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十一年,王献之病逝,年仅四十三岁。
他笃信道教,在与死亡打照面之前,他需要写一封呈献给玉帝的奏章,总结与忏悔自己一生的过失。王献之撑着重病之躯,去想这封奏章上究竟应该留下什么。
他告诉身边人:“不觉余事。”
“忏悔”应由心而发,是经时间打磨后依然会戳痛自己的胸中块垒。他却用短短四字给生命做了减法。也许在他的一生中,真的没有太多值得他用“忏悔”二字形容的事情。
他忘记了自己年少时的许多事情。但若让旁人来评述他做错的事情,怕是要聊个几天几夜。
顾辟疆绝不会忘记他,这位恃才傲物的少年,与自己本不相识,却在从会稽郡返回吴郡的时候,未经自己允许便坐着平肩舆闯进自己的府邸,恣意游览,还自顾自地评点优劣,简直欺人太甚。顾辟疆不能对地位高贵的王献之下手,便只能骂一声“伧父”,恨恨地将他驱逐出府。偏偏这个闯进府邸的家伙还昂着头傲气十足,仿佛自己做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经此一遇,顾辟疆怕是再也忘不掉这位尊贵的小祖宗。
谢安也绝不会忘记他,这个少有盛名的少年,在面对自己的提问时丝毫没有身为晚辈对长辈的尊重。谢安不过就是问了问王羲之与王献之两个人谁的书法水平更高超,王献之就毫不客气地回了句:“风格本来就不同,有什么好比的。”谢安依然怀着为群众发问的一颗真心,追问道:“可是外面不是这么说的呀。”少年没有沉住气,在炸毛的边缘吐出一句话:“他们这群非专业人士懂什么!”经此一问,怕是谢安也不敢轻易置喙王献之书法水平的相关事宜了,偏偏谢安被如此怼过,还一直抱以欣赏之意。
但忘记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魏晋这样的动乱年代,倘若不用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行为风格洗洗脑子,怕是要被困在拘在礼法里逼仄而死。
然而,他忘记了自己年少时的许多事情,却只记得一件事情。
他说,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对于郗道茂,他愧疚了一生。
---1---
与郗家结为秦晋之好,是从父亲王羲之开始的。
东晋太守郗鉴爱才,听说丞相王导家中子弟个个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便寻思着要去给自己的女儿觅个好夫君。王导也客气得很,示意郗鉴来家里随意选。王家的子弟们纷纷整衣束带,认真对待这次有关人生大事的会面,只有王羲之毫不矜持地躺在床上,坦腹敞怀,还吃着梨子。
偏偏我们的东晋太守郗鉴还就喜欢这种率真不矫情的人生态度,便拍板定下了爱女郗璇与王羲之的婚姻大事。
郗璇为王羲之诞下七子一女,其中五人闻名于世。小舅子郗昙与王羲之也交情不浅,王羲之甚至将自己的墨宝都送给郗昙作为陪葬品,没想到的是郗昙的墓居然因此被盗。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郗家与王家就此结下两姓之好,两家常常往来,小儿女们很快就熟识了。
仅比王献之大一岁的郗道茂是郗鉴的小孙女,与王献之志趣相投,父辈交情笃厚,小儿女青梅竹马,长辈自然乐于见其修成正果。王献之对俗世钻营没有太大的志趣,小半辈子追求的是风雅清净的生活,只希望与郗道茂长长久久。
这对年轻的小夫妻曾有过一段属于彼此的幸福时光,二人成婚后彼此扶持,也曾有过“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的美妙愿景。
郗道茂陪着王献之熬过丧父之痛,王献之也伴着郗道茂渡过失父之悲,二人更一起面对了长女的不幸夭折。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本以为尝够了别离之苦,便应该有个天赐的大团圆结局。人生本该是起落有时,祸福相依,可这条准则似乎并未在他们身上得到实证。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夫妻不能白首同归,这怕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
---2---
喝茶时需撇开浮沫,方能得见其中真味。看似单纯的名士风流,背后实则暗潮汹涌。郗王两家虽为姻亲,实力却大不相同。
琅琊王氏,是东晋第一等的士族名门,后世谓之华夏首望,郗家比之,底蕴实有不及。然而王羲之娶郗璇时,郗家正值起势。郗鉴是郗家当时的家主,组建了东晋赫赫有名的北府军,这一番苦心经营,才让郗氏成为东晋门阀制度下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声望之盛,便连王谢庾桓都不敢小觑。王郗联姻后,郗鉴和王导在政治上也自然地形成了联盟。
所以,王献之和郗道茂的婚姻,除了感情因素,还有更现实的原因——郗道茂的伯父郗愔、堂兄郗超所撑持的郗家当时尚有北府军为后盾;而王羲之这一脉是琅琊王家的分支,有名望却没太大的政治势力。一是有实无名,一则有名无实,恰巧形成平衡态势,彼此互补。
然而,北府军后为桓温所夺。
桓温是一代权臣,可以说是减弱版曹操,曹操的名言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而桓温的座右铭则是:一个人若不能流芳百世,那不如遗臭万年。
郗超虽依附桓温而煊赫一时,但桓温一死,没有根基的威势也风流云散。王家虽无雄厚的政治实权,但底蕴不菲,郗家却根基大损。此时的王家和郗家,已经不匹配了。
在王献之与郗道茂的离婚案中,桓温也起到了间接的作用。
桓温分明有六个儿子,却立下遗命,以时年五岁的桓玄袭爵南郡公,同时让自己的弟弟桓冲暂时掌管兵权。这一安排顿时激起波澜,桓温的另一个弟弟桓秘与长子桓熙、次子桓济深感不满因而策划谋杀桓冲。显而易见,此举并未成功,桓温去世后,桓冲擒拿桓熙、桓济,并将其流放长沙。
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原为桓济之妻,桓济篡夺兵权失败被抓后,公主便与他离婚,并央求晋孝武帝将自己改嫁给王献之。
晋孝武帝真的下了诏书,命王献之尚主。
故事到此,便突然有些明白了《知否》中齐衡小公爷的处境。
---3---
作为王羲之最出色的儿子,王献之素有嘉名。
就个人才能而言,他工草隶,善丹青。七八岁时习书,王羲之从身后偷偷地拽笔,却没有从儿子手中抽动笔,可见其专注与力道。与兄长王徽之同遇火灾,王徽之惊惶失措,保命的念头盖过对仪容的要求,立马冲出了室外,全不管自己脚上是否还穿着鞋,王献之却神色恬然,不慌不忙地喊来随从搀着自己出了险境,也是全须全尾,没有任何危险,可见其镇定自若。言行举止清俊超逸,一派典型的名士风流。
王献之颇具盛名,这名气自然也传到了晋孝武帝的耳朵里。口碑营销是加分项,来自五湖四海的五星好评,由不得天下人说他半个不字。而随着老一代的名士逐渐凋零,新一代的名士青黄不接,更陪衬得王献之风仪不凡。
如此一来,新安公主想要嫁给王献之的理由就愈加充分了。
她自己刚从一段无望的婚姻中脱身,郗道茂无子,桓党被打压,郗家势衰,外加因晋孝武帝而实掌柄权的谢安对王羲之这一脉的看重偏爱以及郗谢交恶,以上种种时局因素,在同一时间段内环环相扣,层层叠加,终于将王献之与郗道茂卷入了这场避无可避的“权力的游戏”。
王献之曾经抗议过,他曾以草灼足,烧伤双脚,自称行动不便,力求避开这场国婚,但并未奏效。最终依然只能离婚,尚主,以保全王氏一族的荣耀。
郗道茂则离开王家,因父亲去世,只好投奔叔父,后来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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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献之的灼足之举,为他留下了旷日持久的后遗症。突如其来的疼痛,隔三差五的肿胀,伴随着他尚主之后的所有时光。
“昼夜十三四起,所去多,又风不差,脚更肿……”
“奉承问,近雪寒,患面疼肿,脚中更急痛……”
“仆大都小佳,然疾根聚在右髀。脚重痛,不得转动。左脚又肿,疾候极是不佳……”
每逢此时,想必王献之都更容易想起曾要白首同归的郗道茂。
他曾在离婚后给郗道茂写过一封信,无头无尾无落款,是为《奉对帖》。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姐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姐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读来,与陆游写给唐婉的《钗头凤》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苦不堪说,其痛难言停。洛河三千星,不独照月明。曾照耀过彼此的星光,因时局的不可抗力而散落别处,月辉暗淡,苦痛难以言说,这是可以记一辈子的事情。
“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他清数了自己一生所得,一生所失,这是唯一的死结。绕不过,解不开。牺牲与放弃,原本是不得已的选择,如果连记忆都留不下,那才是真的不值得。
可他在临终之前,会否想一想,当年若未曾放弃,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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