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

作者: 胡光星 | 来源:发表于2021-12-28 07:54 被阅读0次

    01

    我叫阿秀,18岁便许配给了斜情屯比我大一岁的阿宝。

    阿宝五岁丧父,六岁母嫁。当同龄的孩子还在父母亲身边撒娇,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时。他却像大树下的一棵幼苗,眼睁睁看着树倒天变,在没有庇护的风雨中茫然无措……!

    他只依稀记得,父亲靠挑脚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从家里出发,挑一担茶油到福建汀州;然后又从汀州挑一担食盐回家。来回大约一千里路。全靠肩上货物赚取的运费养家。

    为了省路途上的伙食费和住宿费。父亲和大多数的挑夫一样,肩不离担,脚不停歇,一趟来回,要在路上日夜兼程一月有余。回家休息三五天后,便计划着下一趟的行程。

    阿宝五岁那年的一个冬天。刚走完一趟汀洲的父亲,因为祖母生病,急需用钱医治。父亲没有在家休息一天,从贴身的衣蔸里取出那趟脚钱,就是用脚赚取的运费,交给了母亲之后,拿起扁担转身出了家门,挑上一担茶油又上了路。

    这次出门父亲再也没能幸运地赚取脚钱回来。又急又累的父亲 ,挑着一担茶油,强撑着挑到半路便口吐鲜血,在同行挑夫的帮助下,寻得一处驿站,没过几天便死了。

    母亲得知父亲死后,便和外乡一个收鸭毛的单身汉走了,扔下了只有六岁的阿宝。

    年幼的阿宝,和重病的祖母一起生活。不到一年,祖母也死了。

    孤苦伶仃的阿宝,之后跟着叔父生活。叔父因为贫穷,三十多岁尚未成亲。

    名义上跟着叔父生活,实际上阿宝常年在外帮东家放牛砍柴,做零工过活。

    为了生存,阿宝干了同龄孩子不敢去想的大人的活,忍受了一般常人没尝过的生离死别,骨肉离散的苦。

    现在阿宝很争气,在东家做长工期间,东家教他识了不少的字。十二岁就在乡里当通讯员。现在提拔为乡镇府的秘书。

    阿宝的悲惨遭遇,深深的打动了我。不知怎地?我不仅非常愿意嫁给他 。而且我想用我全部的爱去温暖他,抚平他的忧伤,弥补他以前的不幸遭遇。

    我几乎是眼含热泪,满口答应了媒人的提亲。那年我十八岁。也是这一年,阿宝和我定亲后,他便去部队上参军了。

    虽然阿宝走了,可他那张圆圆的脸和一双明亮成熟的眼睛。眼睛里的那一丝深藏着的忧伤,总盘旋在我的心头……

    02

    他在天地的那头,我在这头。我们的爱情,就依赖空中飘着的一张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片儿存活。

    当绿色的邮筒,捎来了他热辣辣,情绵绵的话语。我也会放飞,只有在纸片上。才敢写的,当着他的面而羞于启口的话语……

    我的心里,铺开了一条长长的思念之路。这路上他就像影子,我去上山打柴,他便会出现在我的柴担上。我去地里干活,他便出现在我的锄头间……

    白天,他在我心里潜伏着,像虫子,又像蚂蚁,弄得我的心一颤一颤,又痒又疼……

    晚上他又会从心里执拗地偷跑出来,躲在我的枕边,对我说着那些令我脸热心跳的话呀!撩得我不得安生……

    于是我便会偷偷的 披衣起床,捻亮油灯,拿出信笺,把我对他的嗔怪,一股脑儿地写下来……

    能把这份感情,用文字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得感激父母送我读了三年私塾,一直到高小毕业的培养。在当时大多数女性连学堂门都没机会进,而我算是他们当中,百里挑一的才女了。我该是同龄人之中的幸运者了,这和我经营杂货铺的父亲,略比种田人的生活好一点,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小时候,父亲一次重病差点死了。巫婆说:得有归亲嫁女,父亲才有救。为了和父亲冲喜,母亲自作主张,把我许配给了邻村,一个富家子弟患脑膜炎病的傻儿子,那年我七岁。

    我十五岁之后,当知道结婚嫁人,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又哭又闹,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父亲得知原委,上他们家赔礼道歉,用重金把我的生辰八字又赎了回来。

    我到十六七岁之后,每天去队上干活,总能碰到男人,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我。让我好不自在。特别是我那个丑老公,天天往我家跑。哭着求着,甚至跪在我的面前,要和我好。我除了心烦,一点也不爱他们。

    你什么时候回家呀?虽然和你订婚了,可他们还在死乞白赖的纠缠着我。在信笺中,我向阿宝诉说着我的苦恼……

    阿宝回信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搞旧社会那一套包办婚姻,买卖婚姻。更不可以把童养媳当真,何况你父母己经向他退了婚。倘若他再敢对你非礼,小心我回家让他吃枪子。

    最后他说:阿秀你是我的人,谁也休想从我身边夺走。我爱你!爱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看了他的信,我的心里一股暖热。悄悄把他的信贴在胸口,抿嘴笑了……

    经历了一千多个日夜分别的痛苦和思念,二十一岁那年,他一身戎装,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

    三年的军旅生活,让他的目光变得深沉坚毅。去部队时的那满脸稚气已经褪去。棱角分明的脸上,散发出青春的光芒。

    他看我时,目光中就像有两股电流,把我触得有点发晕,又有点酥麻……

    在他电流的触碰下,我的脸霎时红了,又羞又喜地移开了他凝视的目光,心却撞鹿般的乱跳……

    他轻轻的走过来,用他那修长的双臂,果断地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耳边激动的说了一句:阿秀你真好看!

    我想对他说:你也很好看!可我是个女孩子呀,心里纵使有十二分的喜欢,我也不能说出口,也没那个勇气说出口……

    我只是像小猫一样,任他抱着,吻着……

    用我的顺从,用我身体的温柔,来暗示自己对他的喜欢……

    03

    他回来了,我也该离开娘家,跟着他去安一个属于我和他的新家了。

    父母担心阿宝无房无家,我嫁给他怎么过活?我对父母说:我啥都不稀罕,啥也不去想。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是钻茅棚,吃野菜,我也快乐。

    那时候对柴米油盐,对贫穷富贵,真的没有什么概念。心里想的只是,如果没有他,给我一座金山银山?又能怎样?

    我拎着一只刷了油漆,油漆的图案像蚌壳一样的木箱。里面装了我做姑娘时穿的旧衣服。箱子里还有父母给的伍元钱。跟着阿宝回家算是结婚了。

    我娘家住在小镇上。而他只有叔父的家远在山区农村。阿宝带着我,打算暂时去叔父家中落脚。

    恋爱期间,他在信中这样描写过他的家乡,

    通往外界的路已经被荒化,人要进入,必须扒开路基,茅草猫着腰钻着走。要依靠藤蔓,像猿猴一般荡秋千样,跳过断崖和山涧。时不时还要提防,脚下有毒蛇和蜈蚣的侵袭。毫不夸张的告诉你,指不定从深山老林中,还会窜出野豹或豺狼。把活生生的人一撕两半,你听后会不会害怕得要命?是不是趁早就要打退堂鼓呢?

    看了他写的信,当时我就回信对他说:你能生存的地方,为啥我就不能生存呢?你能走的道,我也能走。面对毒蛇野豹和豺狼,我跟了你,多一个伴对付这些凶恶的猛兽。对你就能少一份威胁,我可高兴着哩。或许你骗我,没那么可怕也未可知啊!

    今天跟他走了,有机会去证实他信中说的话的真伪。心里充满了一种追新猎奇的兴奋,和探险般的激动。

    嫁人就这样干脆,说不上隆重,根本也没有什么仪式。面对这样的婚事,母亲有些悲伤。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秀啊!你就这样离开娘了。多少事还没有学到,多少礼节还不曾明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的担心和牵挂啊!你将会碰到许多难处,社会上有许多艰难险阻,在等待着你去吃,一时半会怎么能教会你去面对或者想出解决的良方。孩子你太单纯,将来在社会上受到的打击和挫折,你能挺过去吗?只有靠自己到社会上去学会慢慢成长了。娘是护不了你了……!

    说到这里,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那时,我根本不懂生活的艰难,也不懂什么是愁滋味?心里除了装着对这个男人的喜欢,一心要和他在一起的想法之外。再没有别的,也不去想别的。

    我对母亲笑着说:妈妈,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会过得好好的,到哪里也是一样的生活,我不信生活会有你说的那样可怕!何况我还有一个喜欢的人陪着我呢。

    这时,父亲走过来,拍了拍阿宝的肩膀说:小伙子,我家女儿交给你了。你日后可别嫌她相貌差,脑瓜笨啊。古话讲:菩萨是我塑的,她有几斤几两我知道。阿秀人太单纯,凡事也不长心眼。到时候你可别嫌弃她傻啊!更别喜新厌旧,抛弃阿秀啊!

    父亲又转过脸看着我,眼圈有些发红地对我说:孩子,你太单纯,太善良了。特别是你那种痴情到近乎傻的性格,真让我有些不放心啊!

    知道啦,爸爸。我走后,您们要保重身体!我也叮嘱了弟弟妹妹,要多做家务,不要惹你们俩老生气。父亲母亲,我走了。我会得空回家来看你们的。

    说完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我赶忙低下头朝门外小路走去。阿宝提着我装衣服的那只蚌壳箱,向我的父母亲和家人行了一个军礼,跟在我的后面,出了我的娘家大门。

    04

    正月的风,从树的缝隙间穿过。路两旁的茅草摇曳着……天空有些阴沉,像蒙了一层灰尘的镜面,又像被水蒸气罩住的灯泡让人看不清。

    听老辈人讲,出嫁的人不能回头。但出了村口,我还是忍不住流连的回头张望。看见我的家门口有几个模糊的影子,我知道是我的父母亲和弟妹……

    小路上的路基茅草,沾满了水珠。今天是正月十五,小镇上正在欢度新春第一个节日。不时有鞭炮声从小镇那边传过来,隐隐绰绰还能听到人们的欢笑声……

    父母说:正月是不能出嫁的。要嫁也要等到二月十五花朝节的时候出嫁才好。我看到阿宝一个人回家之后,孤零零的可怜。横竖都要嫁给他,又何必等到花朝节来出嫁呢?

    伤怀同客处,病眼即花朝

    草嫩青沙短,冰轻着雨消

    这是唐朝诗人司空图,在花朝节贺百花生辰的诗句。我虽然理解不透诗中的含义,但读来总感觉有些不喜庆的味道。所以花朝节结婚?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像蒸汽一般飘渺移动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了。就像有人在烧刚砍下来没干的柴火,发出的那种浓烟。我在想:倘若不是因为地面湿度大,通过高压回流影响形成的浓雾。

    如果要人工刻意用湿的柴火去烧,人为生成这么多的烟雾。得有多少人手才能办到?要烧掉多少柴禾才能做到?

    浓雾像一团团白色的气球,在重叠的山峦中游弋。我紧跑几步,追着浓雾试着用手去抓,雾就像一股精灵消失不见了。我便用身体去撞,那雾却柔弱无骨,一碰便散了……

    只是在这雾气中走得久了,头发 变得湿漉漉的,用手一摸,手也湿哒哒的。

    家乡那条宽敞的石阶小路,和我离得越来越远了。通往阿宝家乡的那条山路,只有一根猪肠子那么大。弯弯扭扭通向密密匝匝的树林深处。如果不是熟悉路径的人,根本想不到这里面,还会有人家居住。

    怕是走错了吧,你可没记错路吧?我对走在前面,不时用手扒开树枝探路前进的阿宝疑惑的问道:错不了,你随我跟紧了,阿宝回答我说。

    阿宝拎着蚌壳箱,肩背部队带回家的一只草绿色帆布挎包袋。虽说是寒冷时节,额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

    突然:走在前面的阿宝停住了步伐,咋不走了呀?我疑惑的问阿宝。

    此路不通了,得另辟蹊径。阿宝回应一声,往路沿的灌木丛摸索而去。

    他走开了我才看见,小路像用了一张锋利的刀,切豆腐一样拦腰切断,创面平整不拖泥带水。路面像橡皮筋一样已经往两边萎缩,中间空隔出两米多长的切口,塌陷的地方是深不见底的碎石淤泥,惊得我一阵眩晕。

    秀:你在原地等我,阿宝叮嘱一句,然后绕行着朝断面悬崖的山上走去,他是要从山上绕过该路段。

    小心荊棘,先把手上箱子放下,等寻着路后再拿东西不迟,我坐在原地喊。

    没事,我在部队不也得带着武器装备训练。阿宝说完,身手敏捷,仅凭几根拇指粗细的藤条一跃而过。

    当他找到了正路后,又从山上返回到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踏荆寻藤玩了一次断路飘移。

    回到家,叔父腾出了一间比较干爽的上房,当作了我们的婚房。这间房子坐西向东紧挨着正厅,采光良好,阳光充足。三间低矮的茅房唯一这间最好。为此我心里非常感激叔父。

    转业后的阿宝,在家没呆三个月,便分配到县城当了一名狱警。

    我作为家属,告别叔父,也随他进了县城。白天阿宝去上班,我在家中等他。说是进了县城,其实监狱建在离县城很偏远的,一个没有村庄的地方。

    阿宝去上班后,我一个人坐在房 中,眼睛看到的除了高墙就是电网。周围站满了岗哨,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

    于是我就盼着黑夜的来临,因为只有晚上那几个小时,才是属于我们的时光。我像小鸟一样躲进他的怀抱,而他则用那不算高大的身躯给我快乐!给我热烈!

    有他在我身边,每天的日子我都感觉过得那么快乐和幸福。过得那般的有滋有味。我能体会到来自他的真心,也能真切的感受到彼此纯粹的爱情……

    美好的日子总是那样短暂,心还停留在蜜罐中。而命运,却悄悄把我这份福气剥离,不知不觉之中生活已掀起了波澜。

    在一个春夏交接的夜晚,我照例被丈夫有力的臂膀搂进了梦乡。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丈夫在睡梦之中,职业性的从床上一跃而起。说了一声不好,出事了!便飞快地穿上衣服,冲出了房间。

    丈夫出去不到五分钟,便从窗外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我听到沉闷的枪声,不仅汗毛倒竖!扯过被子一把把头蒙住,在床上吓得瑟瑟发抖。

    直到黎明时分,丈夫被两个狱警搀扶着回到房中。只见他脸上有伤,腿也受了重伤。

    丈夫的样子,把我吓傻了。阿宝,你怎么了?我披衣起床,急切的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没什么,有两个死囚犯,真正称得上是亡命徒,试图越狱逃跑。被我两枪把他们给击毙了,我的腿和脸,在追赶他们的途中,他们因为拒捕,和他们产生了短暂的搏斗,中了他们投掷的石块而受了伤。

    你杀人了?我惊得合不拢嘴巴。对眼前这个温柔文静的男人,陡然间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杀人就不手软?我又讷讷地问了一句。

    我是军人,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逃犯拒捕,必须就地正法。这是上级的命令,我冲在前头,应该义不容辞完成这次任务。

    那我犯法了,下大狱了。然后也像他们一样想活命而逃跑。你们的上级下达向我开枪的命令,你也会毫不犹豫的把枪口对准我吗?由于胆怯和激动,我几乎是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

    回答我呀,你说话呀!说呀、说呀!我摇着他的胳膊,非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

    他显然被我这种歇斯底里无理取闹的举动,惹生气了。他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没再理我。

    05

    那两声沉闷的枪声,像两记重锤劈头盖脸砸向我,险些让我精神分裂。我仿佛看到两个鲜活的生命,应声倒在血泊中抽搐痛苦,慢慢死去的样子……

    我的心情时好时坏,精神恍恍惚惚。再也找不到小两口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打破了 在这高墙之中那份宁静的心境。甚至感觉到一种窒息的气氛,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忽然很想念父母亲和弟妹们,甚至非常怀念斜情屯叔父家中度过的日子。

    父亲和母亲说的没错,我还没有做过足够的心理准备,应对生活中的跌宕起伏。我在娘家过得太顺了,太简单了。所以我一直把这份简单带到了生活之中。稍有变故,心就非常脆弱,难以接受。

    阿宝过后安慰我说:人生非常漫长,总得经历一些事情。看得多了,你就不会感到震惊,会习以为常的。

    我也想让自己的心慢慢的硬起来,大起来。可是,每当看到犯人受到惩罚,或者听说又有人想作乱。我便会想起那个夜晚的枪声。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胆战心惊。

    枪击那两个犯人,时隔不到半年。在一次放风中,犯人们蓄谋已久的报复开始了。

    听阿宝事后回来告诉我说:为首的也是一个死刑犯,叫黑麻子的。此人因入室抢劫,连杀被害人家中三人。他学得一身好拳脚,为了惩罚这些狱警,他串通其他犯人在放风中暴动。

    主要是针对开枪的阿宝。丈夫在犯人的围攻中,一条胳膊被黑麻子废了。一条腿躲得怏,要不也被黑麻子硬生生给卸下来了,伤好之后,我要求丈夫离开这里,即使回家种田也好。

    丈夫也同意了,向组织组织上提出申请。组织上考虑阿宝的身体情况,也批准了。把阿宝调到家乡斜情屯大队,任党支部书记。

    六十年代,读书人很少。读了一点书的,都能派上用场。更何况阿宝从小参加工作,又当了兵。组织上是不会让他闲置在家中,你不当官也由不得你不当。

    离开了监狱的工作,我可高兴了。再不用心惊胆战的生活。阿宝身上也不再随身佩戴枪支了。

    从县城的公路,再次踏上家乡的小路。尽管小路是那样狭小弯曲,但在我心里尤显亲切,我像个久别的游子,贪婪的嗅着家乡花草的芬芳,乡土的味道。

    如今,那段像用刀切断的塌方路面,已经修补完好。再不用寻藤,荡秋千般玩飘移了。

    我跟着阿宝像船上人家四海漂流,但我们不是在海上,而是在家乡的各大队部上。他在哪个大队工作,我就跟到哪里。斜情屯镇有十二个大队,现在讲的是村政府。阿宝到八九个大队,担任过大队书记。

    我跟着丈夫这里住几年,那里住几年,就像浮萍一般。又像打游击战,放一枪换一个地方。东边不等把板凳坐热,又到西面开火,西边烽烟未熄,又去北边严阵以待。

    刚开始是两个人,一只蚌壳箱,就是一家人的家当和人口。现在从县城到乡镇各大队,遗留下的一串脚印中。像猪生崽一样,有了一窝的崽了。

    那个时候没有计划生育,我生娃间隔密,两年便生出一个。膝下已经有四个女娃了。

    丈夫开始对我不满了,原因是所生的全都是女娃,没生一个男孩。为此他脾气性情都变了,变得不耐烦,看我和那些女娃不顺眼。

    没有生到男孩,我的心里也很不安,没有底气。见他这样对我,就更加的心虚。

    我一天到晚都忙着给孩子喂奶,做饭,换洗尿布。忙得整天蓬头垢面,像一个烂婆娘一样,一天到晚精疲力尽,整个人明显的老了。

    由于孩子多,半大的孩子也不肯离开娘睡,喂奶的就更加离不开娘。一张床上睡满了孩子,这个哭那个吵。屎一把,尿一把,丈夫看了更加恼怒,也不跟我们一起睡了。

    他不愿跟我们睡就算了吧,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慢慢的发觉他经常在单位里睡,不回家了,我才感到有些不安。

    夏夜的一天。当我安顿好孩子们睡下之后,我想给阿宝一个惊喜。那天我特意穿上了,平日舍不得穿的白底碎花的确凉衬衣,下身是一件浅绿色的仿绸裤。这还是进县城的时候,剪了二段布,叫裁缝师傅做的一身新衣。到家乡之后,不是节日或是赶集,我是不舍得拿出来穿的。我把头发也洗过了,洗了澡后。又往头发上淡淡的抹了一点生发油,这瓶生发油,我一直留着,舍不得用。是和阿宝头一次进城参加工作时买的。脸上捺了一点带香气的润肤膏。

    我到镜子前一看,整个人变得精神多了。也还不算太老,毕竞自已还是32岁。

    我兴冲冲的去单位请丈夫回家。希望他今晚能跟我一起睡。

    夏日的夜有点燥热,由于我走得急,身体微微有些出汗。我把上衣领子那个扣子解开,自己也能看到自己鼓鼓的乳房,和那条深深的乳沟。雪白的肌肤,水润丰满。虽然生了一大堆的娃,但那窄窄的腰肢没变,只是屁股挺翘着,显得更加丰满一些。

    稍加穿着打扮,走在路上,回头率还是挺高的嘛。平日里熟人朋友也会夸赞我,阿秀你长得真漂亮。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有意恭维我。但自忖长得并不难看,这是真的。

    一路上我想到阿宝以前那种柔情蜜意,曾经在我耳边说:今生今世只爱我一个人。那种铁骨铮铮的誓言,那种缠绵悱恻的情话。让我坚信,我们的爱是经得起风雨考验的!任凭星移斗转,也能够经得住时空的变幻,岁月的更迭。

    只是一路走过,一路生娃。把感情慢慢的生淡了。难道我就只是生女娃的命,生不出男娃?难道丈夫因为我只生了女娃,生不出男娃?嫌弃我了吗?自己都无暇考虑这些,心里、眼睛里、思想里、甚至整个的精神和身心,装的都是这些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感情扑在孩子的身上,无暇揣摩丈夫的心思。我暗暗责骂自己的疏忽。今天晚上请丈夫回家,不仅我要安抚他的身心,而且我要表示自己的歉意!

    除了爱孩子,我会告诉阿宝,其实我一直都深爱着他!以后我也会腾出一半的感情给他温存,给他柔情。

    从出租屋到他单位,不过是一里路的脚程。我心里感情澎湃,脚下生风。巴不得立马飞风就扑到丈夫的怀里,去撒撒娇。告诉丈夫自己对他的感情。找回久违的不曾有过的那份激情……!

    来到大队,我问门卫胡大伯阿宝睡在哪个房间?我要去找他。胡大伯上下打量着我,用狐疑的眼光看了我很久才说:你真不知道支书阿宝的去向?

    是的,大伯。他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我想叫他今晚回家去睡。他都有半年不曾回来睡觉了,难道大队的工作,就有那么忙吗?连回家睡觉都没空吗?

    唉!大伯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拿起旱烟锅,装上一撮烟丝不吭声地闷头吸着。看到他那个模样,我惴惴不安,以为阿宝出了什么事情。

    胡大伯你快告诉我呀!阿宝究竟在哪呀?他没出什么事吧?

    孩子你回去吧,你就不要再问我了,阿宝书记不在单位睡觉,他自有睡觉的去处。说完胡大伯又闷头抽起旱烟来。

    我被胡大伯的举动弄糊涂了,我趁胡大伯没注意,径直往里走去。只见空荡荡的大队部一片漆黑,没有一个房间亮着灯。我喊着阿宝的名字逐个房间去找,每个房间除了一把冰冷的铁锁,根本就没见一个人影。

    阿宝,你在哪儿呀?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慌了。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嘤嘤的哭了起来。

    胡大伯此时走过来,把我扶起后,像是欲言又止的对我说:孩子,本来你们家里的事,我这个老汉不便说三道四,今天你找到大队上了,我不告诉你,恐怕你也不会走,告诉了你,又会让你伤心。

    唉!真让我是进退两难。今天老汉就豁出去了,你可千万要挺住啊。我们的大队书记,和大队妇女主任媚娘好上了。孩子,只是蒙住了你的眼睛,他们已经好上有一年多了。这会子恐怕早已在媚娘家中,同床共枕的睡下了。

    曾经是有风言风语,传到我的耳朵里,说阿宝外面有人了。我总不愿意相信,这会子听了胡大伯的话,就由不得自己不相信了。

    媚娘我认识,是一个军嫂。她的丈夫还在部队上复役,听说他丈夫转到了的志愿兵。他们一年都难得见一次面,就像当初我和阿宝一样,靠书信维系感情。

    媚娘长得高大丰满,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就像会说话似的。据说好多男人都都无法抗拒她那双眼睛,说只要和媚娘一对视,就会勾了他们的魂儿。

    我一点也没在意,以为他们是说玩笑话。我想:眼睛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地勾掉人的魂儿?又不是蒲松龄笔下的妖魅狐仙转世?只不过是好色的男人,觊觎媚娘的姿色。自作多情地陷进了温柔乡里,自己没有定力,却拿媚娘说事,实在是有失公平。我心里暗暗替媚娘叫屈。

    当然,别人想媚娘我也管不了,对我也没啥妨碍。他们想她,就让他们去想好了。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公也会迷上媚娘。甚至公然睡到她的家中。

    我的心,就像有人用一根铁丝,或者绳子绑在空中来回拉扯。疼得我一会儿跌进冰窖,一会儿抛向空中。我只觉得全身瑟瑟发抖,就像在县城监狱,听到那两声枪响似的。我捂住胸口,跌跌撞撞回到出租房中。脑子木的、心也木的,身体木木的,一切都木了……

    06

    我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几个女儿饿得不行,我才拖着麻木的身子起来做饭。麻木的喂着小女儿吃奶。

    阿宝偶尔会回来一次两次,也是匆匆忙忙的,只是想要在家里拿个什么东西,或者是换洗的衣服什么的,才会回来。在家里呆一小会便又走了……

    我知道他的心思,己经都在媚娘身上,只当我是他带孩子的一个工具。

    我得知阿宝和媚娘的事,三个月之后。我带着四个女儿去了一趟娘家。当我走到那条断路上时,几个女儿气喘吁吁说要休息。我抱着小女儿,也累了。便带着几个女儿在断路上坐了下来。

    断路虽然架了几根木头,旁边还填了一些泥巴修复了。塌陷的路基,形成的坑槽却还是深不可测。我呆呆的望着这段悬崖,假如我从这里跳下去?能死利索干净吗?当有人抬上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肯定会吓着我的这些孩子。

    我带着孩子,离开了断路,继续向前走去。在娘家住了两天,我便回去了。这几年闹饥荒,父母亲家里一下添上我这四五口人。父母亲嘴里的口粮会被我和我的儿女分吃光的。

    我不忍心增加父母的负担,只是希望见父母弟妹一面。即使死了,我也就没牵挂和遗憾了。

    离开娘家,我特意来到镇上,买了一包耗子药。我打算回家之后,就用这包耗子药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活得好累,活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活到头了。父母弟妹我也见过了,想想自己还有什么牵念呢?唯一想知道的是:我死后阿宝的心里是什么想法呢?他会为我悲伤吗?他会为我流泪吗?

    我死也不能死在家里,这样我的女儿们会害怕的。我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去死,到哪里去死呢,死到山上?不行,我不愿意让过路的人,或者山里砍柴的人,看到我的死相。得找一个荒废的地窖去死,死到里面安安静静的,谁也找不到。也不用人埋,就那样自生自灭,化作泥土。

    主意一定,我便留意着有没有被庄稼人用后废弃的地窖,好让自己死的时候能够有一个好去处。

    我也不再想阿宝和媚娘的事了,更不会指望他能够回心转意的对我。我知道丈夫的心被媚娘的魅力勾去了,他是不可能对我回心转意了。

    女人的心里一旦失去了感情的寄托,女人一旦没有男人可以依靠,活着和死去也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愿望是找到一个好死处,死了不会被人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不会大白于天下的那种死法。可以安安静静,就那样销声匿迹。

    在一次去采野菜时候,无意中发现离自家出租房,两里地远的地方,有一处废弃的砖窖。砖棚已经破败,窑洞却还有六成新。

    我再三确认这里,肯定没有行人出没,更不会有人再来重新开窑生产时。我满意这里的清静,满意自己的灵魂还有砖棚能够活动,安放的空间。

    找到了满意的归宿之后,我的心里感觉一阵轻松,再不用受世上这诸般的苦楚了。

    每个月阿宝只会给我15斤大米,这点米根本就不够一家人吃。我只能到野外去采野草,在野菜汤中撒一把大米。稠米汤给女儿们吃,而我只能吃野菜充饥。

    我不怕吃苦,只要阿宝对我好,就是啃石头吃净土,我也觉得开心,更何况还有野菜吃呢!

    现在我不想再吃野菜了,也不想在这世上忍饥挨饿。只想快点去死,死了就干净了,就没有忧愁了。

    我记住了这个废弃的砖窑厂,提着一篮子采好的野菜往家赶,我想今天这野菜就不派它的用场了,在这世上最后吃一顿纯米饭吧。

    当我做好一蒸层,热气腾腾的纯米饭时。几个女儿高兴得就像过年一样,一个个蹦蹦跳跳围着我转。这个说:妈妈今天是过节吗?那个说:妈妈今天米饭好香啊!一点都没有野菜的涩味。我真的不想再吃野菜了,我要妈妈天天做纯米饭吃。

    我不敢告诉孩子们,这是妈妈给他们做的最后的晚餐。我也不愿扫孩子们的兴,只好点着头应答着。

    当我安顿好孩子们都睡熟之后,我洗了澡,洗了头,穿上了那身。白色碎花的确凉衬衣和那件蓝绸布裤子。拿出了缝在枕头里的那包耗子药,蹑手蹑足的出了家门。

    秋天的夜有了丝丝凉意,月亮像生了毛一样,模模糊糊 往大地倾泻着一层淡淡的徽弱的白光。路边的树木比白天显得更加高大,树荫遮挡的地方显得有些阴森。

    走在路上,想到几个女儿,从此以后再没有母亲了。她们能不能顺利地活下来呢?我死后,阿宝会回家带孩子吗?

    我的两条腿机械似的迈着,来到那只破窑棚前。窑棚旁边不远处,一株很大的突节老松树。在这棵树上,有一只鸟儿不时发出,阵阵长鸣声。脚下的毛茅蓬里 窸窸窣窣,不知是毒蛇还是老鼠在活动。举目四望,旷野里一片岑寂。

    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从衣袋里掏出那包耗子药。掏耗子药时手触碰到了自己的乳房,乳房硬硬的,胀的酸疼。才忽然明白,忘了喂小女孩最后一次奶。

    想到小女孩嗷嗷待哺,如果自已就这样死了。谁去给她喂奶呀?我的心从木然之中慢慢的软了下来。仿佛耳边听到了小女儿要奶吃的哭闹声,看到几个孩子惊慌失措找妈妈的身影。

    我像大梦初醒一般,跌跌撞撞往回赶。果然,家里像塌了天似的,小女儿在床上大哭着。其他几个女儿乱做一团,也在大哭着找妈妈。

    我扔掉那包耗子药,来到床边抱起小女儿。其他几个女儿哭着问,妈妈你去哪儿了?我们好害怕呀。我像从另一个世界走过来的人,摸摸这个女儿的头,看看那个,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07

    阿宝为了要我生个男娃,每个月在我月经前后的一周内会和我同房。虽然我感到屈辱,但他从来都是不管不顾。

    四女儿刚断奶,肚子里便又怀上了。由于食物匮乏,加上我常年都靠野菜充饥。腹中的胎儿已是严重的营养不良。我感觉人轻飘飘的,头像绑了一块石头重得抬不起来。

    当腹中的胎儿到了四个月以后,一次去田里采野菜的时候,腹部突然隐隐作痛,我强撑着采了一篮子野菜。当我打算回家的时候,感觉腹部有下坠感,象要立刻去上厕所。

    还没等我找到方便的地方,只感觉大腿一阵温热。一股液体顺着大腿根流了下来,一摸全是血。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还没进门,眼睛一黑便倒下了。

    几个女儿闻声从出租屋里跑出来,在我耳朵边哭着、叫着。妈妈,你咋受伤啦?流血啦?谁来救救妈妈呀?妈妈快死啦!听到孩子们的哭喊声,我脑子里是清醒的,只是没力气说话。

    我叫大女儿快去找爸爸回来,叫二女儿找一件蓑衣,我吃力的把它垫在我的身下,睡在地上,感觉地板冰凉,石头又硌得我的腰背痛。

    血从我肚子里,还在往外汩汩地流。我知道这个孩子是保不住了。古话讲:犯三不犯四。意思是到了四个月的胎儿,如果流产的话孕妇会有生命危险。

    那次自己想死,因为舍不得孩子没死成。这次我是不情愿死的,阿宝说要给他生个男娃,我也想遂他的心愿。我想如果自己生了男娃,他或许心就会收回家中?对我和孩子们好一些呢?

    可老天爷好像存心要跟我作对一样,我感觉怀这个孩子,和以前怀的那四个女儿的吃相和病相不一样。

    喜欢吃酸,以前四个女儿在肚子里,都喜欢吃辣。以前怀四个女儿,都感觉身体没什么大的反应,而怀上这个孩子就知道睡觉,人也没一点精神。

    我自忖:既然和以前四个女儿品性不一样,这个就肯定是男娃吧。正当我燃起了生男娃的希望,丈夫有回心转意的可能。心里有了盼头。

    想不到啊!却会出现流产。阿宝的心我是抓不住了,这次连自己的命恐怕 也危在旦夕了。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耳边是孩们的哭声,他们一个个在我耳边不停的喊着妈妈,妈妈。哭声中显得那样慌乱,那样撕心裂肺,那样绝望无助……

    我微微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想用什么话来安慰孩子们,想裂开嘴微笑,我是这样做了,孩子们看到的我却是在昏迷中,已经人事不省了。

    他们的哭声,在我耳边慢慢变得时远时近,朦朦胧胧……

    我感觉自己好睏啊!但我强撑着迫使自己不要就这样睡去,让模糊的意识集中起来。如果自己一旦睡去,我怕就再也醒不过来……

    血好像流得慢了,先前感觉下身像撒尿一样的液体,已经变小了,开始那种湿热的,滑滑的感觉,现在变得粘稠冰冷。

    我感觉极不舒服的,真想把裤子褪下来,换一件干净的裤子穿上,然后踏踏实实睡到床上去,可又怕血把床上的棉被染脏了。

    就在我这样思来想去之中,听见阿宝在我耳边阿秀、阿秀,你怎么啦?这样喊。

    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想告诉他。我体内的血要流干了,你用啥子东西帮我堵一堵那血口子吧!还有那一篮子野菜,帮我拎到离我身子远一点的地方去。莫让我的血脏了那篮子里的菜。

    尽管我用了十二分的力气说这些话,其实就像蚊子在叫一样,旁人根本听不到的,只看见一个人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几个人。然后,听见阿宝他叔说:阿秀都快死了,得赶紧送医院啊!说话的时候,叔好像带着哭腔。

    我的心里感觉一阵温暖,这世上总还有人心疼我。想到叔都奔六十的人了,我不能孝顺他,还要他为我操心。我的心里感觉非常的惭愧,这辈子算是欠下了叔的债呀!

    死了就死了,死了我就不再为爱而伤心了!我死了,阿宝该会立马飞风娶媚娘来家里做后妻吧?

    只可怜我那几个女儿,后娘会有我对她们那样好吗?后娘肯定也会和阿宝生娃的,他们顾得过来么?

    儿女离不开破肚生,不是亲生的,隔了肚皮的,互相是没有亲的。也没有从骨子里就有的那种血肉亲情。如果看到女儿们落难了,我死了也不得安生啊……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阿宝了。一个人去到黑洞洞的地方,会比世上更孤独吧?活着好歹有女儿们陪着,总有和阿宝见面的机会。尽管他和别人好,但总能够在要我生娃的时候,还会陪我过几天夫妻生活……

    虽然他没带感情,只带着某种传宗接代想生男娃的私心,可是我能得到他片刻的亲热与温存,我心里还是很快乐的。

    表面上我拒绝他,冷淡他,暗地里却因为想他,不知流了多少泪。想到入骨处,那份仔煎熬啊,阿宝他咋知道呢?

    现在自己快死了,也没力气说话了。要不然我真想把心里这些话都一股脑儿的告诉他呀!把我的委屈,把我的爱,都对他说得明明白白。甚至还想当着他的面,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阿宝,你这个负心的人儿,你让我又恨又爱,然而总是恨抵不过爱。死都要死了,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了,也不怕你知道我的真实思想掉我的身价。其实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只容着你,装着你的。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病健康,我对你永远都是真心的……

    我的眼里流下了两行泪珠……

    08

    在叔父的指挥张罗下,用床板和两床棉被,组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我躺在两床被子中间,担架出了村口,在通往镇上的崎岖山路上缓慢行走。

    此时我的脑子异常清醒,别人的说话声,甚至担架走到哪里,我都依稀能分辨清楚。就是犯睏,没一点精神。我强迫自己不能睡,我怕自己一旦睡过去,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曾经死过一回的人了,现在反而怕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还残存着某种念想?想什么呢?舍不得父母弟妹?舍不得四个女儿?舍不得叔父的这份恩情?就算看着自己深爱的阿宝跟别人好,活着也总比死在黑洞洞的阴间,埋在冷冰冰的土里强……?

    反正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也左右不住跳跃式的思绪……

    我听到叔父吭哧吭哧喘粗气的声音,而阿宝在我脑头边这头抬着我。我真想叫叔父和阿宝抬担架的步伐快一点。让我早一点赶到医院,得到急救。

    看到他们累得不行,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然我只能心里这样思忖着,别人根本听不到我微弱的声音了。

    转念一想,慢一点也好。只有这个时候阿宝才能够有时间陪我。如果不是自己要死了,阿宝是不会陪我这么长的时间的。

    他总说忙,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忙。我想村里的工作是正事,除了工作上的正事,恐怕媚娘那里也要花去他的很多时间吧?这样一来,自然就没有富余的时间,勻一点到我的身上了。

    自从媚娘插足我和他的生活,恐怕这次是他陪我时间最多的一次。想到这里,我独自笑了,一种满足的笑。一种患病之后收获的喜悦。

    我甚至想:如果这次侥幸逃生,我会偷偷求老天爷让我多患几次病,让阿宝回回这样抬……

    担架在摇摇晃晃,忽上忽下中,已经来到那处断路上了。叔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阿宝说:歇歇脚吧,实在走不动了。阿宝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应了一声好。便把担架放在了路旁。

    我心疼叔,还要抬我这个将死的人,走这三十多里的山路。如果到了医院,我死了。又得从医院把我这具尸体抬回去。

    这条路真难走啊,真长啊!来来回回,上山爬坡。莫说抬一个人,就是独自空手打个来回,也会筋软骨散。倘若我真死了,又要把我这具尸体抬回去,那不是像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受罪吗?

    我的灵魂从担架,那具淌血的躯体上爬起来。走到叔父扛我的那头,准备他再次起肩的时候,帮他抬一抬自己。也好减轻叔父的重量。

    正当我心心念念想着这事的时候,叔从我脚旁那头,走到了我的头前,掀开盖在我脸上的被子。此时叔的脸在我跟前凑得很近,我听到了他的鼻息,闻到了他嘴里那股旱烟锅的焦糊味。

    过了一会,叔对阿宝说:唉!我看阿秀恐怕是没救了。脸白得像一张纸,看了都吓人。气息似有若无,像是魂不附体了。恐怕还没等抬到镇上医院,人就僵硬了,冰凉了。

    是的,我也知道,阿秀这回是十有九死了。明知道这人已经不行了,但还要烦请叔帮我这个忙。把她抬到镇上去,让他的父母弟妹知道,不是我们没有医救阿秀,是阿秀命该当绝。

    古话讲:蒙生人的眼,勉死人的意。哪怕是做个样子,她的娘家人,也不敢拿话来钻我们的空子了。倘若就 这样抬回去,省事倒是省事了。他们会说我们故意没医救阿秀,你想想:阿秀的弟弟还在斜情屯公社当秘书。一旦她的父母、弟妹,怪罪下来。我阿宝的灶脑都会给他们摸平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一旦惹恼了她弟弟,我这大队书记的位置,恐怕就坐不稳了。就算搞形式主义,也要把这个工作做彻底。

    阿宝说完:叔没有吭声,只听见叔的旱烟杆在路边的石头上敲了敲,是在磕旱烟杆里的烟灰吧?叔把烟杆里的烟灰磕净之后,把烟杆别在裤腰带里。然后才说:天色不早了,咱爷儿俩脚下加把劲,看看阿秀有救没救?争取一点抢救阿秀的时间。

    我听得真切,只是没力气说话。担架在猪肠子宽的山路上,又开始移动了。可能是叔侄俩的脚步不一,担架抬得晃晃悠悠,拉拉扯扯。一会儿往前倾,一会往后倒。抬着我这个三魂难附身,七魄早出窍的将死之人。望斜情屯医院方向赶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好多人声。有男人的声,女人的声。在这片嘈杂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掀开被子,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快把病人送急救室,准备血浆输血抢救。

    又听阿宝对我叔说:快去叫我父母弟妹来,恐怕阿秀已经救不活了,让阿秀的家人来做最后的告别吧。听得出阿宝的声音有一些悲泣……

    我心里明白自己终有到了镇上医院了,我再也支撑不住了,便疲乏的睡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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