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末,我背起行囊,在村人羡慕的眼光中,走向远方。远离了父母,也远离了阿南。
我想,我是幸运的吧。做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承载着全村的期望,奔向大城市。那一刻,我有着前所未有的骄傲,我自信能闯出美好的未来,无比自信。
那天,阿南抱着我,有些哽咽。阿南说,好好珍惜。我湿了眼眶,我会的。
想走出村子的,除了我,还有阿南。可惜,阿南没有这个运气。他一直想念着的那个远方,像是天边的彩虹,触不可及,稍候即逝。
天意难测,阴晴不定,上天偶尔颁下的懿旨,被指定的人总是不得不接。就在阿南爸爸出海遇难的消息传来时,阿南的命运就已注定。那个时候的阿南沉默的可怕,也陌生的可怕。
不被上天眷顾的人,往往没得选择的权利。重病的母亲,年幼的妹妹,成为挂在重担上的两端,上天指了指重担,阿南就得乖乖听话地搭在肩膀上,即使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也不得放下。
所以,阿南是羡慕我的吧。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珍惜的吧。所以……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如果有一天我灰头土脸地回来,我都不能够原谅我自己。
可是,五年后,我还是回来了,灰头土脸。
我回来的消息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没有脸面。
妈妈竟出乎意料的没有唠叨,爸爸平静地说,也好,回来给我搭把手。他们也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有些惊讶,过后的平静让我惭愧,甚至有些想哭。
可能是我长大了,过了可以打骂的年纪了。我宁愿他们说教我一顿,哪怕打骂,可他们都没有。越是这样,我越难受。
以前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的懦弱无能,可现在,如果有人指着我从头骂到脚,我想我都不会吭一声,甚至还会点头附和。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抓不到变化的由头。也许是那跑不完的业务,也许是那听不完的责骂,也许是那没有方向的向往。大城市越喧闹,就越让我感到清冷。我像是一滴油,融不进海水里,只能在水面涣散,留下七彩的痕迹,凄凉地没有了原来的面目。
不甘吗?多少有点。绝望吗?还不至于。
可是,我就是想逃,逃离这个让人仿徨的城市。像个失败的将军,拖着折戟踏上归途。但愿我有傲骨,能承受得起降罪和唾骂。
那段日子,我听的最多的就是《水手》。听着听着,就流出了眼泪。抹着眼泪,自嘲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无助地等待着帮助。然而,我知道不会有帮助。大城市不相信眼泪。
原本,我是不敢再见阿南的。但阿南还是来找我了。
站在我面前的阿南,一身破旧的衣服,没有刮干净的胡茬,有些沉闷无光的眼神,被晒黑的皮肤,无一不在控诉岁月的残忍。
曾经青涩阳光的少年,如今老成得让我不忍相认。
我们一起坐在那个小山坡,迎着落日,沉默不言。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世界会变得简单,我们也就不会复杂。
无奈阿南破坏了意境,问了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为什么回来?
我笑着说,想你了呗。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什么可想的。
一问一答,伤了我,也伤了他。
我在他的远方里迷茫,最后逃了回来。他的不解像一把刀,刺向我,我的逃离也像一把刀,刺向他。
该怎么解释,才能化解彼此的伤害。我没有答案。
阿南,如果是你,你会在远方迷茫吗?
应该不会的吧,你会比我还坚强,因为你是那么的向往,因为那是你的远方。
所以,我才会那么惭愧,就算不为我,也为你。
阿南说,你不该回来,车轮竟然已经滚动,就没有理由回头。
可是,阿南,车轮磕到了石头,而且磕疼了。疼了,没人安慰。
阿南又沉默了,好久。望向那没有尽头的海平面,出了神。
阿南说,你看这个大海,它养育了这个村子,也吞噬了这个村子。我爸爸,我爷爷,我的祖辈,全都葬身大海,将来有一天,也会轮到我。这是一个注定的轮回,明明已经看透,却无法改变,多么憋屈。日出日暮,潮起潮落,一生就这么过了。阿雅,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你甘心就这么过一辈子吗。反正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生活就是这样养家糊口,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样碌碌无为。可我没办法,我被困在了这里,无法走出去。阿雅,你都走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阿南,你真的想要我永远也不要回来了吗,那样,你就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阿雅,我倒希望永远也见不到你。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小时候,我就想要知道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样,可是没人给我答案。长大后,我知道了答案,那是美利坚,是比阿南的远方还要远的远方。曾经我是那么的向往,如今已毫无波澜。
远方的远方,迷茫的迷茫。
我是一艘迷航的船只,在浓雾的海面随意飘荡,去不了远方,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期待会有一座灯塔,指引我方向。
黎明的曙光刚刚照亮,噩耗再次传来。海上的故事还在继续,海底的汹涌又添骸骨。
当我再次背起行囊时,刚好又是夏末。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只是中间的五年时间被谁给偷走了。
终究是少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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