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前村穷啊,穷得老鼠都落泪!
鸡叫过三回,天刚蒙蒙亮,张老头已经挑着粪筐弯在山坡上捡牛粪。站在这里,小山高了,村庄远了,鸡鸣声被薄雾笼罩着,似有似无。小山和村庄仿佛两只灰色的瞌睡虫,惹得张老头连打了几个呵欠。他擦了擦呵出的眼泪,看向前面晃动着的一条黑影。
“唉,人越来越勤了,牛粪也有人抢着捡啊。”老张头叹着,赶上那个人影。很奇怪,那个人影既没挑筐,也没拿铲儿。“喂。”张老头在后轻喊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张老头看清后突然哆嗦了一下。
“啊……老村长!这么早……你上山锻炼啊。”说这话时,张老头的腰弯得像刚刚捡起一块儿牛粪。
“我锻炼个球!”老村长说完,背着手自顾向山上走去,撂下张老头堆在那里,像块慢慢落凉的牛粪。“老村长去干啥呢?”堆在那儿的“牛粪”思索着。天渐渐亮了,朝阳在山后吐出好奇的小舌头。
炊烟在高高的杨树间缭绕着。鸟儿把孩子们也吵醒了。张老头挑着满满一筐粪,哼着小曲儿,踩着斑驳的阳光走进村子。
“
人家的庄稼自个的孩儿,
张老头没孩儿捡粪玩儿。
捡多了大粪卖钱使,
娶个媳妇生个儿。
生下个孩子没人带,
跑了媳妇死了孩儿。
”
孩子们跳着笑着,将脚下的阳光踩得碎碎的,以儿歌的形式捉弄着村子里的光棍汉。其实张老头以前并不单身,曾有过媳妇和儿子,不过后来媳妇跑了,孩子生病死掉了,到头来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滚!统统给我滚!”张老头挥舞着手中的粪铲,大叫着,“小心我一粪铲儿铲下你们的狗头来,扔到粪筐里当大粪!”
孩子们并不害怕。其实张老头也并不生气,他早已顺从了命运的安排。“我生来就是个捡大粪的。”他平静地对村民们说。另外,孩子们的捉弄是他黑白人生里唯一的彩色缀饰。因此尽管他的小粪铲儿凶狠地挥舞了十几年,也没见哪怕一个孩子的狗头从他们豆芽般纤细的脖子上血淋淋地滚下来。
孩子们“众星捧月”般嘻笑着将张老头“护送”到家里,张老头连大门也懒得关,只把粪筐重重地蹲在地上,任凭碎牛粪溅出来,然后转身回屋,在灶下生火煮汤面。火烧着了,他透过缠绕在屋门边的青色炊烟望向大门,那里空旷旷的,连一个孩子也没留下来。
“老村长做啥呢?”张老头想着,在一片青色烟雾的笼罩下咳嗽着。
支前村穷啊,穷得老鼠都落泪!
年轻的村长在村子里逡巡着。这里看看,那里瞅瞅,脸色凝重。
“小村长好啊!”人们随意地打着招呼,谁也没看好这位毛遂自荐新上任的村长。村长只是点点头,继续逡巡着。整个支前村建在一片山坡上,背靠几座小山,房屋依势而建,东一推、西一撮的,仿佛散养的禽类随意屙下的粪便。
向东望去,山岭无边无沿,波澜起伏着。南面和西面铺展着一片片贫瘠的土地。
“这就是历届村长发誓再也不当村长的原因吧!”年轻的村长想着,将目光对准了村后的那片荒山。
“再看也没用!荒山上又长不出金豆子。”人们小声嘀咕着,看着山坡上历届村长曾发誓“种果栽栗要把荒山变宝山”折腾时凿出的一眼眼坑洞。那里宛若战场,埋葬了历届村长的英名。
“老子要挖了这座荒山!”年轻的村长站在如血的夕阳里下定了决心。之后,大家常见到村长拿着一本书,提着凿子和小锤,在荒山上敲敲打打着。
“村长这是要寻宝么?”人们议论着,嘲笑着。笑过之后,继续去栽豆种瓜,日复一日。突然有一天,村子里的高音大喇叭里传出村长兴奋的叫喊声。
“老少爷们,我是村长张德全,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村的荒山全部都是石灰石,可以用来烧制石灰,我打算开个村有石灰厂。目前缺设备、村里穷,只好大家来集资,以后按股分红。从今天开始,大家来大队报名,我等着大家。”
村长等了三天,没见一个人报名。走在大街上,却发现人们对他指指点点,在背后议论着。议论得最强烈的要数历届的村长们。
“大家不要信,这崽子毛还没长齐,就领着大家瞎胡闹。钱收上去了,设备购买了,不出三个月歇球!”他们的言论在村子里悄悄传递着。倘若说他们的言论里没有恐惧和妒忌,应该没人信。
“集资个球!老子饭都吃不上!”
村长没办法,每天晚上饭后,都揣着快磨破的两本书,一本《石头种类大全》,一本《石灰制作技术大全》,挨家挨户做动员,把嘴唇都磨薄了。终于,村长说通了大部分村民,除了那几位历届的村长和几个实在“吃不上饭”的村民。
三个月后,村后面一处山坡下,传来几声爆破声,浓烟滚滚,人们在浓烟里笑闹着。之后,那片山坡前常传出歌声阵阵。
“
敢叫日月换新天,
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
大寨那个就在那山下边。
七沟八梁一面坡,层层梯田平展展。
牛羊胖乎乎,新房齐崭崭。
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
银光满屋喜气多,社员梦里也笑声甜。
”
村前的土路上常见到烟尘四起,几挂大车空车而来,满载而去。村长红光满面,踌躇满志,依旧在村子里逡巡着,腰挺得直直的,所过之处,爽朗的笑声震得墙上的土面儿唰唰直响。很多妇女看到他后两眼放光。
拾粪的老头叫张武志,他拾了一辈子粪,自然属于那种“吃不上饭”的人之一。当时村长张德全到他家不下三四次,都没说服他把他家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卖掉集资入股。张武志百般推辞,他的老婆也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有几分姿色的小脸上挂着严霜。村长无奈放弃了。
周围的邻居笑声也多了起来,聚在一起交流着新买的手表和缝纫机。
张武志依旧早起捡粪,更多时候,他在欲明未明的晨曦中,倚在一棵树后,望着土坡那里飘扬的红旗听着机器的轰鸣,呆呆地站上半晌。回家后,通常撂下粪筐捡起倚在牛棚边的一支皮鞭,狠狠地抽打着那头老牛,老牛凄惨地嚎叫着。老婆从屋里跑出来,身后跟着他的三岁儿子。
“窝囊废!”老婆叉着腰翻着白眼儿叫骂着,看上去不像在疼惜那头老牛。
“窝囊废!”身后的儿子也翻着白眼儿叉着腰说。张武志回头看看,眼神里的怒火无力地熄灭了,扔掉了手中的鞭子。第二天早上,张武志照例去拿粪筐,却发现那头老牛直挺挺地躺在牛棚里,死掉了。他狠狠将手中的粪筐掼在地上,砸中了地上的一只铁盒儿。“哐!”
“你在外面干啥?疯了吗!”被吓醒了的老婆怒骂着,张武志一言不发。老婆也起来了,一手推开站在牛棚前直挺挺的张武志。发现那头老牛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在控诉。
“别去捡牛粪了,去磨把快刀,今晚请村长来家吃牛肉。”老婆淡淡地命令道。
张德全最近比较忙,戴着新手表,有时间就在历届村长门前晃。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跑来跑去,去县里开会,参加市里举行的表彰会。下午回来的时候,他的老婆告诉他张武志今晚请他吃牛肉。
“啥,张武志?他家老牛死了?该。”张德全骂着,抖了抖左腕上明晃晃的表链子,如期赴约。
当他推开大门时,等在屋子里时刻观望着的张武志差点跳起来,他脸上堆着笑,小跑着过来,紧紧握住了村长的大手。村长并没有像上次登门时那么和蔼,而是将腰板挺得直直的,像当时逡巡自己的村子一样逡巡着张武志的院子。张武志陪着笑。
“武志啊,三年了,你家还是没变样啊。”村长指点江山似地微笑着。张武志脸红得像个小学生,点头承认村长说得很对。
张武志的老婆从灶间也飘了出来,热情地打着招呼。望着她的笑容,村长感觉到园子里百花正在盛开。这女人明显正儿八经收拾过,头发梳得流光水滑,脖颈洗得白白的,腰肢扭动着,眼睛里湿漉漉的,似乎带着钩。村长望向那眼神,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捏了一下。
“以前咋没发现这个女人这么好呢?”村长想。
在酒桌上,女人频频向村长敬酒,并用她那天天只知道捡粪不知道挣钱、该死不死的男人、滴酒必醉的可怜样来反衬着村长的海量。果然,男人识趣地“哐”一声趴在桌子上不动了。儿子在里屋独自玩扑克,抽空就跑到酒桌前,在母亲和村长热烈的交流中偷拿一块儿牛肉再躲回里屋。
事真是不凑巧,村长和女人正在喝得最兴、讨论得最激烈的时候,却没酒了。女人显然很不高兴,她“哐”一声站起来,抬起一脚将自己的男人踢翻在地。
“啊!”男人一声惨叫,爬起来,抹着鼻子上的灰尘问咋了。
“马,上,给,我,买,酒,去!”女人一板一眼地说。男人大概清醒了,看看一旁泰然自若的村长,连连道着歉,起身跑出门去。
天比较晚了,村子里的路高洼不平,张武志跑了村东村西两家经销部,不得已敲开一家的大门才买到了两瓶白酒,喜滋滋地跑回来。当他抱着两瓶酒,像个考试得了第一名的孩子一样推开大门,又撞开屋门时,他傻眼了。
他发现自己的老婆正无缘无故扒在灶上,撅着屁股呻吟着,看起来心脏病发作的样子。村长大人真喝醉了,撒尿后连裤子都没系好,露着大半个白花花的屁股,从后面抱住她的女人抢救着。为了保持站立的平衡,村长整个身体弯曲并抖动着。
三岁的小儿子正无所顾忌地大块朵颐着桌上的牛肉,边叹着这牛肉实在是太好吃了。张武志的手一松,两瓶酒“哐”一下落到地上,摔碎了一瓶。
“哦,武志啊,买个酒咋这么慢呢!现造吗?”村长回过头嘲讽着张武志,“武志啊,先把酒倒上,我这就好了。”村长真能耐,说话间仍没有耽误抢救。
“啊啊啊!”村长突然发出几声惨叫,当平息之后,他抬起了头,“武志啊,不得不说,你煮的牛肉还真香!”
张武志低着头,“其实,这牛肉不是我煮的,是我老婆煮的。”他想实话实说,但没说出口。也许他真饿了,抓起一块巨大的牛肉,狠狠地撕咬起来。牛肉真得太香了,令他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村长提好裤子,抓起一块大牛肉和一瓶酒满意地离开了,因为两手都占着,屋门和大门没法关。张武志目送着村长消失在夜幕之后,一转身把女人摁在灶上。
“张武志啊,你的力道明显不行啊。”当被抢救了一会儿之后,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做了个中肯的评价。张武志立刻死狗般翻落下来,一脚把正在津津有味咀嚼着牛肉的小儿子踢翻在地。
之后张武志发现,村长总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抢救自己的老婆。在村长大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他的女人越来越红润了,仿佛初夏藏在叶子下日渐成熟的鲜桃。
有一天,村长又来慰问了,这次张武志没在家。女人撒着娇对村长说:“村长大人,我怀孕了,你要么离婚娶我,要么把我送出村去安排个地儿,离开我那懦弱的该死的男人。”那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商量。
一个月后,女人就失踪了,失踪前连个招呼都没打。对着哭喊着要妈妈的三岁儿子,张武志既不愤怒,也不悲伤,他觉得,是时候该去捡大粪了。只有在捡大粪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没死,心脏还在跳动着。
几个月后,儿子也死了,死于一种罕见的病症。“这下好了,再没人阻止我捡大粪!”张武志平静地想着。
张武志日复一日地捡着大粪,日复一日靠在树边望着石灰厂。山体在减少,厂子在扩大。村长张德全成了县里的劳模,省里的劳模,最后竟然成为了全国的劳模。
“
胶东的饽饽自贡的盐,
支前村出了个张德全。
张德全炸山搞实业,
全国劳模落支前。
支前村走上了快车道,
不争第一哪能完。
”
这首儿歌在村子里天天传唱着,张武志的耳朵都磨出茧来了。
“
人家的庄稼自个的孩儿,
张老头没孩儿捡粪玩儿。
捡多了大粪卖钱使,
娶个媳妇生个儿。
生下个孩子没人带,
跑了媳妇死了孩儿。
”
这首儿歌也在天天传唱着,张武志觉得,这首儿歌软软的,融化了自己耳朵中的茧。
那边的儿歌赞着赞着,把村长赞老了,赞得退了休,当时的年轻村长变成了老村长。这边的儿歌唱着唱着,把张武志也唱老了,唱得他身体硬朗,当时的年轻小伙成了张老头。
第二天早上,张老头又在山坡上看到了老村长,便尾随其后。他发现老村长曲里拐弯来到一棵树前,倚着树干也望向那座石灰厂,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好久之后,老村长转过身来离开,张老头忙躲到树后。
曦微中,只见老村长蹲在一处石窝前察看着,接着从口袋里掏弄着,先掏出一本旧书,再掏出一把小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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