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明视已经躲在自家后院五天了，谁都不见。从开始的跃跃欲试，到抱定平常心，孟明视这五天的煎熬，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西乞术和白乙丙也见不到他，只好对部下说主帅抱恙，正在休息。可是五天过去，主帅还是没动静，下面人不免犯嘀咕：主帅岁数不小了，可别一病就起不来。好在秦军训练有素，西乞术和白乙丙又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仍然把城防布置得井井有条。管他四国联军在城外耀武扬威轮番骂阵，城内秩序井然。将士们造饭训练，巡逻守夜，一切有条不紊。
又过了三日，西乞术和白乙丙实在坐不住，兄弟二人半夜摸黑去找孟明视。四国联军围城一个多月了，秦军拒守不战，主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非得说清楚不可！
孟明视没睡，读着手中不知什么的简书。他像在等他们一样，见到两人丝毫不感意外，以眼神示意入座后，兀自继续读简。西乞术和白乙丙见孟明视如此淡定，入座后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兄弟面面相觑，还是白乙丙急躁地先问：“大哥，四国联军围城月余，咱们该怎么办？”
面对两人急切的眼神，孟明视的回答简单干脆：“等。”
西乞术问：“那等到什么时候？”
——“等他们自己走。”
——“他们多久能走？”
——“此时天寒地冻，联军劳师远征，士兵忍饥挨饿，将帅夜夜笙歌。若我军坚守不战，敌方必然军心涣散。我料定不出两月，联军粮草耗完必会撤兵。”
——“可前方探子来报，联军已占据彭衙和汪城全邑。”
听到“彭衙”二字，孟明视的眉毛跳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西乞术和白乙丙也回想起十个月前那场惨烈的战斗。三人率领秦军伐晋，欲报两年前崤山之仇。没想到晋军集结如此迅猛，先下手为强进攻黄河以西秦国的彭衙。秦军与先且居统帅的晋军在此地遭遇。晋军的两员先锋官狼晖和鲜伯率百余猛士打乱秦军阵脚，先且居的主力部队掩杀过来，秦军一败涂地。好在西乞术和白乙丙在混战中合力诛杀副将鲜伯，听说狼晖也受伤过重，随后身亡。想到这里，两人均觉城外联军中无此二人，实属幸运。
孟明视终于先开口：“占领汪城的也是晋军吧？”
白乙丙回答：“是晋军。”
——“四国联合出兵，二邑却为晋国独得，宋陈郑三国空耗军队粮草而无寸利，联军一个月内必撤。”
——“会这么快？”
——“或可更快。晋国文公新丧，大将先轸也死于北狄阵中。如今霸业不稳，强敌环伺。东有齐国，国富兵强，虽桓公霸业已失，但犹有称霸之资；南有楚国，与晋乃世仇，七年前城濮之战大仇未报，带甲十万急欲北进；北有狄人，强于弓马，先轸犹未能克。二月间先且居之所以西渡黄河抢先攻我，正是因为晋国无法长期恋战。而今联合三国，欲借彭衙之役余威，将我秦军生力军一举歼灭，免去其河西之患。见我久守不战，晋国必撤。其余三国本就出力不得利，更不足道哉。”
西乞术和白乙丙均觉主帅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便心下释然，看来四国联军围城，秦军若是出战，反而正中敌军下怀。当下两人打定主意，就是死守不出了。
孟明视见二人神色缓和，放下手中书简，问道：“军中诸事，可都顺妥？”
白乙丙道：“一切都按大哥的吩咐，城防我负责，西乞负责训练。”
西乞术也说：“虽天寒亦不敢稍有怠慢，将士毫无怨言。……只是，日前我兄弟二人均以主帅抱恙搪塞，军中有人担心大哥的身体。”
孟明视道：“这倒无妨，明日我便披甲登城，以定军心。”
两人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天色不早，贤弟可回营休息。”
白乙丙起身，西乞术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明视假装没有看到，也没有多问。
第二天，孟明视天还刚亮就登城巡视，远望联军的驻地。晋军营地居中，三国营地环绕驻扎。晋军巡岗调度有序，军容齐整，与其他三国高下立现。孟明视心下暗忖，都说先轸长于谋略，治军有方，其子看来毫不逊色。晋国称霸中原，确是实至名归。秦国东进的大业，不知何时才能实现。
巡视完守卫，孟明视又检查士兵训练的情况。秦军将士亲见主帅身体健康，不畏天寒，悬着的心就都放下来。孟明视检查完毕后，吩咐西乞术加大训练量。
二十天后，四国联军开始撤退。白乙丙建议追击，孟明视没有采纳；西乞术建议先攻打彭衙和汪城，孟明视也没有同意。因为他知道，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
收到晋军渡过黄河回到岸东的消息后，孟明视安排好军中事务，准备动身回咸阳面见大王。走之前，西乞术忧心忡忡地对孟明视说：“我兄弟三人，三年间三败于晋军，丢城失地，朝中怨忿颇多。大哥此去需得小心。”孟明视说：“贤弟所说正是为兄所想。先者不追退兵，不取二邑，也正是因朝中大计未定，兵马不敢妄动。”
秦王早就接到孟明视要回咸阳的消息，叮嘱着先见一面。孟明视回到咸阳连自己父亲百里奚都没见，就先去王宫等候秦王召见。
秦王一见到孟明视，就说：“你不要怕，我相信你。守城不战也不必解释，你是对的。”孟明视听罢此言，突然觉得自己在路上准备的长篇大论，全都不需要了。还不等孟明视回话，秦王就问道：“晋军怎么样？”
——“先且居深得乃父真传，行阵和睦，进退有据，扎营布阵毫无破绽；麾下将士一心，训练有素，无愧称霸中原虎狼之师。”
秦王听完面色凝重，又问：“我们秦军比起他们呢？”
——“我军不忘崤山之耻，每日操练不敢懈怠；孟明与将士同甘共苦，朝久相处，勉以忠义；我兄弟三人尽出家财，抚恤阵亡将士之家。我军兵甲之力，本不输晋军。今三军踊跃，皆愿效死。若粮草充足，我军当在晋军之上。此次晋军联宋陈郑攻我，不敢独来，正是惧怕我军。”
秦王大喜道：“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你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发兵？”
——“秦国苦晋久矣。三户之内，必有死伤于晋军兵刃者。秦国上下，无不视晋国为仇敌。发兵之日，自然越快越好。”
秦王思考片刻，问道：“如今寒冬，不宜攻伐，开春后播种春苗又亟需人力，不如五月间。你看怎么样？”
——“大王爱民如子，考虑周全。五月发兵上应天时下顺民心，必可成功！孟明请大王亲征。”
秦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转眼来到五月，正是不冷不热，蚊虫还未猖獗的好时候。秦国进行全国总动员，秦王下令给出征的兵士家属补贴粮食和钱财，以解后顾之忧；孟明视挑选精兵，装备兵车五百乘，带上充足的粮草，秦军浩浩荡荡杀向晋国。出兵前，孟明视发下毒誓：孟明已三败于晋军，今若再不能胜，孟明必涂肝脑于晋，绝不回秦！
东渡黄河后，孟明视将渡河的船只全部烧掉。秦王和主帅都抱定必死之心，上下士气高昂，有进无退。孟明视亲自作为先锋，长驱直入，所向披靡，连克王官和郊邑。先且居认定晋军不是秦军对手，也龟缩城内，不敢出战。秦军在晋国南部所向披靡，夺得黄河以东大片土地，丢掉的彭衙和汪城两邑也重回秦国手中。
秦王得意洋洋，孟明视却提出应该撤军：“晋军小败，未伤筋骨。东方诸国同气连枝，若联兵来战，我军恐有不支。我军客地作战，日久兵疲。今天子封上，四邻震动，不若见好就收。秦地贫瘠，欲成霸业，当先西讨诸戎。”秦王听罢，略有不快，但随即说：“道理我都懂，可三年前死在崤山的秦军将士，至今无人收尸。我军仁义之师，岂可令袍泽尸骸抛诸荒野？”
孟明视的思绪回到三年前。秦军远征郑国，被商人弦高连哄带骗忽悠得以为郑国早有准备不敢下手。孟明视觉得不能走空，随手灭掉滑国，却在回师路上被晋军先轸围歼于崤山。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也被俘虏。幸好晋王母亲是秦王的女儿，求情放三人回来。捡回一条命的孟明视三年来时时不敢忘记这段耻辱，没想到秦王也没忘记。孟明视忙说：“我王体恤若此，是我秦军将士之福。”
秦军重回崤山，孟明视大哭。三年前出征时百里奚和蹇叔的苦谏仍历历在目，可三年前阵亡将士的尸骨却早已残缺。秦军把尸骨埋好，全军缟素，祭祀三日。
班师回国的路上，孟明视的心情并不轻松，因为他知道，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不禁怀念起躲在后院里的那几天，那种充盈内心的对胜利的渴望和压抑，恐怕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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