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17-05-21 11:04 被阅读1054次
    邻居

               一

       一股森冷之气牛毛针般钻进王奋山的骨缝里。他打着冷颤睁开眼。夜色里,一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女人,抱着一个嘬着大拇指的婴儿,不声不响地站在他的床前,但就是看不清女人的脸。宛如夜里的牛皮纸灯笼,你看不清它上面的画。

       “你是谁?”他噌一下坐起来,靠紧了墙,问。怎么听,这也不是自己的声音。

       “别把我的家挖了。”女人的舌头仿佛不会打弯。

       “你的家在哪了?”

       “那堆竹棘林下面。”说完,黑糖入水般,女人和婴儿融入了夜色里。

       他用肘子小心地撞背后的墙,眼睛满屋里瞅。好一会儿,左边住着的烧窑师傅史有财,右边住着的会计李爱军,脚跟脚推门进来,拉着灯。他的身子像一张皮一样从墙上脱落下来。

       三个人打着手电去了取土场,在怒吼着的挖掘机前,果然有一堆竹棘林,在挖掘机的灯光下磷磷闪光。

       回到屋里,三人喷云吐雾了一会儿,他问那两人该怎么办?

       史有财:“不就是个孤魂野鬼么,让张家疙蛋的张法倌来赶走就行了么。”

       他耷拉着眼皮想了一会儿:“那你明天去请张法倌来摆务摆务。”见两人要走,就没话找话,勾拉住两人闲谝。都呵欠连天了,才让两人去睡了。他又抽了一根烟,打着手电,去隔着两间屋的厨房里,从那张听说是柏木做的桌子上,砍下一条木头片来,握在手心,回屋关灯睡下。

       那股森冷之气又牛毛针般钻进他的骨缝。他睁开眼。女鬼抱着鬼娃,又像先前那么站着。他握紧柏木,盯着女鬼。

       “你不要请法倌。”女人生硬地说。

       “我只是让法倌送你到别处去住嘛。”

       “我前脚住过去,你们的挖掘机后脚就跟去了。”

       “那该怎么办?我就这么点取土的地方,你不让我挖,银行马上就拍卖我的砖厂。”

       女鬼沉吟半天:“这样吧,你璇下我的坟,在坟后面给我留下四尺宽的路,我好出进。”说完,又黑糖入水般融入了夜色里。一会儿,隔壁传来史有财妈呀老子的哀叫声,噼噼啪啪的抽打声。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抽打声戛然而止。

                       二

       这里是盐碱地,本来只长些竹棘,但坟和路上疯长出各种野草野花来,远远望去,像平地起了一列山脉。草还从路和坟的边上披垂下来,工人们一有空就坐在下面纳凉。他们头顶上鸟喧、鸡叫、猫嚎、兔子叫。不时有只什么跌下来,就是跌断了腿,也没人敢去逮,只是借机开一开女鬼的玩笑,后来没有什么跌下来,人们也开女鬼的玩笑,还越开越放肆,不知哪天就越了界,对女鬼说开了轻薄的话,很快发展成猥亵的话。见还没事儿,就都胆大起来,有事没事的就攒在坟下调戏女鬼。他们老是问女鬼,是不是耐不住寂寞,跟猫呀狗呀鸡呀兔呀乱搞,草丛里才会有这么多野物的。都说,你与其跟这些野物搞,还不如梦里来跟我搞呢。再后来,天天有人说,女鬼昨夜来和自己搞了,人们故意说他吹牛吧你,他就绘声绘色地给众人说女鬼是怎么跟自己搞的,众人哄笑了一阵又一阵。

       一天夜里,一个愣头青发酒疯,要人跟着他去看西洋景,说他现在就去搞女鬼去。众人起哄说你别吹牛,跟他来到坟前。他蛮横地吆喝女鬼快出来,我要搞你。还叉着腰,掏出他那硬邦邦的家伙来,直冲着坟。众人哈哈笑着说女鬼不尿他这一壶。他觉得很没面子,就放出狠话,女鬼要是再不出来,他就烧坟了。还真抖抖索索地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点燃垂到眼前的一叶干草。灰白色的一星火焰顺着草叶钻进草林里不见了。人们都没当一回事,又开始打趣他。猛然间砰地一声响,腾起炕大一片火焰,人们一时懵住了,悄无声息地盯着火。等有人大喊,赶紧灭火,这次女鬼真得要恼了时,坟上的火焰已经窜下一房高,又向路上飞窜过去。人们惊呆了,被热浪逼得机械地往后一退再退。猛然间,火海中爆发出骇人的喧声,鸡、兔、狗、猫、鸟、昆虫瀑布一样从火海里倾泻下来,还能跑的像一只只火球,蹦蹦跳跳向四下里滚去,不能跑的堆成了山,熊熊燃烧着,浓烈的臭味干哕得人们哇哇直吐……

       第二天,砖厂里静悄悄的,只响着垂死的动物的哀鸣声。不时窜起的风,把路上坟上的黑灰卷扬起来,漫天飘洒;把浓臭一会儿刮过来,一会儿又刮过去。不时有人从屋里钻出来,溜到一间屋前,趴在窗户上往里睃。纵火犯挺尸似的躺在床上。

       第三天一早,纵火犯哈哈大笑着走出了屋,直嚷:“你们这些怂胆子!都出来!”

                       三

       太阳落山时,工人们才把灰烬、尸骸清理干净。

       纵火犯一边故意用衣袖擦着汗,一边嘻嘻哈哈地对他说:“王老板,你该犒赏我一顿酒的。”他身后的工人轰笑着附和着。

       王奋山骂:“他妈的,我犒赏了你,你下次还不一把火烧了我的砖厂?美得你!”人却施施然去了厨房,吩咐厨师去村里买一只羊、一箱白酒去。

       他关了电视早早地睡下了。厨房里的酗酒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股森冷之气犹如无数根牛毛针,往他的骨缝里钻。他握紧了柏木,盯着床前。那女鬼抱着鬼娃从夜色里结晶了出来。焦臭味弥漫开来。

       女鬼:“你要挖路挖坟了?”

       他:“听,他们喝酒喝得多欢。”

       女鬼:“老婆孩子就靠他们活了。”

       他哦一声,抽着一根烟。烟头发出的光照亮了女鬼绿莹莹的瞳孔。

    他:“这样吧:既然咱们做邻居由不得咱们,就互相为对方想一想。你看,就你母子俩出进,有二尺宽的路就够了。你看怎么样?你可知道,你让我损失了十分之一的土呀。”

       女鬼:“这里本来就不是你们人该来的地方嘛。”

       他笑:“你信不?就是我不来,别的人也会来的,狠碴儿多的是。”

       女鬼抱着鬼娃溶解在了夜色里,一根根牛毛针从他的骨缝里拔了出去。

       他叮咛司机小心地往窄了挖路。工人们都背地里笑话他怂包。一天夜里,那森冷之气又牛毛针一样钻进他的骨缝里,他看着女鬼抱着鬼娃从夜色里结晶出来:“你挖断了我的路!”

       他吃惊地:“不可能!”

       女鬼:“你自己去看看。”

       他抽着烟,烟头发出的光照亮了女鬼绿莹莹的瞳孔。

       他:“唉!这些王八蛋!你看,该怎么补救呢?”

       女鬼:“给我搭一座桥。”

       他坐直了:“大姐,这……”

       女鬼:“让法倌用黄表纸剪一座桥,在路断处烧了。”

       第二天中午,史有财把张法倌剪好的纸桥交给他,怪怨道:“我说奋山呀,不就是个女鬼嘛,张法倌说了,捉她是探囊取物的事嘛。”

       他白了史有财一眼:“让鬼捉了去的法倌也不少呀。”

       又过了几天,那股森冷之气又牛毛针似的钻进他的骨缝里。女鬼抱着鬼娃又从夜色里结晶出来:“你又挖断了我的路!”

       他冷冷地:“是我的工人,不是我。”

       女鬼一时没话,口气软下来:“你再给我架一座桥吧。”

       他:“这样吧,路塌了那么长,桥不好架,就是架好了,这么长的独木桥你行走起来也危险。干脆,我在坟上给你让法倌剪一道梯子,这样你不就方便了?”

       女鬼:“你的取土场上人来人往的阳气重,我不方便。”

       他:“大姐,你给我带来的不方便更大吧?哎呀,早知道在这里会遇上你,我还真不在这里开砖厂呢!大姐呀,咱就这么定了吧。”

       又过了几天,那股森冷之气又牛毛针般钻进他的骨缝里。那女鬼抱着鬼娃又从夜色里结晶出来:“你咋往小璇我的坟了?”

       他:“唉,那些工人瞒着我干的。不过,大姐,你母子俩住半亩大的地方,空荡荡的显得冷清吧?小就小点吧。我跟工人们说,不再璇你的坟就是了。”

       又过了十来天,那股森冷之气又牛毛针般钻进他的骨缝里,那女鬼抱着鬼娃又从夜色里结晶出来:“你怎么把我的坟下面掏空了?坟像只蘑菇似的,还不塌了?”

       他:“嗨!这帮王八蛋,咋老跟你过不去?唉,大姐,不行……我在别处给你安个家。”

       女鬼:“故土难离呀。再说,还有你们的挖掘机去不了的地方了?算了吧,你给我垒几头土牛顶住坟不要塌了就行了。”

       他:“那好吧,不过大姐,这可不像烧纸梯子纸桥那么容易,需要时间。”

                           四

       坟是老秋天的一个早晨崩塌的。

       崩塌的时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挖掘机立马开过来挖掘。终于挖出两具沤糟了的骨殖。工人们围着它们取笑够了,倒上柴油点着了火。等王奋山赶来了,骨殖快烧完了。王奋山把工人们骂了一顿,又回到屋里没再出来。

       晚上,他忐忑地等来了女鬼,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最后保证给她寻个好去处。女鬼说,算了吧,你给我在你们住的这排房的东头盖个小房房。王奋山说好的。

       还有一排南北向的房跟这排房顶了头,形成一个开放型的大院落。王奋山就在它们碰头的地方给女鬼盖了个齐人肩膀高的小房房。谁要到这里,得绕好远的路。

       一天夜里,女鬼对他说,她的家成了工人的厕所了。第二天,王奋山派人去打扫了,换了把大铁锁锁好了,骂那些工人,想女人了就去李长壕找李玉梅去,去九顷四找石三女去,找女鬼顶屁用了?工人们只是哄笑。没过多久,女鬼又跟他说,她的家成了厕所了。王奋山叹口气说:“大姐,这些工人是听不进人话的牲口。我还是送你走吧。我一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张法倌一米四的个儿。身上什么都小,就肚大。他随王奋山来到那座小房房前,把红、黄、白、蓝四种黄表纸分别用砖压在小房房的四角上,把一张黑色的黄表纸铺在小房房的门前。王奋山听见小房房里传来似有似无的窸窣声。

       张法倌胖乎乎的小手捻动着乌黑油亮的念珠,和颜悦色地说开了话,像给人调解纠纷了似的。最后,他保证给女鬼寻一个理想的栖身处,就掏出一个大集体时的农村人用来装旱烟叶的缩口小布袋子来,用两指撑开口子,叽叽咕咕念叨着,念珠捻的哗啦啦地响。王奋山听见小房房里窸窸窣窣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门缝里钻出来时发出的摩擦声。他看见瘪瘪的小布袋子鼓了起来。张法倌麻利地一抽布袋口子上的细绳,缩住了口子,又用细绳在口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把布袋揣在了怀里。

       过了几天,那股森冷之气又牛毛针般钻进他的骨缝里,那女鬼抱着鬼娃又从夜色里结晶了出来。他不耐烦地问,你咋又回来了?女鬼说,新地方住不惯,你去把小房房四角上和门口的黄表纸拿开,我们住进去后,你就把门用砖封死算了。王奋山说,你真难缠,你爱怎么就怎么去。女鬼嘴一张,他觉得左额头一凉,惊愕间,女鬼不见了。他拉着灯照镜子,额头发凉的那里少了指头肚大一片头发。又过了几天,他刚坐进轿车里,轿车慢悠悠地侧立起来。他狼狈地从头顶上的车门里爬出来,叫来十来个工人,才把轿车搬倒。

       王奋山叫来张法倌:“这次不要让她回来。”

       张法倌从黑提包里拿出一张小渔网来,嘴里念念有词,窜上钻下,满砖厂撒网。太阳发黄时,才说网住了女鬼。第二天上午,工人们都嚷嚷说自己屙不下来,尿不出来。张法倌又叫来两个法倌,一位盘坐在当院念《大悲咒》,另一位跟在撒网的张法倌后面,把针四处扎。忽然,看热闹的工人们惊呼起来,王奋山回头看,两排房的房顶正慢慢地从墙上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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