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一个幼时“天性乖巧却埋有反骨”的人,以一介布衣,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由一个普通中学的教师一跃成为政府大员,出任有汪派背景的《中华日报》的总主笔,可出入汪精卫的公馆。风月场上轶闻不断,“与上海滩上许多名媛贵妇皆有一手”,有四任妻子,还有许多暧昧不清的情人(包括中学同学姨太太、日本房东的妻子、甚至上海当红歌女),被人称为“名士派”。
张爱玲,一代才女,名作《传奇》、《流言》中的全部作品均写于25岁以前,她的文字中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理性,人情人性人生,均有着力透纸背的犀利。“这样的早熟早慧,求诸现代文学史,再无第二人”。
张爱玲的理性是在读书时就有的。17岁那年她写道:“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在那时,许多女生将读书作为嫁人的筹码,而非完成自我的途经。中学毕业后,她母亲曾让她做出选择:“如果早早嫁人的话,就不必读书,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张爱玲选择读书。之前她想从父亲阴暗的家里逃出来,母亲得知后给她秘密传话:“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张爱玲“痛苦了许久”后作出选择:“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是最后几年的求学的年龄倒被耽搁了。”
所以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说:“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如同数学……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
稍有点理智的想求一身安稳的女人,都会和胡兰成这样的男人保持距离。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理性的才女,横绝四海,却因胡兰成毁了一生。
【壹】
张爱玲为何会选择胡兰成,很多答案可以追溯到童年。
她的父亲虽有旧式的文化修养,会吟诗作赋,还替张的少作《摩登红楼梦》拟过颇为像样的回目,但他嗜赌成性,“有一切遗少的恶习,挥霍祖产、坐吃山空,吸鸦片、养姨太、逛堂子、对子女缺少责任心”,可谓专断、粗暴,虐待多于父爱。张爱玲曾经形容父亲的房间“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而她的母亲黄逸梵曾作“娜拉出走”,出国留洋学油画,是一位深受五四思潮影响的新时代女性。然而她第一次出洋,上船前大哭不止,佣人把四岁的张爱玲推上前去,“她不理我,只是哭”,可见她并非因为和女儿分离而哭,更多的是对于前途、命运的无奈和悲戚。
之后她归国,张爱玲从父亲那逃到母亲家中,由母亲供给生活与教育费用,可爱玲却说她甚至能从母亲的神情态度中觉察到母亲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这些牺牲。而张母让爱玲进学堂,学做淑女、学画图、学钢琴、学英语,“更多的是出自于对她信奉的价值观和原则的执著,而非出于对女儿的关怀”。以至于有时穿越马路,母亲偶尔拉住爱玲的手,使她感到“一种生疏的刺激性”。难怪张爱玲后来说:“朋友是自己要的,母亲是不由自己拣的。从前人即使这样想也不敢承认,这一代的人才敢说出来。”
因为童年无爱,张爱玲不会表达爱,才会性格夹生,不喜言谈;因为童年无爱,得不到想要的关注,她才喊出那句“出名要趁早”,才会坦言“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因为童年无爱,她才希望有一个温暖的家,给她想要的“现世安稳”。而张爱玲童年的不幸,仿佛是为胡兰成量身定做的幸运。
【贰】
张爱玲不喜见客、脾气夹生是出了名的,且骤然面对不大熟识的人,她感到窘迫,不会寒暄。当时另一位走红的女作家潘柳黛曾形容道:“她性情如此,有些人看她不顺眼,便不愿打交道,而一种社交场合,若要她处在凑趣附和、其存在似有还无的位置上,她也不干。”所谓“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强烈的自我存在感,她的冷漠孤傲,不仅是性情如此,更多的是一种渴望成为王者却又无法把握的卑怯。
所以,这样的女生在感情上绝对不会主动,而主动追求她的男子必当厚得下脸皮、吞得下冷漠、解得了风情之人。
胡兰成初见张爱玲,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应对自如、深通世故,反而是没有见过世面怯生生的样子,还有几分不知所措,似乎“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这样的张爱玲对情场老手胡兰成而言无疑是瓮中之鳖。
两人头一次见面,竟一坐坐了五个小时,天色将晚时胡兰成送张爱玲出来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着,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这一句若即若离的挑拨,云淡风轻的直言,巧妙地把二人的关系说得如此近。张爱玲孤傲冷僻,理当反感这样的唐突,却因为此人竟能才初次见面就和自己相谈甚欢,这样的唐突便像心底初次的波澜,因厌恶而倍觉欢喜。
此后胡兰成每隔一天必登门看张爱玲,这个聪明风流又有才的男人慢慢搅乱了张爱玲的心,次数多了后爱玲送给胡兰成一张纸条,要他不要再来看她。胡兰成一眼窥破张爱玲反常之下的悄然沦陷,却装作不知,接条的当天就又去看她,不解释,也不作表白。——以后索性天天去看她。
很明显,他想读懂张爱玲这本天才才女书,却又不愿负责,更无心为她谋划。他要的是一个风流自赏的机会,一个心灵共鸣的知音,然而张爱玲却在不久后送了他一张照片,背后题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尽管张爱玲笔下尽是痴男怨女、恋爱婚姻,却不知尚不满23岁的从未谈过恋爱的她,面对大她15岁已有两次婚姻的胡兰成,早已就地沦陷。
【叁】
此外,胡兰成是真正懂得张爱玲的。
张爱玲的朋友及后来的诸多评论者,认为张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意思是她只爱自己,孤芳自赏。但胡兰成却说:“自我恋是伤感的,执着的,而她却是跋扈的。”张爱玲在别人的眼中孤傲张扬,胡兰成却在给张爱玲的信中称她“谦逊”,认为她有一种对现世、对人生的虔敬,这也正是张所理解的“谦逊”。她回信中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言下之意已视他为知己。
他还知道张爱玲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童年的奔波,无爱的家庭,以及在香港读大学时突如其来的战争,都使得张爱玲比常人更需要一个家,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称作丈夫的男人,一种温暖的慰藉。
譬如张爱玲在《烬余录》中写道:“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家也许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无牵无挂的空虚和绝望。”战争使得很多人受不了无牵无挂的绝望,急于通过婚姻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如果明天便是世界末日,今日便可领证;如果明天还是太平盛世,今日便要权衡。那时单身的张爱玲无法领证亦无需权衡。只是,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写的 是别人,一年后嫁的是自己。
所以胡兰成才会在一纸婚书中许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承诺。后来有次张爱玲陪胡兰成开座谈会,会上她只顾孜孜地看着胡兰成,那天突有盟军的飞机来袭,警报响起,爆炸声四起,但她没有日军轰炸香港时的惊恐,仿佛望着兰成,就抓住了一世安稳。
胡兰成曾坦言: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张爱玲对男人的要求是懂得与珍惜,可惜胡兰成懂她,就像他懂得所有女人一般。他知道她想要的一切,因此哪怕是一纸空头支票,他也可以开出最漂亮的一张。
【肆】
当然,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结合,还有点彼此成全的意味。
张爱玲有强烈的世俗进取心,“20出头的张爱玲不需要寂寞,她要的是绚烂、是狂喜,不是平淡”。她曾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所以成名后她以奇装炫人,创下文坛之最;所以她后来远赴美国,希望像林语堂一样在国外文坛杀出一片天地;所以她在国难方殷、更宜洁身自好的时候选择有日伪背景的《杂志》出版社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传奇》,理由是“要趁热打铁”,但她不写一行替日本人歌功颂德的文字,而日本人操纵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要她参加,她的反应是寄去一纸辞函”。
余斌说:“她要出名,这是她个人的意愿,世人若笑她虚荣,由他笑去;同样,她不出席日本人的大会,只是她自己不喜欢政治,又素不喜文人圈中的某些习气,如此而已。”
所以她不会在乎胡兰成的汉奸身份,她相信清者自清,或许胡兰成那时的地位、交际圈于她而言亦是一种点缀。她会高高兴兴陪着胡兰成去出席座谈会,不是因为会议本身,而是夫妻一同出入给她一种一家人、得了依靠的满足,她沉默压抑了那么久,那种要幸福给全世界看的狂喜,带她出尽风头。
而胡兰成对张爱玲,怦然心动应该是有的,只是他是个非常容易心动的人:在武汉汉阳医院撩拨护士周训德,到了年底他便要求周小姐嫁他了;在温州撩拨寡妇范秀美,借范的掩护度过日本投降后他艰难的逃亡岁月。他想要别致地平分三地之情,“名分上有张爱玲,意念中有周训德,现实中拥有范秀美,做三方元首”。
而这名分上的拥有,更多出于一种自卑性的弥补,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后来他逢别人夸耀门第,便要抬出张爱玲的贵族出身来镇人,颇为自得”。而张爱玲在不被祝福的婚姻里一头砸进去了,倾心相许,得到的不过是胡兰成对她身份的重视,后来她诘问胡兰成:“你与我结婚,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之后在美国她嫁予赖雅,她和赖雅之间不是没有感情,但张的好友爱丽丝因失恋陷入痛苦,她为言宽解,谈到自己与胡的婚恋,便说“从他离开之后,我就将心门关起,从此与爱无缘了”。
曾经的彼此需要彼此成全,曾经的心醉神迷、现世安稳,在胡兰成转身爱上别人后,不过一地残骸。张爱玲是真爱胡兰成的,即便她千里寻夫,却被已投入范秀美怀抱的胡兰成骂回去;即便她心已渐次冷透,却还为逃亡中的胡兰成寄钱,为他想方设法,等胡兰成脱离险境后方写出分手信,信竟还附了三十万元——那是她新近写电影剧本所得的稿费。要知道,他们结婚后一直是财务分开的。
张爱玲曾为《流言》题词:“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或许这段彼此成全的爱恋岁月,即便以悲剧收尾,可那时爱着的、也被爱的张爱玲是丰富的,是快乐的,是要把一天活成永世的、幸福的女人。是否,这也是上天的另一种成全——
毕竟“以才女的身份,她要的是一个能欣赏她、懂得她的知音;以女人的身份,她要的是一个疼惜、呵护她的男人”。胡兰成虽然善始却没善终,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助她圆一场临水自照的梦。
再作一次追问:张爱玲会同什么样的男人走到一起?余斌说:“她的矜持拒人千里,未必有多少男人敢去追求她,她也不见得会主动追求别人。她能倾心相许的人应该有成年男子的魅力,需得有学问,要聪明有才情能懂得她的好处——他要的是一个‘解人’,不是一个‘好人’,然则这岂不又一个胡兰成?”
【伍】
有一个细节一直让我难以忘怀,胡兰成曾在情事败露后、二人离婚前,在张爱玲处过了一宿。次日天尚未亮,他在床前附下身去亲她,张从被里伸手抱住他,忽然泪流满面,五内沸然只叫了一声“兰成”,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她到底还是理智的,知道这样的男人是无法托付终身的,她可能会想起胡兰成与前妻英娣离婚那天,他似满腹委屈,一腔幽怨,竟在自己面前落了泪。她一直在骗自己,这是个情深义重的男人,只是因为太爱自己才犯下如此错误。女人太容易高估自己的魅力以及男人的忠诚,到头来却发现饮食男女,亦不过如此,而她纵一世锦才,也概莫能外。
所以那一声“兰成”,是心肺撕裂,和撕裂后的决绝。
1976年张爱玲55岁时,她在美国的好友宋琪曾致信言:“附阿妹一文,大骂其胡兰成……另有一女作家也写了一段,说胡口气中颇以贾宝玉自命。”张爱玲回复道:“阿妹骂胡兰成的一篇也真痛快。”
后来张爱玲曾因故向胡兰成借阅他新出的自传《今生今世》,胡兰成当即寄去,后又写信,信中他又自作多情,竟有撩拨之语,张一概不回,最后才写一短笺断了他的念。信中写道:“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
如胡兰成所言,张爱玲确实是“亮烈难犯”的,去意徘徊之时哀怨满腹,真正下了决断之后则果决干脆,义无反顾。她终究是理性的,只是这一层理性较之于17岁那年,多了一抹无法言说的苍凉。
原来,最恨,一个天才女子忽然结了婚,一语成谶。
参考资料:
【1】余斌.张爱玲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于青.张爱玲传[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
【3】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4】张爱玲、宋琪、宋邝文.张爱玲私语录[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以及部分网文。
2017年9月14日 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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