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木瓜之于小姐，是一见倾心，相思入骨，想念成疾。

1 言笑晏晏

小姐忽而抬头，言笑晏晏地看着我:“采薇，你想习字吗？”

“想。”我的回答毫不犹豫。

其实我不想，小姐也不想，老爷每天非要逼她学，说是不能丢了苏家的这书香门第的脸，苏家的女儿，自然得是学富五车的大家闺秀。

彼时我刚进苏府两载，时年七岁，小姐七岁半，哪懂这么多大道理？满心里想的都是街口的葱油饼今天有点咸，管家夫人蒸的包子馅儿放太少，琼花树下的蚂蚁又挪了窝，失去了踪影。

小姐接受着老爷的安排，顺带把我拉下水，真真应了当年那句“有难同当”。

夫子入府的第一天，我亲眼看见小姐在摇头晃脑中睡得昏天黑地，哈喇子直流，毫无形象可言，夜间还靠着我的肩嚎“太累了”。

至于我，老爷怕我怂恿小姐捉弄夫子，闹出苏家小姐调皮捣蛋没教养的风言风语来，自然是给小姐磨墨的机会都没留给我，打发我去厨房烧火。天大的冤枉无法申啊，我虽没爹没娘，却也是个懂事的好姑娘。何况寄人篱下，哪敢无法无天！

管家摔跤的芭蕉皮不是我丢的，厨房丢了的烧鸡也不是我一个人吃的，老爷参汤里的盐巴也不是我加的啊……大多时候，我只是个望风的，充其量算个帮凶。

在小姐的坚持或者说吵闹下，我还是成了她的伴读，头发梳成两个小揪揪，像模像样的。

看着她写在竹简上的歪歪扭扭的字，就像黑色的毛虫扭动的身影。我强忍住笑意，问她写了什么。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小姐念得很流畅，这些天的摇头晃脑倒是小有成效。

“那是何意？”

“嗯——，意思是你送我一个木瓜，我就回赠给你玉佩。这不是为了报答你，是为了我们可以永久交好。”一字一顿的，小姐回忆出这句话真是费了好大的精力。

“这也真划算，一个木瓜就可以换玉佩，简直天上掉馅饼啊！“我由衷地感叹道。

“天上还会掉墨水”，小姐说着便把毛笔一甩，几大滴墨落在我脸上，凉丝丝的，还带着浅浅的墨香。

“小姐！”一声嗔怪，我用手指点了墨就要往她脸上画，被她灵巧的躲过。彼此在房间里追逐，笑声荡得油灯的火光都晃了晃，似乎更亮了。

2桃之夭夭

转眼小姐十六了，容颜艳丽，也不负众望地成了享誉江城的才女，众人皆知苏晓晓的芳名。然而老爷的官位还停留在江城令，这让他很是惆怅。

坊间都说苏家老爷活青天，爱民如子，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各种溢美之词，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司马府大公子娶亲他不去凑热闹，说有巴结国公的嫌疑，要避嫌，避嫌，继而在家啃《江城志》。他的学生董贤高中后，他竟与人断绝来往，说是不结党成派。我想，老爷大概对社交有什么误解。不过，如今老爷桃李满天下，也是四海皆知的名人。

这一年春，老爷又收了一名门生，姓钟名无邪。他第一次进府那天，小姐傻傻地看呆了眼。小姐后来跟我提及他们的初见：钟公子一身白衣蹁跹，逆光挺立于院中的桃树下，衣袂飘飘，桃之夭夭，风华无限，大概就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说她站在转角处，一时竟迈不开腿，可惜他没看见她。我打趣她，怕是“谦谦君子，淑女好逑”。小姐顿时羞红了脸颊。

那天我负责沏茶待客，送茶入正堂的时候瞟了一眼钟公子，一身素衣，颇有些清风明月之气，倒没觉得有小姐说得那般风华无双。

第二日，钟公子再来与老爷论学，小姐非拖着我去凑热闹。

让我为她描眉梳妆点绛唇，挽了飞仙髻，换上长乐坊新送来的云烟素锦衣，搭配用银线绣着莲花的薄雾挽纱。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小姐本就绝色，略加修饰，便是人面桃花，灼灼其华。

那一日论的，恰好就是小姐第一次教我的《木瓜》。

老爷一番高谈阔论，认为是描写君上慧眼识臣，予以重任，臣下感激涕零，愿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在旁边翻白眼，老爷就是想说自己嘛，呜呼哀哉。

钟公子倒也给足老爷面子，称赞不已。不过他也给出了自己的见解:“来而不往非礼也。先贤们注重礼仪，有来必有往，互帮互持来增进彼此情谊，公之道也。”礼仪层面的解释也说得通，毕竟中原是礼仪之邦。

小姐最后开口:“爹爹和钟公子果然是胸有丘壑，不比我小女儿情怀。窃以为这首民间歌谣，唱得就是男女互赠礼物，表达爱意，定情之举罢了。”话是说得落落大方，却也羞红了脸庞，还偷偷去瞟钟公子。

“苏小姐见解倒也不差，不过终究未能免俗，闺中情怀而已。”钟公子笑意盈盈地说道。

小姐神色黯了几分，盯着钟公子，缓缓吐出一句:“公子说得是，是晓晓不懂思无邪的道理。”

我看着这场面，只能暗暗感叹，山有木兮木有枝，呆头鹅一个。

03余音空响

图来自网络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小姐每日净读些闺怨诗，呆坐窗前，伤春悲秋，凝眸处，从今又添，段段新愁。

钟公子依旧每日来，小姐却未曾去书房与他一较高低。一腔心事宁可诉于门前流水，与落花同去，亦不敢说予心上人听。

转眼数九寒冬，大雪纷纷扬扬，满地银装素裹，园子里的几树腊梅，却开得正欢，白茫茫一片里凭添几分艳色，鲜红欲滴。

寒风最凛冽的时候，小姐一病不起，常卧榻上。我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回答她关于钟公子近况的问题，他已然入仕，无心男女之情。听及此，小姐的咳嗽又重了几分。她说:“思无邪，思君无邪，怎能无邪？”

“长相思，摧心肝。可惜君心不似你心，定然负了你的相思意。一见无邪误终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姐呀，你又何苦耿耿于怀？”我终究没忍住劝说了小姐几句。

“采薇，你情根未动，自然不懂。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情之一字，我自是逃不过。”小姐身子很虚弱，说话有气无力的。

“你想再见他吗？”我下了决心，如果小姐想见他，我用尽手段也要将他带来。

“不想。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他既无心于我，见了又能如何？再一次被拒之千里，我做不到。”答案出乎我的意料，声音疲惫而无奈。

“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小姐，你后悔吗？”

“后悔？要是没有遇见他，我才会后悔。”小姐的眼里有星星点点闪烁。

问世间情为何物，我真的看不懂。为了不让小姐再读那些情情爱爱的哀怨之词，我为她寻了曲谱，希望她可以转移注意力。

她倒也欢喜，每天精神稍好点就品味一番，还拿笔写写画画，我也看不懂乐谱，不知写了什么。

一天黄昏，小姐精神尚可，叫我焚香摆琴，还为她梳洗打扮一番，她说这是抚琴的仪式感。

缕缕琴声自她之间倾泻而出，悠悠扬扬，婉转悦耳，似春风绿了田野，昙花悄然开放，满室幽香。明月松间，流水潺潺。小姐终于走了出来，我闭上眼静静聆听，嘴角微扬。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歌声起，与琴声相和，似乎有几分欢愉之感，我却心下骇然。钟无邪，竟真成了小姐一生过不去的坎。

那一夜，园子里红梅落尽，雪地里殷红点点残，小姐殁了。琴音绕梁三日，余音不绝。我哭干了所有泪，哭哑了嗓子。

04采薇采薇

那以后，我总是在寂寂长夜辗转难眠，闭上眼脑海里都是经年的过往:小姐从乞丐堆里将领我回家，她对老爷说“爹爹，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好吗？以后我就有同伴了。”

老爷慈爱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我:“采薇采薇，你以后就唤采薇吧。”我心里很高兴，我再也不是小乞丐了。

“采薇，这个名字好听。以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跟着我。”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是何意？”

“嗯——，意思是你送我一个木瓜，我就回赠给你玉佩。这不是为了报答你，是为了我们可以永久交好。”

我一个人在回忆里蹉跎，我不想知道情为何物，可我害怕小姐寂寞。一如长夜漫漫，我再也听不到小姐唤我，悲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未曾断绝。

我借着送信的缘由去了钟府，信里是一首曲谱，小姐生前谱的《木瓜》的曲，信纸浸了剧毒。

那日晚上，听说钟公子暴毙了。我去江城府衙门前击鼓，老爷看着我，眉毛都拧成了绳，惆怅得很。

我的一生很短暂，小姐救我，待我如亲人，我总该为她做些什么。“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再也听不到小姐吟唱《木瓜》，自己也吟不出。《木瓜》于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是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小姐是否与心上人两情相悦，缠绵朝朝暮暮。

不过，我很快就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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