文愈的胸中好像燃起一团火,刚要张口争辩,却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晕头转向。
柳观海面目狰狞,抡起手臂,不断地抽打柳文愈的脸颊。直到柳文愈神志不清、口鼻中流出血来,他才甩了甩手,又扼住儿子的脖颈,恶狠狠地低声道:“今天是你十五岁的生辰,也是你的成人礼。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参加酒宴了,还是去阁楼上静心修养一段时日吧,那里没有窗户,你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而且,你给我记住!你永远也别想逃出去,今天不行,以后也不行!如果你还想着和那个姓沈的小丫头鬼混,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阁楼上布满蛛网与灰尘,许多陈旧的杂物被随意堆放在角落里。四周无窗,也没有床铺,他每晚只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入睡,依靠每日送来的三餐估计时间。
仅有的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也带来仅存的一丝温暖。他一直小心的呵护着微小的火苗,不时将灯中注入灯油,尽力保护着黑暗中唯一的希望。
寒冷与孤独一直陪伴着他,他也一言不发,只是整日呆坐在灯火前,困了便蜷缩在地面上浅浅睡去。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第七天的早晨,阁楼的门毫无预兆的打开了。
柳观海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对着从睡梦中惊醒的柳文愈摆了摆手。
柳文愈眼中的波动一闪而逝,没有丝毫的争吵与愤怒。他瞥了一眼正挂着笑脸的父亲,在地面上呆坐良久,最终熄灭了长燃七日的灯火,站立起来,行尸走肉般向外走去。
柳观海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竟有些意料之外的惊愕。而当柳文愈站在自己面前,二人目光碰撞时,他忽然明白这种惊愕是从何而来了。
尽管柳文愈蓬头垢面,可那双眼睛,早已不是孩童时的稚嫩。他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闹的孩子,不知不觉中,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心存壮志的柳观海了……
那眼中极力隐藏的怨恨,柳观海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看着高过自己的儿子,柳观海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
“不用说了。”柳文愈推开堵在门口的柳观海,径直向楼下走去。
“文愈,这是沈姑娘临走时送到府上的,这些天一直存放在我这里,现在还给你。”
听到身后的话语,柳文愈身体一僵,听下了脚步。
柳观海缓步走到儿子身前,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把普通的折扇,做工不算精细,却散发着淡淡桃木的香气。
柳文愈抓着扇子,轻轻展开,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洁白的扇面。
“她……走了?去哪里了?”
柳文愈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她去哪里了我并不知道。但沈姑娘临走时留下几句话给你,她说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让你别再挂念她。她让你尽力做好你自己的事情,还说,她会嫁给一个好丈夫的。与其心乱如麻,不如一刀两断。”
不如,一刀两断。
成人礼之后,柳文愈竟真的成长起来。他整日呆在书房,埋头苦读。对于父亲的管教,也不再违抗,只是更加沉默寡言,而且对成家之事,避之不谈。
就这样,时光流淌在书房前的石阶上,一晃就是三年。
4.
“柳兄,自白洲一别,已经有两个秋冬了吧?这次你来京城,定要多住些时日。”
马背上,柳文愈与周雄并驾而行,旁侧是柳文愈的书童,几个周家随从在不远处跟随。
“周公子,这京城中,可有何玩乐之处?”
周雄听到这话,大笑起来:“柳兄有所不知,这京城的玩乐之处,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西有碧波翻卷空连岸,东有险峰直插入云天;南见竹林碧野松涛欣欣幽谷泉,北见绿叶红果风打麦浪望无边。上有真龙睥睨揽天光,下有卧虎藏蛇英雄汉;白天金山出入眨眼间,夜里千万灯火倒天悬;胭脂水粉红灯绿酒迷人醉,美景佳人丝竹管弦夜不眠啊!”
柳文愈听后,露出惋惜的神色:“哎,说来惭愧。我常年身居白洲,十八年来,竟是第一次进京。与这京城相比,白洲可是冷清的很啊。”
“柳兄远离京城的喧嚣,也未必是坏事啊。这京城,表面上虽是繁华至极,但生活在这里,就好像每天都有一颗秤砣压在心上,气都喘不过来。”
周雄先是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随后又大笑几声,自嘲道:“看我这扫兴的样子!该罚!柳兄第一次来京,怎能不好好游玩一番?正巧,前面便是这京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游遍京城怎能腹中无物?待我叫上美酒佳肴,我将这京城趣事与你慢慢道来……”
待二人酒足饭饱,又叫来两盏热茶,闲谈起来。
周雄见柳文愈正把玩手中的折扇,便开口问道:“柳兄,这扇子你向来不离你身侧,想必是极其珍贵之物。但依我看来,这扇子却是如同的很啊,你又何故将它视如珍宝呢?莫非这扇子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柳文愈听后,将折扇小心展开。三年来,柳文愈寻遍白洲制扇名家,寻了无数偏方秘术,只为寻得将这折扇长久保存的办法。可尽管如此,扇面依旧在岁月的雕琢下老旧不堪。
“周兄说对了一半,这折扇并无特殊之处。只因是心上人所赠,故敝帚自珍罢了。”
“心上人?”周雄听后瞪大了眼睛,“我虽然远在京城,可也对兄台三年间拒绝百门婚事一事有所耳闻!何时来的心上人?”
柳文愈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只是叹了口气:“哎,一言难尽啊……”
就在叹息时,酒楼内的灯火忽然暗了下来,周围的人见状,随即发出一阵叫好拍掌声。柳文愈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周雄,周雄只是笑着不语,用下巴指了指酒楼中被红布遮挡的舞台。
因有红布遮挡,入座许久,柳文愈竟没有发现,红幕之后竟有一座诺大的戏台。
不知用了什么精巧的机关,红布内的舞台内瞬间灯火通明,乐声也从幕后飘了出来。
“柳兄,咱们今天真是幸运的很啊!一会就好好欣赏吧,京城今年红火至极的舞姬。叫什么来着……哦,沈凌江!来这里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冲着她来的!”
听到“沈”字,柳文愈的心头狠狠一跳。下一刻,舞台周围的红幕翻卷着飘落,舞台内璀璨的灯火充盈了整个酒楼。
当帷幕全部落下,那个红衣舞者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柳文愈立刻从椅子上弹起,如遭雷击!
那台上翩翩起舞的人,虽玉颜半遮,可柳文愈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不正是当年的沈秋吗?
只见她在台上飞舞转动,长长的水袖在她的舞动中仿佛活了起来。就像鱼儿在水中嬉戏、鸟儿在空中翱翔一般,她在台上是那样自由。她就像池中的一朵红莲,高洁而妖艳……
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柳文愈也一时看呆了,半晌才回过神,问身边的好友:“周兄,快再与我说说这沈姑娘的事!”
周雄点了点头,却未从舞台上收回目光:“这沈凌江姑娘,我也所知甚少,只听说也是从你们白洲来的,三年前来京城学习歌舞。短短三年就已有如此成就,实在厉害。”
“没错了……三年前来京城……一定是她,错不了。”柳文愈跌坐回椅子中,低声自言自语道。
说话间,台上的舞蹈已经接近尾声。柳文愈心中早就心急如焚。
“周兄,我想见这位姑娘,可有什么方法?”
周雄听到先是一楞,玩笑道:“手上还拿着佳人赠与的礼物,又急着想去间另一位姑娘了。柳兄真是风流得很啊!哈哈哈!”
柳文愈一把抓住周雄的手臂,周雄一惊。看着柳文愈严肃的表情,他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
“请周兄一定要帮我,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这件事虽有些困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等表演结束,我带你去见一见这酒楼的掌柜,想办法见那姑娘一面。”
“多谢!”
“哪里的话!举手之劳罢了。”
一曲终了,沈凌江缓步退下台去,台下爆发出如雷般的叫好声,经久不绝。周、柳二人起身,向楼梯快步走去。
6.
“沈姑娘就在闺房休息,二位公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沈姑娘过来。”
侍女将二人引进一间房中,便出了门。
柳文愈坐在雕花椅子上,一颗心好像要从胸膛中跳了出来。他曾无数次梦见与她相遇的情景,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又该如何面对呢?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柳文愈更加坐立不安,索性站了起来。木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却只有那个侍女。
侍女面露难色,对二人欠身低声道:“沈姑娘刚刚舞罢,身体极为劳累,不愿见客。还请二位公子改日拜访。”
柳文愈有些焦急:“麻烦姑娘转告沈姑娘,我性柳。还有!还有这个!”
说着,将手中的折扇递了过去:“你将此扇交给沈姑娘,她应该会来。”
侍女应了一声接过扇子,又退了出去。
“原来柳兄口中的心上人,竟是这沈姑娘!”周雄话语中的惊讶丝毫没有隐藏。
听到这话,柳文愈露出痛苦的神色:“一言难尽,我之后再与你慢慢讲述。”
周雄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不再言语,任凭柳文愈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出奇的长,柳文愈甚至有种冲出门去的冲动,可他还是忍住了。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侍女独自回来了。
还没等侍女说话,柳文愈便抢先开口:“沈姑娘呢?”
侍女的头垂的很低,仿佛被吓到一般。听到柳文愈的话,吱呜了一阵,才小声说了一句话。
“沈姑娘说……绝情之人,不见也罢。”
绝情之人?
柳文愈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侍女,然后自顾自地摇头:“不,不会的。她一定是误会了!我没有弃她而去!”
他突然上前,用力抓住侍女的肩膀:“带我去见她,带我去叫她!求求你了!我一定要见到她!”
周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他连忙把柳文愈从侍女身边拉开,那侍女也吓得说不出话来,踉跄着跑走了。
“柳兄!冷静!”
一向瘦弱不堪的柳文愈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了周雄,向侍女跑开的方向追去。
当柳文愈撞开雕花木门,便直接迎上了沈秋惊愕的目光。
戏装还没来得及卸下,就已被泪水冲花。沈秋将眼中的泪水抹去,指着柳文愈嘶喊道:“你给我出去!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不要……”
沈秋喉咙中的喊声渐渐化为哽咽,竟一时间泣不成声。
“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呵,误会……我应该相信你吗?”沈秋的话里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哀伤。
“你还要怎样伤害我,才肯罢休?”
“我、我一直没有欺骗你啊!当年你我约定浪迹天涯,可我却被关入阁楼之中!我万念俱灰,待我七日后出来时,却听到你离开的消息。你还托人将这折扇送予我,并转告我,让我断了念想……”
“呵,”沈秋冷笑一声,打断了柳文愈的话,“我从未说过那些话。”
“可是——”
“你终究斗不过你父亲的,”沈秋低下头,轻轻展开折扇,眼中又泛起泪花,“你、我,还有我们之间的感情,都在你父亲的掌控之下……”
柳文愈忽然觉得,眼前的沈秋变得无比陌生。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纯真无邪的沈秋,这三年的摸爬滚打,已经将她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这折扇呢?果真是你送我的?”
“这是我三年前遗失的,原来是遗落在了柳宅门前啊。”
沈秋抬起头,直视柳文愈的眼睛。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7.
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沈秋一早就收拾好了行装,在二人约定的地点等候柳文愈。
东方的天空微微露白,大地上依旧如一团浓墨。沈秋独自站在破晓的冷风中,向柳宅的方向远眺,期盼着下一刻出现在街角处的身影。
曾有过一瞬间,沈秋的心中十分不安,一些不好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他真的会来吗?他如果没来怎么办?
这些念头刚刚生出,就被她强压了下去。想起昨日礁石上柳文愈眼中的坚定,她的心也跟着坚定下来。
可,离开之后呢?
这天下之大,他们该去何处安身呢? 都说江湖险恶,两个未经世道打磨的人,要如何生活下去?
沈秋望向远处,东边灰白的天空开始驱赶西边的夜色。她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样匆匆离开,太过草率了。可事已至此,就没办法回头了。 日后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只有二人同心协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了。
沈秋虽是如此设想,可天意差强人意,他们却连共同面对挫折苦恼的机会都没有了。
羲和明了又灭,沈秋的脸上早已是死灰一片。
他是不能来,还是不想来了?
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了!沈秋这样告诉自己,可心中的慌乱却丝毫没有减少。她鼓起勇气,借着微若的月光,向柳宅的方向走去。
沈秋用力敲了敲门环,朱红色的大门随即发出沉闷的响声。不一会,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家丁从门中探出半个身子。
家丁瞥了一眼沈秋,问道:“谁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沈秋低下头,小声道:“我、我姓沈,是柳文愈公子的朋友,想要见他一面,能否劳你前去通报一声?”
“你?大公子的朋友?”家丁借着灯笼的微光仔细打量了沈秋的衣着,怀疑的语气丝毫不掩饰。
沈秋微微点了点头,站直了身子:“没错,你只管去通报。”
“好吧,你稍等片刻。”家丁说罢,一脸狐疑地关上了门。
没过多久,家丁就反了回来,依旧是从门缝中探出半个身子。
“你走吧,大少爷说他不认识什么姓沈的人,还让你不要再来了。”
这短短的话语,仿佛一把利刃,刺进沈秋心中。沈秋感觉周围的空气如水一般浓稠,令人无法呼吸,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怎么可能?”她呢喃道。
家丁无暇去管沈秋,缩回了门内。
“等一下!”
沈秋急忙上前抓住了家丁的衣服,急切的说道:“不会的!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文愈不会不见我的!”
家丁被沈秋一抓,瞬间来了火气。挣脱了沈秋的手,一把将她推到在坚硬的路上,沈秋随身携带的行装也散落一地。
“奶奶的!穷疯了吧!想过好日子,下辈子就投胎到富人家去啊!大公子今日已经定下与吴家结姻之事,还轮得到你?做梦去吧!有病。”
沈秋躺在冰冷的地上,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此时的她,相比起心里的痛,身上的淤青根本不值一提。
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沈秋站了起来,将地上散落的东西一一拾起,消失在夜色中。
待沈秋走远,柳宅的大门轻轻打开,柳观海从门中踏出,望着清秋远去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他弯下腰,捡起了脚边的一个小东西,那是沈秋落下的一把普通的扇子。柳观海拿着扇子,沉思了一会,转身进了门内。
8.
柳文愈听了沈秋的讲述,惊得哑口无言。
“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伤心欲绝,来到了京城,发誓要用自己的努力做一个上层人。不用再受他人的白眼与歧视,不用再被人如同蝼蚁一样玩耍。”沈秋的情感早已经平复下来,她淡淡的诉说,语气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想要的东西,如今已经得到了吗?”
“哈哈哈!怎么可能得到呢?我一介女流之辈,又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况且,这京城中,可是暗流汹涌,谁都会被束缚,谁也挣脱不开!”
柳文愈笑了,看着陌生的沈秋,第一次笑得如此悲凉。
“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沈秋没有回答。她以朱砂为墨,以手为笔,在破旧的扇面上飞快书写了几行字。最后端详了几眼,然后将折扇一拢,对着柳文愈丢了过去,别过头去,看向窗外,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丫头,送客。”
柳文愈握着折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沈秋……那个记忆里的沈秋,早就死在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了——柳文愈亲自谋杀了她。
长廊内,周雄已等候顿时。见到柳文愈出来,急切地问道:“柳兄,你还好吧?”
“我没事,”柳文愈面无表情,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离开了酒楼,二人继续策马走在京城的接到上。柳文愈从怀中拿出折扇,缓缓摊开,只见上面提着一首诗词:
红枫入秋无可飞,残蝶不成对。三年清露藏于心,品时已无味。
寒凝水、叶成灰。雁去复又归。何愁天涯伴无侣,弹泪愁几回?
回到白洲的家后,柳文愈便令人把阁楼改造,常年住在那里。
——————
寒冷将柳文愈从记忆拉回现实。麻木从他赤裸的脚向上爬去,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头发浸着雨水贴在脸上,单薄褶皱的衣衫没办法为颤抖的身体留住一丝热量——就像,他终究留不住她一样。
“找不到了。”
柳文愈脚下一软,跌坐在尽是雨水的庭院里。
这种寒冷的感觉……好熟悉啊,仿佛回到了禁闭的阁楼上。只是这次,他连一盏灯都不再有了。
他感觉很累很累,于是不再睁眼,抱膝躺下,任凭雨水将自己仅存的热量渐渐带走。
白洲柳家大公子柳文愈,因身患风寒,卧床数月。于次年一月郁郁而终,时年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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