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的旧月亮

作者: 黄潮在高原 | 来源:发表于2024-02-19 18:34 被阅读0次

    说起来又过了半年时间。去年秋色正浓时,去了峨眉的罗目古镇,参加杨霞在“目然”民宿为我的新书,《夜雨寄乐山》专门搞的文化讲座。席间,好读书好旧物的网友尘外、郑敏二人说,受杨霞依托古镇建民宿的感染,他们也在罗目古镇靠近漂流停车场租了几间民房,地方距“目然”很近。于是我们一行人踏着一条干净的小石子路去看了。

    罗目古镇眺望峨眉山(杨霞作品)

    秋日里的旧房子一片荒芜,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唯有地坝中一株核桃树与峨眉山遥相呼应,撑起了旧房的往日气息。郑敏说,别看今天的寂景,稍加收拾,便可化腐朽为神奇。郑敏是个能干人,早年间做过团委书记,后来长期担任酒店管理,从青神汉阳湖边的忆村酒店,到乐山古城拱宸门的顺城212轻奢民宿,无不留下她独具魅力的色彩。

    龙年春节尚未结束,微信圈传来好些网友的视频。“核桃树下”喝茶、晒太阳的图片,地点都指向我去过的峨眉罗目古镇。显而易见,尘外、郑敏二位合伙人打理的“核桃树下”,其旧日时光巳经徐徐翻开,成为古镇新的打卡景点。那地方视野开阔,远景是可以横绝的峨眉仙山,中景则是炊烟缭绕的坝子,近处是可以漂流的临江河,旧时的罗目溪。

    看来,郑敏口中的“化腐朽为神奇”应验了。喜欢喝普洱茶的尘外该是如周作人写的,“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怪不得他起了网名叫尘外。妙!

    想想也是妙不可言。春花秋月的夜晚,“核桃树下”喝着峨眉雪芽,云南普洱,望着唐代诗人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轮秋”,想必是所有读书人心中最柔软的向往。

    有山有水伴着千年古镇,是人们怀旧,体验旧时月色的好去处。据说,罗目古镇上各种民宿、品茶、手工制艺、武术馆阁已然成熟。依托古镇的气场,今人与古人对话,与历史沟通,这是今天城市乡村的流行元素。古镇上空,峨眉山巅的一轮明月,令人神往。清代文学家张潮把一个人的一生当作一轮明月去比照,说少年是隙中窥月,中年如庭中望月,老年是台上玩月。

    人活着,便是经历,人在江湖,人人心中都有不一样的旧时月色。

    遥想当年,禁鸦片烟的钦差大臣林则徐被贬西北,当他以云贵总督身份,重返三十年前来昆明时的黑龙潭,看见唐代植下的梅花,一株已枯,一株茂盛,才过去几十年,那株茂盛的梅花也枯萎了。不禁感慨人世沧桑,宦海浮沉,身心俱疲,不由发出“卅载鸿泥一梦中。”这是官人心中的月色。文化人的月色则如一块老玉,泛出幽深的绿光。

    我喜欢的散文大家董桥,常用“旧时月色”去形容他心目中躲藏在城南的民国情调,他童年少年于南洋认识的文化遗民,是“玳瑁眼镜隔着的眼睛泛起薄薄的一层泪影”,是“书斋窗外午后的轻风吹起竹从一片絮语。”他劝人不要乱采记忆的果实,怕的是弄伤满树的繁花。“真正让生命丰美的,往往竟是忘了的前尘旧事。那是潜藏在心田深处的老根,忘了浇水也不会干枯。”董桥对旧时月色,暗香疏影的理解是我认同的。

    十五六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萌动岁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本破破的旧书,是一本诗词集子。那时候不时兴读书,课堂上念的都是些“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铿锵有声。男人女人时兴戴军帽,穿绿色军装。就这样火药味的时光里,居然读到别样的词语,“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渐黄昏,清角吹寒,二十四桥仍在,冷月无声。”写这句子的人叫姜夔,是八百多年前南宋时期的人,又号白石道人。他的诗词用语直白简单,便在作业本上抄下些许诗词。所谓“旧时月色”四个意境深远的字,从此铭记于心。

    岁月匆匆流逝,而今也是到了“核桃树下”望旧时月色的年纪,情不自禁又把姜夔的词和故事在脑海里过了场电影。姜夔放在今天,是个了不起的全才,他是大诗人,大音乐家,不仅书法了得,还写了一本关于书法的专著《续书谱》。可惜就是这样一个才俊,却因为没有考上宋代官方的名牌大学,从此流落街头,寄人篱下,为人卖唱。

    值得安慰的是宋代文化人比较吃香。无论开封的北宋,还是杭州时候的南宋,做官的文化人大多心胸宽广,以当伯乐做知音为荣。就姜夔而言,他少年失去父亲,后来认识了父亲的同门,会写诗,看了姜夔写的诗,自愧不如,不停的点赞,生怕埋没了青年才俊文采。赶紧把姜夔介绍给当时的大诗人,那个写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大诗人杨万里。这杨万里读了姜夔的诗,把大腿都拍肿了,直接让姜夔进入了南宋时代的名人堂,逢人便夸姜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诗人。

    杨万里亲自为姜夔写了封介绍信,隆重推荐给苏州石湖边上的退休副总理范成大。范成大可不简单,陆游见了都喊大哥。范成大离开成都,陆游一直陪伴左右,到青神中岩寺一住十多二十天,天天诗酒唱和。如果不是对乐山怨气大,陆游当年在乐山当市长,被人打了小报告,说他在乐山有酒便醉,有床就睡,生活作风散漫,以至后来干脆为自己取了外号,陆放翁!这个心结,直到范成大离开四川都无法解开。陆游从此不去乐山,范成大只好一个人去了乐山,为老霄顶留言,“西南第一楼”;叮咚井写诗喝茶;然后又一个人去峨眉山,半夜三更爬起来想看挂在山顶上,唐人李白的月亮是什么样子,可惜雾岚太重没见着。

    那时候,峨眉山下的罗目古镇已经改名叫青龙场,那是道家兴盛的岁月。料想那范成大,站在峨眉山金顶清凉世界,看山下青龙场上升起的炊烟,一派尘世喧嚣。他写《吴船录》的时候,已从四川掌管军政大权的位置上下来回京述职,满脑子都是江山社稷、一众手下官员的阿谀奉承,得意着呢,哪里装得下他人生的“旧时月色”。只有等回到苏州石湖边,当了寓公,见到民间诗人姜夔,这才唤起曾经的诗人对旧月亮的怀念。

    公元1191年,那一年的雪下得紧,美丽的范家石湖完全被白雪覆盖。一如张岱形容的样子,“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范成大见了如此雪景,特别是自己钟爱的湖边梅园,白雪覆盖下透出点点梅花,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不仅叹了口长气。“唉,廉颇老矣”,于是叫出歌女小红,让她陪着青年才俊姜𧃍出去踏雪探梅。那一天,石湖梅园,长堤断桥留下了这对青年男女的影子。白雪辉映,红梅探头,红袖添香,此情此景,怎不让诗人心潮澎涨。于是,便有了: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那一夜,苏州石湖的雪下了一个晚上。范成大围着火炉,一遍遍看着姜夔的两篇诗稿。脑子里象过电影,金戈铁马、金囯出使、内阁待制、四川制置使、直到资政殿大学士,官场风云,点点滴滴。朦胧雪月中,他终于看见了李白留在峨眉山上的月亮,那是李白仗剑天涯的意象,也是自己骄傲的往昔。

    于是范成大把家中供养的乐队和歌手召唤过来,让她们练习姜夔写的词并演出。高兴之余,看见歌手小红完美演绎了诗人词的意境,好一对郎才女貌,琴瑟和谐,鸾凤和鸣,直接把歌手小红送给姜夔做了小老婆。把个民间诗人高兴昏了,等不到过新年,除夕日,划上小艇带着娇妻踏上归程。路上诗情横流,“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文人墨客做到这个份上,“旧时月色”换了个美人,怎不羡煞世人。

    旧时月色,历代许多解释,姜夔词的情感是孤云野飞、去留无迹的意趣,由于它无所定指,千余年来尚无定论。以我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赞成如下一说。说的是姜夔在合肥的慢时光,那时诗人二十来岁,住在合肥的赤阑桥畔,清澈的护城河水穿桥而过,而在河水之上,常常有两个美丽的女子泛舟河上,对着清丽的景色弹着琵琶唱歌。

    她们不仅善弹琵琶喜好唱歌,而且性情开朗,姜夔初到合肥,正是青春年华,满腹才情,所以姐妹花也十分欣赏青年才情,对这个客居异地的外乡人的遭遇也倍感同情,他们很快成为了知己之交。

    这一对姐妹成为了当时姜夔在合肥的向导,她们带着姜夔去游巢湖,登蜀山。他们三人泛舟巢湖之上,姜夔作诗,她们一个轻拢慢捻弹拨琵琶,轻唱慢咏对湖清唱。这一段诗意而又浪漫的时光不仅改变了诗人的创作风格,成为一生中重要的情感经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但是姜夔作为一个落魄文人,没有任何收入的来源,所以他不得不四处辗转以谋求生计。

    因为心中牵挂这对姐妹,姜夔曾几次在远行后再次返回合肥来与她们相会,而每一次当姜夔回到合肥时,她们总会在赤阑桥畔与姜夔相会。这对姐妹的出现仿佛是姜夔惨淡人生中的一道光,让姜夔漂泊无依的心,有了一丝依靠与归属。

    但是当最后一次姜夔离开合肥去往他地时,没过多久,合肥就遭遇了战乱,姜夔在听闻了合肥遭遇战乱的消息后大惊失色,于是快马加鞭地赶回合肥。

    姜白石像(溥濡作品)

    当他再次奔回赤阑桥畔,眼前残破的景象,让他的心沉入谷底。他在赤栏桥边苦苦守候了几日,他期待着护城河上能再次见到那对姐妹泛舟唱歌的身影,但是却再也等不来她们。如今,佳人何处?聊寄相思,欲寄无门。

    姜夔留在世上的词大约八十多首,涉及合肥那一对姐妹的竟然有二十二首,可见诗人心目中的旧时月色,是何等的刻骨铭心。“恨人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同一轮明月,因了时间的沉淀成了旧时月色,范成大看到的是官场政治,人生起伏;姜夔看到的则是儿女情愫,旧情浓深。峨眉山上的那轮月亮,在乐山籍诗人郭沫若的心里,是天上的街市,有牛郎骑着牛儿来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每一个时代都有别样的模样。

    等到有一天,我们相约站在古镇罗目的核桃树下。只愿,每一个春花秋月圆满之夜,可以有书香月色相陪相眷,知音相约相守,听花幽落,看月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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