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supportLists] [endif]第十九章拜年
临近开学前,几位同事相约阿菁一起去拜会老校长。
这几位同事是特别被校长冷落的那部分人。校长时常对她们摆出一副生硬的面孔,她们想接近校长却害怕被拒于千里之外。放眼望去,阿菁还算得听话的小字辈,平素老校长对她也是青睐有加,一行人便合计着将阿菁纳入她们的行列。
一群人来到街上,却不知道赠送什么礼物才好。老校长脾气生得硬,对迎来送往的那一套向来不屑一顾,当面虽然会收下,过不久会另外备一份同样价格的其他什么礼物奉还,分文不差。所以给校长的礼物还真是不好买,礼轻了,显示不出自己的敬意;重了,又怕领导格外破费,适得其反。
就为一件礼物大家反反复复酝酿整整一个小时都未果。此中情形不免让人感慨万端,在中国作为一个领导干部还真不能太正直、两袖清风,否则会让做下属的左右为难。
最后,一位被戏称为“包打听”的老师灵光一现,建议集体凑份子给老校长买一盒人参。她打听到校长正用它作为滋补品,因此这盒人参是不能单纯当作礼物看待而完完全全地表达了这群人对一位长辈的关心,想来对于这样的关心,老人应该是会欣然笑纳的。
老师们来到校长家。这是一所老旧的平房,屋脊上长满青苔,每次经过都会对它留下深刻印象。“包打听”介绍说老校长自从文革时期妻子自杀身亡之后便一直鳏居在这所平房,这一传说使得这间寓所更平添一种阴森森的气氛。
大家来到校长家,发现房门紧锁,没有一点动静。询问左邻右舍,都说不知道主人是否在家。趁这间隙,“包打听”赶紧散布着自己打听来的旧闻轶事。原来老校长执意不肯搬离这破碎不堪的家,据说是担心妻子的亡灵找不着回家的归途,当然这只是一种封建迷信的说法,却足以让闻听者心惊肉跳。
“别人都是深怕阴魂再回来给活着的人添加麻烦,老校长倒好,每天都在招魂。”“包打听”向阿菁解释说。
大家正欲怏怏而散,大门却自动地打开了,老校长神情凝重地走了出来。
“老校长,年过得还好吧,我们搭伙给您拜年来了。”“包打听”第一个奉承道。
“是你们这些小鬼呀,哪里要你们这么过细呢!大家快进屋吧。”校长赶紧招呼众人说。
大家于是蜂拥而进。
领导的堂屋空荡荡的,正对大门靠墙一侧摆放着一张古旧的香案,香案正中摆放着一只蜡烛台,两根长长的红烛正摇曳着扑朔不定的光芒,香炉上方的墙壁上装帧着一位永远年青的少妇的遗像,遗像四周是黑色的挽幛。显然这就是老校长的亡妻了。
因为堂屋内并没有陈设更多聊以待客的桌椅板凳之类的家具,给人的感觉似乎主人并不希望多余的人来打搅他。或许这样的一间房只容纳得下主人以及主人对亡妻的不尽怀念。
任何人相对于其他人都是另外的一重世界,对于屋主人来说这种布置也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于旁人来说这间屋子则有着太多萧森的氛围,给人一种沉闷乃至窒息的感觉。阿菁走过去对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个躬,却看见遗像下方题有一首用小篆书写的古体诗:
悼亡妻
秋霄庭院叶敲窗,
别梦依稀唤不回。
断魂唯伴影幢幢,
相对红烛共垂泪。
诗歌下面有一行注释性的文字:作于庚午年中秋,晨四时。
“这首诗是您的大作?”
“算是的吧,”校长说道,“你有什么指教啊?”
阿菁嫣然一笑,说:“哪里谈得上指教,您的诗好像化用了好几位诗人和词人的作品。”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校长顿时对阿菁产生了知己般的亲近感。
“您的第一句诗借用宋朝词人孙惟信的词《夜合花》:‘风叶敲窗,露蛩吟甃,谢娘庭院秋霄。’第二句诗借用张泌的《寄人诗》:‘别梦依稀到谢家。’第三句诗借用元稹诗《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第四句诗则借用杜牧诗《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你这样说倒是不错的,”老校长说,“我当时只是率性地写来,没想到却完全是在蹈常袭故。”
“您的诗虽有意袭用古人诗句,不过有自己的鲜明特色,”阿菁说道,“尤其这最后一句:‘相对红烛共泪垂’,感情真挚,言近而旨远,‘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堪称大家之作。”
“没想到你对古诗的理解如此透彻,”校长不禁惊讶地说道,“我以前只是听说你的现代诗歌写得好,以为不过是泛泛之谈,现在看来此言不虚。”
“我对古诗了解不多,不过我觉得现代诗歌应该更多地借鉴诸多古诗的因素,所以对古诗会格外留心些。”
“现代诗到底要怎么借鉴古体诗,难道最终还是得返回到古诗的创作道路上去吗?”
“那倒未必,我觉得这种借鉴还是得合乎现代诗的规律,符合现代诗歌的内在,就像孙惟信的这首词《夜合花》,我就曾借用其意境写成一首十四行诗。”阿菁说到这里,趁兴吟诵着自己的诗作:
无题
夕阳里苦苦寻觅依稀朝晖,
万紫千红也曾照万壑千岩,
凝伫间烟迷楚驿月冷蓝桥。
秋光中枉然追逐仿佛春意,
风叶敲窗落红还舞旧时园,
点点寒鸦病树枝头鸣寂寥。
因为你复萌着往昔的爱情,
映烛红泪摇曳着相似幽梦。
鼙鼓一声惊醒愁怅卷帘人,
谁怜我魂系故土心老他乡。
我曾经倾心爱过的人啊,
你带给我欲述还休的苦痛;
那曾经深爱过我的人啊,
只堪奉还无言如许的忧伤!
“我这首现代诗有好几处都化用了这首《夜合花》,有时甚至不惜沿用原词原字。”阿菁解释说。
“你把你的诗还有孙惟信的原词都抄录在这里,让我仔细品味品味!”老校长坦率地说道,“我对现代诗不是很了解。”
阿菁便在香案旁的记事本上默写着自己的诗作,并将那首《夜合花》附录其后:
夜合花孙惟信
风叶敲窗,露蛩吟甃,谢娘庭院秋霄。凤屏半掩,钗花映烛红摇。
润玉暖,腻云娇。染芳情,香透鲛绡。断魂留梦,烟迷楚驿,月
冷蓝桥。谁念买药文箫。望仙城路杳,莺燕迢迢。罗衫暗摺,
兰痕粉迹都销。流水远,乱花飘。苦相思,宽尽春腰。几时重恁,
小袖轻招。
“你的诗似乎表达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情绪和一种时过境迁可遇而不可追的失落与怅惘,”校长说道,“诗歌的最后一节好像还是一种典型的西方式写法。”
“嗯,是这样的,”阿菁说道,因为校长道明这一层,让阿菁很是窘迫,齐耳根都是红的,“我一直希望摆脱过分欧化的痕迹,没想到还是不能脱俗。”
“你这首诗已经很不错了,居然能让我这个老头子感触良深!”
因为尽顾着和阿菁谈论诗歌而慢待了其他人,老校长这时赶紧恳请大家到里屋的书房落座:“待会儿大家在这里吃个便饭。”
“您就和阿菁慢慢聊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众人安慰校长说,校长和一个下属如此亲切地交谈,一扫往日的冷漠与威严,很出大家的意外。
“那‘包打听’,”校长这时也诙谐地称呼道,“你们一起下厨帮我烧一顿团年饭好吗?”
“好的,好的,”“包打听”挥挥手,将其他人都招揽至厨房,书房里只剩下老校长和阿菁。
“你的这首诗是因何而写?”老校长仍自不解地追问道。
“是因为我的一个诗友。他是一个旧情难忘的人,想开始一段新的爱情,却始终割舍不下那一段过往,”阿菁说道,“大约这首诗里也应该有您的影子。”
“什么,我?”老校长吃惊地说,想了想,这时却说道,“是啊,我何曾不想再寻觅一个好的归宿,可是接触过几位,还真没合适的。你这首诗原本也没写错,再开始一段情感恐怕是很伤感的事情。”
“感情说来说去就一个缘字,许多事都是可遇而不可追、可遇而不可求的。”
“但我想这许多事你并没有经历过,为什么你能言他人所不能言?”
“我其实也经历过人生的大悲大痛,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对家人十分很粗暴,母亲不得不带着我们姐妹离乡背井来到这里;在我读初三的时候,我的姐姐不幸被害;我的母亲也因为姐姐的横死伤心过度辞别人世,”阿菁哽咽地说道,“苦难对于我来说真的是一座情感的炼狱。”
“是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身世还蛮凄惨的,”校长说道,“‘少年苦乐过于人,无端歌哭句句真!’也难怪。”
“只希望母亲和姐姐在天堂里能安息。”阿菁喟然叹息道。
“是啊,这也是我的愿望,斯人已逝,回天无力。”校长也唏嘘不已。
这边厨房里,“包打听”们却忙得焦头乱额,因为厨房里简直一无所有。
“我看我们还是从各家拿些现成的熟食来将就一餐吧。”“包打听”提议道。
“还真不如先就送些过年的菜肴来,这屋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另一位老师也附和着。
“那就这样说定了,”“包打听”对其他老师说道,“大家各就各位,分头忙和去吧。”
于是留下两位老师在现场生火做饭,离校长家住得较近的几位老师则赶紧回家去准备各种应急之需。因为都是现成的,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全部准备就绪,校长和阿菁也结束谈话走进厨房。
“您这年也过得太冷清了。”“包打听”心直口快地说道。
“呵,是的,是的,我有同样的感觉。”
“那我们可得好好地吵闹您一回。”
“那感情好,我其实并不怕你们吵闹呢!”校长忙解释说。
大家端上热腾腾的菜肴,围坐在校长身旁。这其中最会制造气氛的当属“包打听”:“老校长呵,祝您老新年过得安逸呀!喝酒,喝酒!”
“大家同喜同贺,”老校长端起碗与大家切磋着酒艺。觥筹交错之间,老校长不免有一种错觉,似乎这些平素自己并不愿接触的人也居然能够让自己活泼许多,年轻许多,“这些日子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有过年的感觉。”
“那是,您老过得太寂寞了。”“包打听”说道。
“是的,是的,大家以后要常来啊!”
“我们会的,只要校长不要不理我们。”
“哪能呢!”校长说道,“大家能来看望我一个老头子,我倒要感激你们啦。”
这时,阿菁正欲举起酒杯向校长敬酒。
“小桑老师,这个,你的诗写得还是挺不错的,什么时候把你写的诗都拿给我看看,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推荐推荐呢。”校长边饮边说。
“那太谢谢您了。”阿菁说道。
“我看啦,您老还不如收阿菁做您的干女儿,既然您这么喜欢她。”“包打听”大有深意地起哄道。
“是的,是的,阿菁快站起来给你校长老爸敬杯酒。”其他老师也附和说。
看来容不得再费踌躇,阿菁不免兴奋地举杯说道:“那老爸,我敬您老一杯。”
“大家喝,大家都喝,杯里的酒全部喝干。”老校长大感意外,同阿菁也同大家一一撞杯,自己则一饮而尽。
夕阳在山,夜幕将临,大家纷纷向校长辞行。
校长将大家礼送出来,这时却特地掏出二百元钱,塞进阿菁口袋,显然是给阿菁的压岁钱,校长的举动直臊得阿菁的双颊绯红万点,极不自在。
“你还是收下吧,这也是老人的一点心意。”“包打听”用胳膊肘儿拐了阿菁一下,劝慰她说。
“拿着吧,你是不是嫌少呢,小桑老师。”校长老爸很是恳切地说道。
“哪里,我还没好好地孝敬老爸您呢!”阿菁很是惭愧地说道。
“我今天高兴,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真的,你还是收下吧。”老人说道。
大家伙也纷纷劝说阿菁赶紧收下。
走在大街上,“包打听”不免罗唣道:“老校长会不会是喝高了,今天这么高兴。”
“那还用说,认了个闺女呗!”众人说道。
“我们都亏本,只有阿菁一个人赚了,”“包打听”醋意顿生地说道,“阿菁,你得请我们客!”
“我可是被你们硬攥过来的,怨不得我。”阿菁赶紧撇开众人,一溜烟地跑开了。因为老校长答应了要推荐她的诗歌作品,使得阿菁对自己的未来不免滋生出许多的憧憬来,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老校长的人缘其实十分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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