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并不姓朱。不过连朱颜都习惯了自己被人误以为姓朱。朱是朱颜母亲的姓。朱颜的父亲姓莫。
莫朱颜。听起来总不如朱颜美,清冽,透着美丽女子才有的香气。
朱颜喜欢对着别人清脆脆地解释,朱颜——“只是朱颜改”的朱颜。朱颜这样说的时候颇有点喜气洋洋的神情,全然不顾得这一句词携掠而来的悲凉,南唐的小阴风飕飕地在地面旋着,朱颜看不见。
那时候朱颜是真正的朱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里寥寥几个字就把一个女子的美写到极处,字字句句里更是透着男子对美好女子的爱慕。这样温润柔美的女子仿佛永远温润永远柔美永远豆蔻梢头二月春,就像年轻的孩子总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老去。
而春天,真正是稍纵即逝。
那时的朱颜比诗经里的女子还要美。她多了一种书香的静美和韵味,静静地,蝴蝶的羽翅般忽闪着黑长睫毛一眨便是一个只有女孩子才做得出的瑰丽轻柔的梦。这样的梦里总少不得一个帝王般的男子向着她俯身,全世界都退后,只有朱颜骄傲地幸福地旋转着她的石榴裙,上面点缀着闪闪发光的星星,仿佛整个天空的星星都镶嵌在她的裙子上。
这都是记忆中的朱颜了。
记忆一溜烟儿地奔跑着。朱颜在身后追,它终究远去了,消散了,追无可追了。只在偶尔翻看相册时,朱颜会看到自己大学时代的样子:仿佛立体的她从平面的相纸上活动起来,那种只有青春女子才有的鲜美,文静,微微的青涩,隔着相纸也能渗出清透的香味,像沾着晨露的晶莹润泽的玫瑰花蕾。
朱颜到底没有等来那个帝王般俯首称臣的男子青春就急匆匆过去了。
其实她也被人爱过的,只不过不够深爱罢了。这样想的时候朱颜会习惯性地叹口气,伸手拢拢光泽不再的头发,然后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把手端到眼前来看。依旧是象牙白,却白得不那么水灵那么吹弹得破。那些凸出的看上去有一些狰狞的蜿蜒的血管什么时候从平滑的皮肤下面鼓起来的呢。
你的手真美,我可以碰一下你的手吗?朱颜会顺着自己的手指想起一个男人的话。她不记得那是谁了,只记得这句话。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满心欢喜却紧绷着脸拒绝。她的手怎么可以随便让男人碰。
那时候朱颜的手只被舒松碰过。大学时代的朱颜像一把从未被打开过的新锁,样子好看是好看,却总是贞静得生涩呆板,不够伶俐活泼更谈不上勾魂摄魄千娇百媚收放自如的风情。
舒松对朱颜磨磨蹭蹭若即若离地喜欢了三年,到了大四终于忍不住拉她去学校的小树林,去她从来不会自己一个人去的地方。当然她想象过那些地方。朱颜刚进大学的时候,她的班级辅导员就隆重介绍了那片小树林:“走到这里停一停,旁边可能有动静。”中文博大精深啊,一句无情无色素颜纯白的描述便把全班学生的青春热血调动起来。那片小树林成了人人想去制造点动静的地方。
舒松拉朱颜去过好几次。头两次谈的还是理想人生,第三次的时候舒松喝了点酒,在宿舍下面喊了朱颜的名字,对着朱颜说跟着我,就一路沉默地带她到了小树林里。那一次舒松吻了她,也摸了她。那种男孩子的莽莽撞撞杂乱无章。舒松甚至都没有认真说过喜欢她。那是朱颜的初吻。当时毫无感觉多年之后回忆起来凭空地觉得甘甜。
想到初吻,朱颜不自觉地咬咬嘴唇。艳香的唇彩下面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的失去水分。那时候却是饱满欲滴的。与那样的嘴唇接吻应当就好象在吮吸玫瑰花瓣芬芳的水分,已经解尽情事之后的朱颜常常这样想。
她后悔大学前三年一直在低头学习。那时候她总觉得人生无限长。女孩子读书读好了还怕人生会不好吗?现在看,读书好真的不等于人生好。
她要是早点跟舒松开始就好了。早一点开始让舒松无限留恋她离不开她,他们或许就会真的结婚了。她这样想过。二十年了,再回头看当初——当初怎么那么傻啊。当初她怎么会那么纯情。舒松想要,她拼死护住。不结婚就不能被男孩子占了便宜。朱颜一直记得母亲的话。
要是当初给了他呢?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朱颜想着,几乎要叹息起来。
给了又怎么样,或许还是会被甩。男人都一样。没一个好东西。听说舒松早已经离婚又再婚了。即使现在的舒松戴上一头假长发就可以伪装成怀胎七个月的女人,有钱就任性就有如花的女孩子排着队地等。所以舒松这样的有钱男人注定是改不了不安定的本性的,他有着发生异变的无数可能。想到这里,朱颜挺了挺腰板便把那个期期艾艾的小朱颜赶走了。
近来她的腰越来越酸。怀豆豆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么酸过。她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再怀孕。那是仅有的一次,是她跟郝俊三个月冷战里仅有的一次,她拒绝得没有那么彻底就被郝俊给抓住她动摇的蛛丝马迹了。三级片,都是三级片的错。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看三级片。大概是之前陪着郝俊看那些片子给闹的。
朱颜第一次发现郝俊看三级片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性的美全被这种片子破坏了可是男人却那么爱看。粗俗!朱颜恨恨地对郝俊说。男人都粗俗。郝俊一把拉过朱颜坐到他的腿上,就那样一起不安分地看完了片子。当然后来紧接着的就是让朱颜陪他上演真实的三级片。
朱颜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夫妻都是这样吧。那些时候朱颜会这样想。另一些时候,朱颜心里就会浮上别的答案:或许只是因为她不够爱郝俊。就像郝俊不够爱她。她知道。但是始终不愿意戳破。
人生就是靠一个纸糊的戏台活着,戳破了,自己都不愿看见背后的真相,还会有谁陪你演。
她还能半路退场吗?朱颜看着豆豆的时候心里就摇曳着沧海桑田的变化生出的无尽烟雨迷蒙。豆豆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呢。她必须要演下去并且尽量演好,哪怕仅仅是为了豆豆。坚持,再坚持一下,就会剧终了。
可是人生这场戏,即使回头看是一场潦草匆忙的戏,但凡认真一点的人,都会因尽力和投入而感觉到一份沉甸甸的辛苦。
朱颜认识郝俊的时候已经三十出头了。那时候她已经经历过舒松的薄情寡义。朱颜是这样认定的。都在那片小树林里被他夺去了初吻,都在那里被他摸过,难道不算是定情?虽然朱颜没有给舒松誓言她心里已经将自己许配给舒松了。别的人也都这么以为。朱颜的同宿舍同学都知道他们的事,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不过谈过恋爱的都知道,不就那些事。
那些事其实始终没有在朱颜跟舒松之间发生过,但是他们两个就是被莫名其妙地绑到了一起。毕业的时候朱颜和舒松去了两座不同的城市。距离不是问题。那时朱颜乐观地想。
朱颜撇一下已经露出松弛痕迹的嘴角。她年轻的时候真是对男人一无所知。要是一个人能用四十岁历尽沧桑世事洞明的心态去过二十岁的青葱日子,人生一定会非常饱满,无一刻虚度。就不会像她现在回想起青春的日子只有一片苍白。
朱颜一直等舒松。动情地等,矜持地等,骄傲地等——她对舒松是有着特殊期望的。不过谁知道呢,舒松不来总还会有别人来。青春就是用来挥霍抛掷的并且总会有惊喜等着她。年轻时的朱颜一直这么以为。
舒松一直不痛不痒的。有时候朱颜很想跟他提提他们的初吻,她那天的拒绝。舒松却好像越来越正人君子了,好像他不是会把女孩带进小树林的男孩,更不会做什么情难自禁的事。
舒松传来的消息一点点地少。不过那时候朱颜不觉得。直到有一次很久没有联系了。朱颜打过电话去,那时候打长途都是一件奢侈的事。舒松的声音是愉快的,兴奋的,夸张的,朱颜很受用了一阵。她很少给舒松主动打电话。舒松看来真的很在乎她,看他开心的。然后朱颜就听到一个女人娇娇嗲嗲的声音:快点儿,还不赶快过来……那时候朱颜不太懂男女情事,不过也能猜出七八分舒松那里正发生着什么事。
后来,自然就没有后来了。
其实朱颜后来一直等着舒松的解释,她总觉得舒松该对她解释一下。他有这种义务。他是爱她的。他亲过她,想要过她,他虽然一直没有承诺什么,都那样了,还需要承诺吗?那是事实誓言,胜过言语。
男人……朱颜把有些酸麻的右手放进自己的左手轻轻搓揉。她现在已经知道舒松没有错,舒松对她确实算什么都没有做过更没有说过。他们分开的时候她还是完完整整的。这就说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男人和女人对于关系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在男人那里,没有经过床这一道工序,关系就还是生的,就可以挥挥手无牵无挂地向前走,连愧疚都没有。
爱情,爱情对男人而言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华丽燕尾服,得之不喜,弃之不惜——朱颜想这样告诉当年的自己,那个一直蹉跎着大好光阴的十几年前的自己。要是当年有人这样告诉她就好了。当年——
朱颜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当年只有自己的父母督促过她的婚事。他们在她小的时候告诫她不要急着谈恋爱,等她青春渐去又开始埋怨她为什么还不谈恋爱。这就是父母。没有见识的父母。朱颜咬了咬牙齿。她还记得母亲的话:那么多女孩子都能找到男朋友,你怎么就连个像样的男朋友都找不到!
太刺耳了——那时候正是朱颜失恋最难过的日子。别人失恋33天就走出来了,她用了33个月。那时候朱颜已经不紧不慢地晃到了二十八岁。同事用看老姑娘的眼神来看她了。直到有一天看得朱颜一个激灵从等待舒松忏悔的梦中醒过来。她这是要嫁不出去了吗?连自己的母亲也这样看自己。
朱颜开始走马灯似的相亲。朱颜跟那个编辑的关系是朱颜自己积极配合的。那个编辑。朱颜厌恶地不愿想起他的名字。可是那时候朱颜是打算跟他结婚的。年纪相仿,条件相当,而且那个编辑一嘴的甜言蜜语,一会儿说朱颜是他的等待已久的梦,一会儿说他是一片荒原被朱颜的春风吹醒……若是现在听到这种酸倒牙齿的话朱颜会甩一个大白眼给他,但那时她还不行定力还不够,被编辑的话轻易就晕得头重脚轻栽了好几个跟头。
其实朱颜对那个编辑没有多少化学反应。他总是会让朱颜想起舒松,想起那片小树林,想起舒松跌跌撞撞在她身上摸索的手,那种青春男孩才有的莽撞唐突,那种纯粹的爱情才会生发的甜蜜而焦灼的渴望。那个编辑的手不一样。第一次被他抚摸的时候朱颜内心深处本能地充满抗拒,她直觉地认为编辑的手太沉稳从容,有张有驰有理有据地侵略她。而朱颜僵硬得像块木板。
朱颜想过拒绝。不结婚就不能失身。她还记得母亲的这句话。就是因为这句话她拒绝了舒松也失去了舒松。她不能再失去眼前的人了。
那时候她对男人的了解还是来自于书本,但是总是比在大学里丰富立体多了。她已经知道男人的性欲是男人身体里的怪兽,女人只有满足它才能控制它。那个编辑,不是特别满意,不过好像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总是要结婚的。就是他吧。
朱颜把护住自己的手松开的时候,是想象着他们新婚的那一幕的。她穿着白色婚纱,不是处女胜似处女……
朱颜终究没有穿上梦想里的婚纱。那个编辑就是人渣。朱颜后来才知道一个编辑要想亲近女色是多么容易。他们有一张迷人的嘴巴,一张口就是一个风花雪月的人间童话。就这一点,足够诱骗无数无知又虚荣的女文青的身心了。
她总是喝过一些蜜的。有了这些蜜垫底她不会再掉进言语的坑里。朱颜后来安慰自己。经过那个编辑,她不再相信男人的嘴巴。可是她到底失身了。虽然不像当年在小树林里那么慌乱,虽然失去后她也有些懊悔,可是事实如此又能怎么办呢?朱颜快三十岁了。她已经没有轻颦细叹的时间。时间催促着她把失身这件事放下。都什么年代了。何况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再跟别人说她是处女别人也不信。再说男人到这个年纪又有几个是处男。
朱颜越来越通透。越来越通透的朱颜私下相亲了从纽约回来探亲的郝俊。初次见面一般般,郝俊回了美国,写来一封淡淡的邮件,现在看更像是鱼钩上的饵,不紧不慢地甩出来,等着朱颜迫不及待地咬住。郝俊后来也承认了这个小心思。不过那时候朱颜把它当作了救命稻草。朱颜抓住了这根稻草,并且成功利用她的文学素养让这根稻草变成了一根坚实的万里长链,朱颜顺着链子就来到了美利坚跟郝俊团聚。其实是朱颜倒追的郝俊。朱颜心里很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他们只是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郝俊父母均已去世,两个妹妹已经结婚。郝俊结婚就是他自己的事。他一点头全家都通过。结了婚朱颜才知道郝俊其实就是一个现在所说的屌丝。三十几岁了,对生活没有什么打算,得过且过,工作那么多年也没有攒下多少钱不说,郝俊本人一直也没有拿到美国的绿卡身份,持有的只是工作签证。
他们不得不在纽约靠近穷人区的地段租房子,过着朱颜在国内时无法想象的窘迫的帝国主义国家的简陋生活。郝俊每天上班早去晚来。蜜月也算有几天。郝俊发现朱颜不是处女之后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神情却什么都说了。朱颜原谅了他的态度。虽然朱颜也能分辨出郝俊也不是第一次。他们都对自己以前的事守口如瓶。好像那是一堆腐烂的事物,不去揭开,就不会被刺鼻的气味熏到。
她和郝俊就是搭伙过日子。即使朱颜自己心里一直抱着这种态度,可是真的弄清郝俊也是这种态度时,她心里还是颠倒着各种味道的化学瓶子。早知婚姻如此,她那时候就不该拒绝舒松。用身子将一段关系锁死在她们那个年代还是行得通的。即使最后还是分手,至少也算轰轰烈烈爱过一次。现在想想也就只有跟舒松在一起时有那种心慌甜蜜的感觉。或者是因为那时年轻,味觉超敏锐,很容易感到甜?朱颜觉得自己的各种感觉的确是越来越迟钝了。她跟别人介绍自己时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喜气洋洋清脆脆的声音说“只是朱颜改”的朱颜,以前她甚至恨不能将李煜的那整首词都背出来。
她现在终于知道,二十岁的朱颜怎么能够理解四十岁的朱颜改之后的那种怅然萧索的愁绪呢?就像人永远只能看到身后的从前却永远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明天。就像她当初刚来美国还规划过美好的前程,继续读书争取在美国找到她的一席之位。
随着豆豆的意外到来,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朱颜不得不放下一切念头专心照顾怀里的小家伙。朱颜抱着刚出生的皮肤皱皱巴巴的豆豆手臂都会颤抖,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真的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生命。正是这个小生命加速了她的心理到生理的进化。朱颜从吃饭看见一根头发都恶心到一边嚼着饭菜一边熟练自如地清洗豆豆的小马桶。那个睫毛一眨一个梦的朱颜永远地消逝了,她看着豆豆一天天长大,偶尔回首时会看到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甚至来不及伤感,来不及跟那个十指纤纤的朱颜说一句道别的话,豆豆又在大便了。
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她连这句感叹都发不出来。对着豆豆,朱颜觉得她怎么改变都值得。不过,也只有对着豆豆的时候。
对着郝俊的时候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朱颜一直痛恨自己当年只顾匆匆忙忙找个人结婚,以为出了国的男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纽约啊,这里是全世界最瞩目的繁华之都,男人们即使是来自中国乡村的男人们经过了这样的文化洗礼总该有几分绅士的气派和作风。但是郝俊在朱颜的想象之外。其实也不怪郝俊。是朱颜自己对男人的了解太少了。从舒松到那个编辑到郝俊,其实她经历的男人还是太少,注定了她一生的失败集中体现在郝俊这里。
朱颜怎么看郝俊都觉得不顺眼。早上不到最后一分钟不起床,早饭常常没有时间吃就跑出去了。出去上班一整天也不给她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哪怕是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呢。朱颜听过别的太太说起她们的丈夫如何体贴,早请示晚汇报中间还要甜言蜜语一下,数十年如一日。朱颜听着想象了一会儿,即使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是羡慕得不行。看看那个说话的女人,已然年老色衰,身材走样,却是一脸胖乎乎的福相。人家怎么就那么好命呢。郝俊要是稍微懂得几分情趣她也不会这么怨妇般地抱怨。
又丑又笨又穷。这六个字高度概括了郝俊现在在朱颜心里的形象。结婚七八年了,他们还是在租公寓住,当然不会是什么豪华公寓。郝俊的绿卡身份因为种种原因还是没有解决,连带着朱颜始终是天涯沦落人的怨恨和苦楚。即使不提绿卡这件让人恼火的事,单单是钱,就可以让朱颜的心里怄出鸡蛋大的肿瘤。处处省钱处处还是捉襟见肘,甚至连送豆豆去幼稚园的费用都算一大笔开销。一想到这些朱颜就恨,把牙咬得像嚼了满嘴碎冰。她当初怎么就睁着一双大眼像睁着一双狗眼。每当这样懊悔,朱颜就在心里呸呸呸狠狠地啐自己。
过惯了悠闲生活贫穷就让人忍无可忍。朱颜后悔当初轻易辞去了国内的优越工作,哪怕向领导示示好就可以帮她做做手脚办个停薪留职什么的,那也是一条退路。即使离婚一个人带着豆豆也可以在国内好好过下去。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里退。她的精神体力年纪都让她退无可退,即使眼前的生活她已经觉得到了自己忍受的极限。
郝俊每天一出门就是快十二个小时,当然他也没有偷懒,更不可能有什么私会情人的风流韵事。路途的距离和列车时刻表在那里固定着呢。可是郝俊不知道她每天生活得有多辛苦多枯燥。陪豆豆玩耍,做饭,洗衣,收拾家,每天每天都是这样。即使做的事情不多朱颜每天也都感觉精疲力竭。有时候朱颜看着窗外的天空总会觉得好像太阳一直在那里没有移动似的,可是一错眼珠一天就过去了,一个月就过去了,一年就过去了。
朱颜的一双失却鲜活韵味的大眼睛怎么眨都眨不出一个像样的梦了。她什么都能看到,就是看不到希望。
朱颜开始摔摔打打地闹离婚。或许心底里并不是真的想离婚,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点想摔碎什么的破坏感。也许碎点什么她心里就通气了,就不会这么感觉憋闷,她总觉得自己快闷出病了。她不能去读书,也不能去工作,也没有多少交际的时间。圈在空气稀薄的家里,只有困窘和逼仄的感觉。她的生活一团糟,她甚至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她不能跟自己的父母说她过得不好,很不好。当初是她自己主张跑出来的,她的父母极力反对她嫁到国外。“国外现在不比国内好多少。多少人都往回跑呢…… ”朱颜听不进去这些话。她需要结婚。而国内她的选择范围小而又小了。你们希望我一辈子不结婚?!朱颜轻蔑的一声质问就让父母哑了音。现在父母当初的担心一一应验。她是自作自受。怎么可能再跑去父母那里要同情。朱颜怎么可以对着父母哭诉她心里的种种委屈。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更不想听父母再说些什么风凉话,即使是无心的,即使是恨铁不成钢的。
跟大学里的好朋友也不能说。大家都知道朱颜嫁到了纽约都以为她钓到了金龟婿。她们都在国内过得好好的,一个个夫贤子贵家里大把大把的钱,整天在微信里晒幸福,哪怕是一瓶贵点的矿泉水,一盘稍微水灵点的草莓,甚至一盘吃到只剩丑陋骨架的鱼也会被她们拍照传到微信上。要不要这么无聊啊。朱颜有时候很想浮出水面说这么一句话。她觉得自己现在够无聊的了,整天跟孩子打交道。可是她们怎么比她还无聊。朱颜只好把自己的消息淡化再淡化直到快消失在那些老朋友的眼里。没有她们的比衬和撩动,她心里还稍微舒坦点儿。
朱颜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她在长凳上坐得有点久了,身子开始发僵。朱颜挪动身体的动作透着中年女人的随意和不在乎。她的肚子已经快显形了,也可能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肚里多了一块肉。三个半月的胎儿该已经完全成型有模有样了吧。
朱颜忍不住闭上眼睛,她想起当年在超声波扫描图上看到豆豆在她肚里时的样子,蜷缩地,依赖地,信任地躲在她的肚子里,让人看着就心生柔软。而现在,肚里的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多了。它已经可以在她体内掀起一阵阵温热的波浪。朱颜希望它是一个女孩。
一阵风吹过来。一片玉兰花瓣轻轻飘落在朱颜的手背上。朱颜循着落花的轨迹向头顶上方的玉兰树张望,才四月初呢,感觉花才刚刚开放,正绚烂时候,就落了。这里的春天总是短得让人来不及忧伤。朱颜的眼光慢慢掠到对面她租住的公寓,从下面向上看,这高高的公寓像一棵粗敦敦的树桩。“落花犹似坠楼人”——就是这种感觉吧,几天前刚有一个女人从这座公寓的第十五层落花一样飘下来。据说是抑郁症,身后留下两个幼小的男孩,一个五岁,一个刚满两岁。公寓的门口还摆放着悼念的蜡烛和鲜花。
朱颜也去买了一支香烛默默地放在一众悼念的物品里。这是她头一次为一个陌生人做这种事。她在电梯里遇见过几次那个女人,相互点头微笑过。朱颜不知道她们相互点头微笑的时候是否交换过彼此心底的一些秘密的念头。朱颜也曾经想过从自己公寓的阳台上跳下去。这个念头曾经不止一次地来拜访过她,又被她竭力驱赶。
直到那个女人先跳下去了,朱颜好像忽然看清了自己身后的处境:那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突兀而刺目地呈现在朱颜的脑海里。他们还那么小,他们或许还不十分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悲痛欲绝。那个女人若能看到自己此时身后留下的孩子是否还会舍得死。他们无辜无措的眼睛让朱颜彻底打消了心底偶尔还会沉渣泛起的一死了之的念头。她的豆豆,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这都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死缠烂打活下去的理由。她死不起。
正胡思乱想着,朱颜的手机响起来,卡朋特磁性的声音婉转而惆怅地触摸着坠落的花香,“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 ”
是郝俊提醒朱颜别忘记跟医生的预约,他说他很想回来陪她一起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来回路上太花时间了。不过郝俊能这么说已足以让朱颜心里生着暖意。
挂断电话,朱颜盯着手机屏幕上郝俊的头像看了半天,像看陌生人,慢慢地就觉出一种休戚与共的滋味。这个世上,除去豆豆和腹中的孩子,再没有人会像郝俊这么需要她迁就她了。即使他是那么一无是处又丑又穷又笨的男人。朱颜想起前几天晚上冷着脸告诉郝俊自己怀孕的消息时,郝俊的脸上绽开孩子似的笑容,兴奋,透明,亲切,没有任何的间隔,一把将朱颜抱起来转了三个圈,在朱颜的眼前转出很多星星,像当年她梦想里的那些裙子上的星星。
朱颜没有告诉郝俊,其实这几个月的时间她一直在犹豫是否把孩子拿掉。人世并不美妙何苦来走一遭,何况她的情绪如此低落。最终她决定留下孩子还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死,那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弟让朱颜深切感觉到豆豆的孤单,悲喜有人陪伴也是不幸之中的幸了吧。何况豆豆一直想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
爱情上她已经输过,时至今日她不可以再输掉婚姻。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就是一个契机,让她鼓起勇气重新开始。朱颜心里很清楚,如今不会再有哪个男人比郝俊更在乎她了。爱不爱有多重要呢,他们是夫妻,无论她怎么折腾怎么折磨郝俊,郝俊都笑嘻嘻地接受。甚至她大发脾气摔碎碗碟夺门而出,郝俊也是一言不发地收拾好残局等她回来,没有任何责备。
就这样吧。郝俊没有多大本事,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他的梦想,却也没有多大坏处。他只是一个不太有钱的男人,她的男人,没有大志气,跟她一起过清寒的日子,一起支撑一个家,一起将他们的孩子养大,或许最终还会跟她一起老,一起走到生命的日薄西山,像所有最终彼此妥协彼此将就一辈子的夫妻一样。而面包,面包终究会有的,只要坚持下去。朱颜安慰自己。
又一阵风吹来,更多的玉兰花瓣落下来。洁白硕大的花瓣在风里飘飘转转地落,朱颜记起很多年前在大学校园里的海棠树下,她在落花纷飞里的一张照片,漫天的落花,二十岁出头的自己笑得像一只春莺。如今她早已是满地落花了,却要重新飞上人世的枝头,扮作一个永不消逝的春天,给豆豆和肚子里的孩子无尽的芳菲。
这就是为人一世吧……
看看手表,十点四十五分了。朱颜从座椅上慢慢站起来。她约的产科医生的诊所就在附近,她不需要赶时间。
“Julianne ,等等,Julianne!”朱颜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不由自主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白人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咯咯咯笑着朝着她的方向跑来,她的母亲在身后追。
朱颜不由微笑。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叫她的名字呢。别人都习惯叫她郝太太。Julianne是她的英文名字,很少有人知道。更不要说朱颜了。莫朱颜像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名字。
朱颜继续向前走。确切地说是四十岁的郝太太走在纽约早春的街道上。
她的嘴角还挂着犹未消隐的笑意,心底里有一架小蒸汽机为她升腾着渐渐晴朗的希望。她不需要再做梦也可以脚踩一抹春风,穿过公园里的小径,她汇入川流的人群像一尾鱼自然而熟稔地归入海中。而她身后,雕栏玉砌,小楼,故国,还有朱颜……这些遥远的事物像潮水一样迤逦着向她生命的深处退去,一片越来越小的湿地,一线越来越依稀的影子,到最后连这样的影子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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