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又到初十日,晨露未熹,许双早早守在寨门处,负责采买的年轻妇人一手拿个肉包,一手揪着幼童阿杜从不远处屋中出来,声音略大却不失温柔,“你架子倒是大的很,却要寨主等你,不许磨蹭,包子路上吃。”
“冷了就不好吃了……许双她自己起得早,却不叫我多睡一会儿,她又不同夫子学书……”阿杜欲将自己的衣领从娘亲手中夺回,无奈却只能蹬着两条小短腿在空中乱晃,一路被提溜着朝寨门去。
许双看着近到面前的母子,眯了眯眼,看眼阿杜,又看眼他娘亲手中的肉包,目光赤裸。
阿杜不识她眼中戏谑,只道饭食不保,攀着他娘亲的腰,匆忙抢过肉包,囫囵着四周咬了几口,一脸得意。
“阿杜,烫么?”许双笑出来,看着幼童嘴角的汤汁,缓缓问道。
阿杜这才觉出舌尖疼痛,苦着脸吐舌,稚嫩而又含糊的声音里不时夹着些吸气声。
年轻妇人摇摇头,给阿杜擦了擦嘴巴,嗔道,“小馋鬼!”
四月,春光正好,寨门外的小桃林透出点点新粉。许双跟在阿杜与他娘亲身后,走了约莫三刻钟已由九鸣山入了城中长安街,周身立时人声喧嚣,车马鼎沸。
逛了不多时,阿杜娘亲停在一旁挑选布匹,原本跟在身侧的阿杜便不见了踪迹,想来是逮着热闹又奈不住孩子心性凑到近前去张望了。回头看时,阿杜娘亲已和小贩热络起来,正聊着些闲时趣事。
许双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阿杜回来,遂迈开几步,眯着一双眼,顺着人流细细打量近旁的人堆。待找到那道小身影就要提步去捉时,不远处马声嘶鸣,人群四散。阿杜被混乱的人群惊住,怔怔地立在原处。
“你是何人?见了我的马怎么不躲?”谢朗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盯着面前的女子。马儿受了惊,扯着缰绳打了个响鼻,马蹄不安地又踏了几踏。
许双盯着谢朗看了片刻,方才护在怀里的幼童挣脱她,跑向一旁,混入人群,她侧头看了一眼,而后面向谢朗,“你又是何人,在这闹市怎敢策马?”
“谢朗,马儿受了惊。”这马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得之不易,才将将驯服,许是被长安街上如潮的商贩惊动才又焦躁不安起来。谢朗剑眉凛起,目光自那幼童身上收回,再看向许双时不由微怒,若不是他晃了眼,方才这女子是冲他挑了眉。
“许双,那幼童也被你惊了。”许双看着幼童撞入母亲怀里,阿杜娘亲苍白着脸冲她点头。
“你莫不是那学舌的鸟?”谢朗笑,方才些微怒意消散无踪。
“那也需得我愿学才可。”许双抿唇,笑得极浅。道旁旧巷里有棵老桃树,一截桃枝探出来,缀着点点粉红,隔着不远的距离开在她眼角,连那笑也灼起人心来。
谢朗眯了眼,方才消散的怒意又有些回环的模样,“哼!”
许双嘴角勾起了弧度,她垂着眸,肩头微耸,低喃,“翩翩公子,如意郎君。”
几步开外的背影顿了顿,许双耳尖,听见那人咬牙切齿地念了自己的名姓,于是,笑颜愈盛。
匪是倾心chapter 02
九鸣寨的寨民皆知寨主生平无大嗜好,就好吃茶,三五不时要下山去城中吃口茶。今日许双闲来无事,遂兜着阿杜就要下山来。
阿杜看着他娘亲将将把肉包递进笼屉,灶中火头正盛,他拿乌漆漆的袖子虚虚地抹了把眼泪,嘴里含混不清,“许双你不是好人……我还没吃上肉包,那清心阁的茶是苦的,你偏要拉我去,我又不吃茶……你上回欠我的糖葫芦准备什么时候买给我吃?”
许双拦下阿杜娘亲的责备,嘻嘻笑着,“阿杜你不厚道,上回是谁将你从马下救下来的,不过让你同我一道吃口茶,你每每吃那多甜食,我看你牙坏了以后怎么讨媳妇!”
阿杜每每被他娘亲提点人生大事有二:其一是跟着夫子之乎者也,其二便是讨媳妇,被许双如是一番说道,顿时苦下脸来。又偷偷抬眼看冒着腾腾白气的蒸笼,门外许双的背影渐远。阿杜跺了跺脚再三叮嘱娘亲给他留些肉包,转身出门急急去追。
许双在道旁迈着小步,两旁桃树肆意伸展,风吹过桃枝拂到脸上似乎都是成型的。听到身后动静,她嘴角抿了抿,肩头微抖,滑落一绺青丝。
北征大军月前凯旋而归,城中近来一派和乐。许双自小贩手中接过糖葫芦,与阿杜一道吃起来,只咬了一口就酸得不行,忙塞回阿杜手里,缓了缓,领着阿杜朝长安街上去。
阿杜边吃边看着道旁摊子上捏的各色泥人,嘴里啧啧作响,半饷才发现许双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直盯着清心阁的门口。
他张望了一番,门口倒是有几人围着位公子说些什么,除了那公子略有些眼熟外也无甚特别,遂狐疑道,“许双你怎的不拖我去清心阁了?虽说那清心阁的茶苦了点,但你若要喝,阿杜自会陪你的。”
许双睨他一眼,笑得略有几分不同寻常,阿杜眼睫一颤乖乖低头去咬糖葫芦,就听耳旁女声道,“阿杜你如此体贴寨主我,请你吃顿茶有什么,走,吃茶去!”
阿杜撇开糖葫芦,挤出一张哭脸,“我不吃茶……”
清心阁的茶好是好,只略贵了些。不过许双是个女匪头,又与这掌柜的有些交情,是以时常来看顾这清心阁的生意倒也还吃得消。
一路上了二楼临窗的桌坐下也不见小二来招呼,许双眯了眼,只坐等着,倒是阿杜熟稔的很,自行跑去厨房端了两碟子茶点来。
许双见他迈着小短腿就要跑过来,越发觉得阿杜甚得己心,奈何盘子遮了眼前的路,左脚勾着右脚,仓促间人已经趴在地上了,于是,噼里啪啦一顿响。
许双憋着笑正要起身,近旁雅间的门已经打开。
“什么人在此喧哗?”出来的男子一身劲装打扮,下巴上留着些胡子,眉眼间精神的很,自有一番威武气度在。
像是军中人士,那便是他身旁的人了,原来在这儿。许双脑子转了转,脚下不停走到阿杜身旁。到底还是个孩子,被吓得已在哽咽,偏又记着是在人前,轻易不敢哭出声来。
许双心疼得紧,揽在怀里轻声安抚几句,抬眼间看见雅间里的几人正盯着门口,那人正对着许双二人,只见他低眉呷了口茶,似是毫不在意门外事。
“许姑娘,这是……”小二看着门口的情形,很是头疼。门内是官,门外是匪,两边都得罪不得。
许双轻轻抚了抚阿杜的背帮他顺气,门内依旧毫无动静,她不由冷哼,“怎么,我几日不来你这眼睛都不好使了么?阿杜教人吓成这样,你且看着办吧。”
小二看眼站在身旁的官爷,又看眼抱着阿杜蹲在地上的女匪头,直觉头疼,“许姑娘,阿杜这瞧着也无甚大碍,不如咱先坐下来吃口茶?”
“你莫不是觉得我不比里面的官爷好对付?”许双冷下脸来,阿杜见惯了寨主成日里的嬉笑模样,抬眼间冷不防被许双这一幅狠厉神色惊吓到,呆愣着眼泪还噙在眼中。
“姑娘说话还请仔细些,这孩子自己摔了,我不过问了一句,怎的就是吓他了?”宋辉沉着张脸,眉间垄了个“川”字。
“他摔倒了自己爬起来便是,也是一小丈夫,若不是你吓他,那么容易就掉了金豆子?阿杜,夫子是怎么教你的?”许双盯着宋辉的眼睛,说完转头去看阿杜,一副“你把寨主这戏给接好了”的神情。
阿杜顺了口气,心领神会,“夫,夫子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时间,几人僵着,很是尴尬。是以等谢朗在里间沉声唤了一声“宋辉”,门口那人便揖向许双作赔礼状,又因着白吃了清心阁许多茶,许双也不多做计较。
只那人从头至尾都只盯着面前的一杯茶,她眯眼咬了牙,牵住阿杜的小手,径直出门去。
阿杜站在清心阁门口看着气黑了脸的寨主,不由缩了缩手仰头看天,他望了一圈不由“咦”了一声。
“怎么了,可是刚才磕到哪儿了?”许双回过神来,急忙去看阿杜。
“没有没有,方才那窗边站了个人,我一出声他就不见了。”阿杜挣开许双箍着他肩膀的手,指了指那雅间,“好像是方才坐在里面的那位公子。”
许双抬头去看,那窗户依旧开着,窗边倒是没人,不知想到什么,她笑了笑,而后开口,“走,送你回家去,你娘亲的包子也该好了。”
“许双你今晚不归寨了?你一女子,”阿杜上下打量了许双一番,摇头晃脑,口中啧啧作响,“这般不好,不好。”
“不许学夫子!”许双弹了阿杜的小脑门,笑出声来。
chapter 03
是夜,许双大闯将军府。
将军府虽有侍卫当值,人却不多,许双进了主院后见着个眼熟的,遂格开拦在身前的侍卫,挑了个稍显安全的地儿落脚后连忙喊道:“宋辉!”
宋辉倒是认出了许双,实在是这人还是午间模样,未做半分修饰。只这近三十载来他还不曾见过有人敢闯将军府,且还是个女子,是以他止住侍卫,“在下此前已经道了歉,姑娘这是作甚,将军府不比他处,岂容姑娘如此妄为!”
“唔,难道是要先递名帖?你既道过歉,我也不是小气之人,可我不是为你来的。你们将军,他想来是认得我的。”许双盯着宋辉的身后,那人立在暗处不言不语倒是很有一股震慑力。
她眯着一双眼,满意地笑起来,而后将抢来的剑塞回一旁侍卫怀里,拍了拍手,向着谢朗慢悠悠地踱步。
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忽听他怒斥:“许双你是凭的什么身份敢在这里放肆!”
“你不知道?”许双脚下不停,说话间已经站到了谢朗面前,眼睫弯弯,似有星光闪烁,“我那日说的你没听到?”
“你夜闯将军府就是为此?倒是不怕我送你见官?”谢朗记起那日惊马她最后那句“翩翩公子,如意郎君”便不由皱眉。
“怕呀,可我的事情还没完呢!”许双围着谢朗转了个圈,怎么都觉得十分可心,然后对着院内准备离开的侍卫唤道,“你们别走呀,我还需你们做个见证,回来回来!”
将军府中灯火子时末方熄,许双留下一众侍卫大眼瞪小眼后满意而去。府中侍卫看着将军满面阴沉,暗自眼神交汇,待得副将宋辉的默许,迅速撤回自己岗位,留下谢朗一人伫立在夜色中。
是夜,月朗星稀,整个将军府恍如白昼,谢朗一人立在院中,淡淡的影子打在地上,坚挺而又克制。
谢朗回到房中已近寅时,本该昨夜处理完的公务尚留了一半,双眼看着案上堆积的文案,耳畔却一直萦绕着那女子的声音,“我心仪你,你可愿娶我?”
荒唐!全无半分良家女的矜持内敛!
chapter 04
九鸣山匪徒作乱,滋扰百姓,京中民不聊生,京畿县衙苦不堪言,几番上奏。适逢谢朗北征凯旋,君王欲整治朝风,遂遣将军谢朗前往招安,时五月。然,未果。
圣上大怒,欲派兵围剿,谢朗连夜进宫劝阻。
待回到将军府已是寅时初刻,伸手招来府中小厮,“四儿,我在外两年,竟不知九鸣山上何来的匪徒?”
四儿嬉笑着接过将军的衣服,“将军不知,这两年九鸣山上流寇不断,先头更不时在京中作祟,去年夏天不知哪儿来了个女匪头,将这山上流寇好一番整治,比起先时,已好太多,只不知近日是怎的,又闹腾起来。”
谢朗蹙了眉,四儿见将军面色不豫,抱着衣服悄然退下。
然则,告示尚未张榜,城中匪徒却突然安稳下来。
宋辉禀完消息退立一旁静候,谢朗手中的兵书刚刚翻过页,他将书盖在书案上,转而看向窗外,片刻哼出一声,重新拾起兵书翻阅。宋辉不明所以,望向将军方才侧目处,窗外遥遥望见城外九鸣山上树影绰绰,天色晦涩中颇有一番深沉的意味。
许双近来不喝茶了,小跟班阿杜每日都笑嘻嘻地赖在山上,有人来寻寨主也只道将军府中寻,来人讪讪,摸鼻思索片刻又问阿杜他爹。
阿杜他爹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却不知为何每每见了阿杜他娘亲,便笑得似那戏折子里的书生,话再说不利索。上一刻许双还在同他商量昨日京中遇见的那伙流寇,下一刻阿杜他娘亲端着茶壶进来之后,屋内便再无声响。她哼了哼,想起什么,便也笑眯眯地看着阿杜他娘,“小嫂子,你看我要不要换身新衣裳哇?”
阿杜他娘瞥她一眼,嘴角含笑,“怎么,你要穿着新衣裳再去闯回将军府?”
“诶呀,阿杜这个坏小子,怎么都说了呀!”许双低了头,眉眼弯弯,耳尖泛粉,声音也软下去几分。
阿杜他爹在一旁抚掌大笑。
翌日,许双穿着一身鹅黄素襦裙美滋滋地下山来,熟门熟路地摸进谢朗府中,进门时还调戏了那个爱脸红的小厮四儿一番,心情很是舒爽。
许双到时谢朗正在处理军务,三月北征凯旋,可余患未清,北境时有扰民之象。日前副将宋辉来报似有余寇入京,他头疼得很,时常去看窗外的桃枝借以舒缓。碧叶翡翠,粒粒青桃袖珍掩于其间,他一抬头便见许双一袭鹅黄素襦裙站在树下。
看惯了她往常一身暗色只当她匪性未改,现时这一副模样竟也有几分闺中女子的温婉沉静,与寻常女子又有何区别?她若非匪类……待得回过神来,那女子已经攀着窗沿眯细了一双眼笑着看他,他不动声色,“你方才莫不是想摘那青桃?”
许双吃了山上两年的桃,皆是又大又甜,那青桃不过枣儿大小,绒绒的一粒,她看着就想去摸摸它,见他回过神来,站直了身体,眼睛转了转,“那桃也未熟,我摘它作甚,是那叶上有虫。”
“哦?”谢朗虚应一声,目光放回案上,可她方才的模样一直在脑中挥散不去,他强忍心性,只道军务繁忙,再不去看一眼窗外。
许双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再不理自己,气得转身就走。
走也没走到哪儿去,不过是出了将军府同对街卖泥人的小贩聊起天来。不多时,阿杜央她带的小玩意儿便被她塞入衣袖,那小贩兀自说道,“阿杜若想要,下次再来我给他做就是。”
许双点头应着,余光瞥到对面谢朗带着宋辉出门来,忙别过小贩,远远地跟上去。
刚刚过了长安街宋辉便离了谢朗,许双趁机又跟紧了些。只是这人越走越偏,不过片刻,便进了条死胡同,许双正想寻个遮蔽,已经被谢朗瞧见。
她刚想打哈哈,便听到身后刀剑掠过空气的铮鸣声,下一瞬间,已被谢朗揽在身后,兵器的冷气还余在她颊边。
谢朗无心与许双多话,只冷下脸来,格挡开身前的剑,“你几次三番闯我府宅,今日又一路尾随,莫非真要我送你见官?”
许双看着围在四周的几个黑衣人,慢慢笑起来,索性做无赖状,“你若舍得便送我见官罢了,只怕你舍不得。”
来人的招式并不常见,倒与京中近日出现的流寇有些相似,许双小心应付着,只道二者间隐有联系。她早前习过几年武,不精,却胜在贯会用些小伎俩,也鲜少吃什么亏,更何况今日谢朗也在身边,是以,许双很是放心,只与面前两人纠缠着,另几人皆围着谢朗。
不多时巷外隐隐有喧闹声传来,似是宋辉寻来。黑衣人暗自交换了眼神便要撤退,只一人许双缠得紧,一时不得退,已脱身的同伙见状扬刀劈来,许双不察,险险避开,待要回身那两人已趁机逃脱。再回头看时,与谢朗交手的几人也正攀墙离去。
谢朗盯着黑衣人的去向,面色不佳,似是沉思。许双丢下手中的剑,咬了咬牙,只觉肩后疼痛不堪,又看见身上沾染了血迹的襦裙,咬着牙,不知怎的,心尖酸酸,竟有些委屈,“我为见你特意央阿杜娘亲给我备的新衣。”
谢朗默然,定定地看她半晌,抿了唇就要出去,迎面宋辉正带了四五人进来。
宋辉见他面色不豫,不敢多言,待谢朗错身而过时方才抬头去看许双,只一眼便惊出声来,“许姑娘!”
谢朗回头,先前只看见她衣前染了血,并无伤痕,此刻回头却有些触目惊心。许双的后肩有条不大不小的刀伤,淡色衣裙被染上大片鲜红,她依旧是方才的站姿,此刻正背对着自己。
谢朗想起她刚刚的表情,微微撇嘴,眉头皱起,垂着眸却又忍不住抬眼去看自己,有那么片刻,他的心是软的,微微有些涩,直到看到她的伤,他才确定,方才那感觉不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回了将军府,谢朗都沉着一张脸。
许双静静地坐在床沿,这是谢朗书房旁设的偏房,屋里陈设简陋,窗户开着,有风轻轻地拂过。
宋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许双只听见细微的窸窣声,有草药的涩味弥散开来,那人立在她身后不言不语,许双等了一会儿,终于认命,自己一点点撕开肩后衣服,最末肩上疼得似乎抽筋了,她咬牙哼起来。
肩上染血的布片这才被揭开,上药的手势轻柔,与药膏一起贴向肌肤时,微凉,许双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疼么?”谢朗的声音难得轻柔。
许双闭着眼,只剩鼻翼间一声闷哼。
“这一刀是叫你记着,我不必你护。”
上一刻的和缓似是错觉,许双皱着眉,眼帘微掀,只见那人背过身,将床沿的草药绷带一并收拾了,朝门外去。
“不若你娶了我,反正都教你看了去,也免你愧疚。”她的嘴唇泛白,声音哑然。
谢朗站在门口,回头看坐在原处的女子,“你怎知我心中有愧?”
语罢,微顿,门被阖上。
许双盯着阖上的门,窗外阳光大好,方才谢朗站在门口,她连他的面容都未大看清,可不知怎的,就觉得他定是沉着张脸狠狠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扯到背上的伤,于是眉又无意敛起,“罢了,都随你。”
想了会儿,又忍不住眯起眼来,“反正你终归是要娶我的。”
chapter 05
阿杜他爹在山下大半个月,回寨时许双正躺在他家屋檐下,阿杜在她怀里午睡正酣。
许双抬头去看阿杜他爹,檐外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灼眼,她眯着眼偏过头,怕吵到阿杜,声音压得很低,“可还顺利?”
阿杜他爹点点头,接过一旁阿杜他娘递来的茶水,几口喝完才开口,“嗯,还有几个也让人盯着了。”
七月的午后,天气燥热,门前院后皆是葱郁一片,蝉鸣不歇。阿杜窝在许双怀里翻了个身,许双看着阿杜睡得红通通的脸颊忍不住轻轻捏了捏,捏完自己却笑了。
自受伤后的一个多月,许双都规规矩矩地待在寨中,养伤之余就逗弄那只不知从哪来的绿头鹦鹉。那鸟正在学舌,阿杜在院子里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它也紧跟着之乎者也,时常逗得许双捧腹。
这日,她在院中活动了一番筋骨,觉得肩上的伤已全然无碍之后,撵走了正跟在她身后要给她背书听的阿杜,又逗了会儿鸟,这才悠悠下山来。
许双拎了只鸟笼站在将军府门口,笼中绿头鹦鹉不时学舌,“翩翩公子……如意……”
她低头看鸟,眼角微垂,眸色柔柔,嘴唇轻抿,有极淡笑意。将军府门前的守卫似是换了一茬,当值的都是些生面孔。
许双也不介意,她大步上前,踏入府门,被她隔开的守卫待要拔刀,却听她道:“我唤许双,心仪你们将军,此番来向他提亲。你不必慌张,我定不叫他罚你们军棍。”
侍卫待要再拦,那人已径直朝主院去了。将军往日皆在院中书房议事,今夜特地嘱咐闭门谢客,可这女子却自顾闯了进去,他高唤一声:“姑娘,使不得!”还未及提步追,眼角便瞥到门外匆匆赶来的宋辉,于是挥手让同伴追过去,自己迎上前去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只话才说了一半,宋辉脸色已变,急要往主院去,侍卫连忙跟上,未迈出两步,院里已传来兵戈相碰的铿锵声。宋辉顿了顿,“你速去寻将军,将许姑娘之事告知,快!”
谢朗赶回府时,宋辉正守在门口,肩上受了伤也未见如何包扎。他盯着宋辉,嘴唇紧抿着,过了不知多久,他开口,“许双呢?”
宋辉缓缓看向主院,而后垂下头,恍惚间似乎看到将军身形不稳晃了下。
谢朗捏紧了拳,下颚紧绷,然后一步一步朝门内去,待进了住院,景色陡然转变,不知哪来的鸟,笼子滚在一旁,它不时惊叫,“翩翩……翩翩……”
月前在京中引起躁动的已经证实确是尾随北征大军潜入京中的余寇。谢朗目光搜索着,地上躺着的皆是一袭夜行衣,是他此番设计意图所在。府中侍卫也有几人受了伤,他顾不得这些,径直往书房去。
谢朗记得许双说“不若你娶了我,反正都教你看了去,也免你愧疚”时的模样,肩头肌肤晶莹衬得背上刀伤愈发狰狞,她的额头都是细密的汗,面色苍白,她闭着眼。
他奉旨去九鸣山上招安时,她倚在寨门上,看着自己孤身走近,笑起来,“谢朗,你若娶我,我让你当这九鸣寨主如何?”
她那时笑的真好,身后桃花灼灼,就像初见时,开在她眼角的桃花。
“你若娶我,我就将这九鸣寨给你,寨中子民皆为你所用,如何?”那时,招安也罢,清剿也罢,皆随你。许双站在寨门前,言笑晏晏。
可惜,那时他不识这女子的心思,只道是愚弄。
他奉命而去,怒极而归,却总爱盯着院里的那棵桃树。
他记着,一点一点都记着,分毫不敢忘。
可此刻,躺在地上的女子是谁?
“将军……”宋辉在他身边,想将他的注意唤回一些。
谢朗只盯着地上的女子,“许双,你起来。”
“你今夜找我作甚,起来告诉我。”
“你一女匪,不必学那些闺中小姐惹人怜状,你知我心。”
…………
“许双!”
那女子半躺在地上,头靠在椅上,似是枕着那假人的膝,谢朗看不见她的脸,倒是背上的伤口比上次的还要不堪,隔着被血染红的衣衫,他都能想到,上回的刀伤添上剑伤有多疼。
她伏在那儿,背上还插着一柄匕首,直刺心口,她动也不动。此刻,他倒想让她回过头来,同他说说话,比如,“你来了,我等你许久。”再者,“莫不是我此前闯了你的将军府,你便将这人都给换了?可巧,换了,我此番又闯了进来。”
她得笑着,眯着一双眼看他。
可此刻,他只觉得五脏俱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撑着书案的一角,左手在身侧捏成拳头,整个人几不可见地颤抖着,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到近前去看她。
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都在他脑子里,可眼前的人却模糊了起来。
宋辉盯着谢朗,只觉得他整个人都紧绷着,连背影都轮廓分明。他有些不忍,想和将军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身后已传来熟悉的女声。
“怎么,那女子比我还好看,要你这样盯着?”许双白着张脸倚着门槛,衣上皆是血迹,四儿守在她身后,神情略有些紧张。
整个空间似乎都冻结了,屋外的侍卫来来回回低声说话,落在地上的鹦鹉还在惊叫,远远近近,似有若无。
不知是谁说了句,“许小姐见小的匆匆往偏房去,以为将军也在,便去了偏房,为了保护小的,手上受了些伤……”
隔了许久,谢朗才意识到那是四儿在说话,这才觉得方才那女声不是幻听。他转过头去,许双捂着胳膊站在书房门口,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定定地看着他,眉皱着,嘴抿着,不知怎的没什么表情。
他又去看她捂着的伤口,绑着的白色绷带渗出些微血迹,伤不重,他知道,可喉结上下滑动好几次他才勉强出声,“许双,你来。”
许双眨了眼,开口却是别的,“那日在清心阁上,你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阿杜在楼下看见我了,我在看你。”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谢朗等不来许双,便自己迈了步子去就她。他步子迈得极慢,像是久病初愈,走得又极稳,一步不错径直往许双去。
许双却沉了脸,整个人也站得笔直,口气竟带些嬉笑的意味,“谢朗你是凭的什么身份让我过去?”
谢朗脚下不停,一如那夜的许双,眼中星光闪烁,“谢朗,许双之夫。”
许双慢慢展了眉,然后一双眼弯成了月。
匪是倾心chapter 07
“呀,将军这绘的是哪家姑娘的丹青,可真俊!”谢朗的书房新换了个整理的小丫鬟,十四的年纪,入府不足一年,却难得稚气未脱。丫鬟怀里抱着些书卷,准备放在院中晒晒去去潮气,一眼就看见平铺在谢朗书案上的画。
那棵桃树冬日里莫名枯死了许多枝干,今春却依旧开了许多花,风一吹,簌簌摇摆,谢朗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低头看面前的画,笑了笑,“女匪。”
丫鬟咋舌,女匪,城外倒是有一个,还颇有盛名,不过那女子是个短命的,如今正葬在九鸣山上,那画中女子端的是温婉可人,丫鬟自然不信,却也不再多问,只出门晒书去。
院里桃枝在风中轻摆,花瓣洒了一地,丫鬟摊开书一一摆放整齐后,捡了朵五瓣桃花别在耳旁,喜滋滋地同一旁一道晒书的丫鬟嬉闹起来。
“翩翩公子,如意郎君”,青丝绾桃红,初识已心动。耳边女声言笑晏晏,“我心仪你,你可愿娶我?”
“不过是个女匪,”声音断了片刻,而后逸出一声轻笑,“许双……”
那一声低唤转瞬揉进风里,窗外远远传来女子的嬉闹声,阳光极好,窗沿的鸟笼里鹦鹉突然抬头展了展翅,有羽毛极轻的扑簌声。
去年八月,反贼尽数歼灭,圣上大喜,赏。谢朗拒而不受,请命往九鸣山招安。九鸣山上匪徒皆从良,只前寨主许双之墓在山上,莫肯迁。
又是四月初十,谢朗立于墓前,盯着那石碑。寨民立的碑,寻了山下高人刻的碑文,“九鸣寨许双之墓”,生卒年份全无。
宋辉守在一旁,远远看见阿杜一路跑来,他也不阻拦,任他跑到近前去。
谢朗看眼那幼童,是跟在许双身边的阿杜,初识便是因为这个孩子险些命丧他的马下,他复又看向那石碑。
阿杜径自跑到一旁,一屁股坐到地上,接过许双递来的糖葫芦,一口咬下一颗山楂,半边腮帮都鼓起来,口齿不清,“许双,你骗人!你不是说你下山去寻夫君么,怎的自己没了性命……”阿杜指着面前的石碑,顿了会儿,吐出嘴里的核儿,“夫子最不喜人扯谎,你此番叫夫子知道了,他必再也不喜你了……我娘亲说你女工不好,嫁衣都替你做好了……你还欠我两串糖葫芦没还呢……”
一旁坐着的许双伸手便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不告诉夫子他不就不知道了嘛!糖葫芦么,你什么时候同我再去吃顿茶?”
阿杜呛住,红着脸摆手,许双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
山上有些清冷,阳光直直洒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只许双和阿杜的嬉闹,偶有飞鸟在附近叽喳。
谢朗记起那日宋辉同他说的话“她说她唤许双,心仪我们将军,此番来向他提亲”,那只鹦鹉挂在书房里,前两日,整理往日绘的她的丹青时,那鸟忽在窗边大喊,“翩翩,公子,如意,郎君……”
然后,丹青上她眼旁的桃花忽被水洇湿,粉色逐上她的笑眼,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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