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别来无恙

过年时，我回了趟二十年前住过的老房子。推开门，屋子里灯光明亮，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与漆黑而冰冷的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屋子里都是我的亲人:妈妈、大姨，小姨还有我的一些(表)兄弟姐妹，大家像往常过年时一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躺椅，而那斜卧在躺椅上的人——不正是我的外公吗？不记得有多久没见到外公了，我惊喜不已，高兴地叫着:“外公”。
外公正在看电视，见我回来了，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犹如他生前一般——咦，外公不是已经——我疑惑地望向妈妈，妈妈正站在外公后面，神色紧张的将食指竖在嘴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又朝我努了努嘴。顺着妈妈的眼神，我将目光移向外公右侧肩膀的靠背上——那里燃着三炷香，红色的火光像三只红色的小眼睛……我恍然大悟，嘴巴张得大大的，但我怕吓到外公，极力的克制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外公似乎毫无察觉，依然面带微笑。

我松了一口气，搬来一条凳子，与大家一起围坐在外公身边。

外公还是老样子，干净而清爽，他头上那顶青灰色的毛线帽，显得非常熨帖，那是我送给他的唯一的一个“礼物”。

看见那顶帽子，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

从我记事起，外公总是戴着一顶解放军帽。妈妈说，外公喜欢剃光头，头发长一点就要剃光，随着年龄的增长，外公也越来越怕冷，所以需要在原来的帽子里再加一顶毛线帽。恰巧，那段时间我在学钩针，于是便笨手笨脚的钩了一顶帽子。妈妈却不嫌弃，拿去给外公试了试，回家后告诉我，帽子大小刚刚好，外公非常喜欢。我对自己织的那顶锅盔似的“丑”帽子却非常嫌弃，要去买一顶新的帽子送给外公，可妈妈和小姨她们都说，不用去买，买的大小并不合适。此后，我织的那顶帽子每天都与外公形影不离，只在外公洗头洗脸的时候才会被摘下来，平时连睡觉都被外公戴着。

听妈妈说，我是在外公家出生的。妈妈生的第一个小孩是女孩，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年代，妈妈生我的时候干脆住在了娘家，离爸爸工作的地方也近一点。这也让我对外公和外婆更加增添了些亲近感。

外公是个老共产党员， 人非常耿直正派。我不知道外公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子，但印象中的外公，从来都没有大声的呵斥过我们，也没有大声的跟我们说过话，是个少言寡语自带长者威严的老人，小时候的我们在外公面前也收起了孩童的顽劣，从来不在他的面前调皮捣蛋，外公看我们的眼神里也总是充满着慈爱与怜惜。

过年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最盼望的就是大年三十晚上的压岁钱，外婆在的时候，都是外婆给我们发压岁钱，外婆走了后，外公很自然的接过这个任务，给每个孙辈发压岁钱，年年都有，哪怕我不在外公家过年，也会托妈妈带给我。

长大后的我，总觉得过意不去，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收外公的压岁钱。我对外公说，我都这么大了，也上班了，不用再发压岁钱。外公却说，娜伢子，我有退休工资，再说你还没结婚哪！在外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小时候，最盼望的是“压岁钱”，长大后盼望的却是“压岁”。外公走了后，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压岁”了。

外公离世的时候，我的孩子才几个月大，还在吃奶，那时我又刚好来了例假，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不能给逝者下跪磕头，我甚至没有去送外公上山，这是我心中的一大遗憾……

收回思绪，我看向外公，想跟外公诉说诉说我的歉疚之情。我的视线落在外公右侧的肩头上——只见有根香快要掉下来了，我惊得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妈妈，快看，香，香快要掉下来了，快接住……”

外公被我这一叫惊住了，他收回了笑容，神情变得肃穆，慢慢的站了起来，拄起他的拐杖，缓缓向门外走去——
外公这是要走了吗？我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呢，我还想再陪外公坐一坐，再陪他说说话，眼睁睁的看着外公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我哭着喊了出来:“外公，你不要走啊——”家里的人已经乱作一团，有人哭出了声，灯光似乎也变了颜色，房间里一下子暗了许多，我忍不住又喊道:“外公——”

在大家殷切的注视下，在一片抽泣声中，外公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大家都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还是有人控制不住，“嘤嘤嘤嘤”的哭出了声，在一片噪杂声中，传来外公似有若无的声音:“我明天还会来——”

在我的泪光中，外公的背影渐渐走远，渐渐地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转身奔向漆黑的卧室，趴在床上不管不顾的大声痛哭起来，哭得累了，嗓子也哑了，忽然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别人在哭，我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渐渐看清了身边的人，是我的弟弟在仰头嚎哭，一如他小时候哭的样子，房间里还有几个表弟表妹，大家都哭得昏天黑地，暗无天日……

这时，闹铃响了起来，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是我的老公。原来我做了一个梦。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最近我总是想起外公，心里一直藏着一丝遗憾，也许是外公感念到我的思念，回来让我圆梦吧！

外公，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