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夜,非常冷,沿着一条潮湿泥泞的小路走去,就能到达漉村。
漉村不大,蜗居在山谷之中,只有一处缺口可以透进外界的天光。零零散散的人家撑起这副躯体,也因此它总是孤寂隔绝的模样。
当然,与世隔绝有它的好处。在轰隆隆的机器驰骋疆场的时代,漉村安安静静。晴明之日,站在山坡,人们会看见漫山笼翠的绿意,看见袅袅婷婷的炊烟与日光缠绵厮守的娇羞神态,人们总会忍不住赞叹:这副光景,着实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景致。
然而,漉村之所以名为漉村,实是雨雪极多,而阳光也是少见的。
光鲜亮丽的东西,可能会在岁月的淘洗磋磨中失去颜色,然而阴暗与暴力却往往会无可避免地慢慢沉积,等待着将来无数次的爆发。
多少年前的事呢?这灵秀之地见证着生长于斯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那时候木头还很小,正是与同伴们劈柴拾草的年纪,小小瘦弱的肩膀自然而然地挑起农人生来就有的重担。偷闲的时候,就捏捏泥巴,嗅嗅土的气味。青草,雨水,生长在他的骨头上,浸染馨香。然而,那也是孩子的心境了。
“唉!这该死的雨,什么时候才停啊!”婆婆不住地叹气,手中反复拨弄的是潮湿的木材。面前的锅灶饥渴难耐。
“婆婆啊!你家的水又窜到我们家来了。何时才能把这坑洼地填平啊!皱皱巴巴的,真像人心啊!”不远不近的声音传来,是邻家姐姐的怨怒。
木头推开木门,迎面对上姐姐的目光。他欲言又止,邻家姐姐转头便家去了。
“嘿,木头,去玩啊!”小伙伴们窜唆着,面上是无限真诚的笑容。而内里呢,木头摇摇头。
唉,老李昨天从石阶上摔到山沟沟里去,你可听说了吗?——
王大妈,你们家的瓦又掉下来了,这样可是很危险的啊——
隔壁家的女儿又嫁到外地去啦,真是忘本啊!——
木头躲到里间去了,黑乎乎的低矮房间,只有一扇小小的封闭窗户透着些许光亮。那些琐碎的语言仿佛都湮灭在这黑暗中了,然而生活还在向前进。
什么时候呢?邻家的篱笆缺了一角,哭泣着像是一张残缺的侧脸。又是什么时候,旅人与旅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话渐渐冷酷起来了。漉村的阳光,缺少慈悲啊!
那一天,从外面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头发很长,胡子拉碴,眼神忧郁,像个艺术家。他来的时候,背着一个很大的盒子。木头坐在河滩石头上,死死地盯着他被泥水沾湿的衣角,目光狠厉。他举起一手,微笑着对木头打招呼:“你好啊,小伙子,可以去你们村参观一下吗?”眼眉舒展,温文模样。
木头没说话,只用手势示意跟着他走。他也不恼,依旧自言自语。声音如玉竹流过,笑颜嵌入漫山的雾气中。
村人见着外人,见怪不怪。曾经满山的游客到如今几年一现的旅人,这是最后一位了吧!他们的脸上已经无法堆砌热情,毕竟,这里的天太冷了。
“婆婆,我回来了——”婆婆的视线转过来,眸中溢满慈祥与无奈。木头笑笑,拉着他坐下来烤火。一碗粥,一壶酒,天光亮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那位艺术家在木头家住了下来。他说他叫十二,子夜十二点的十二。
十二很少出门,很少露面。村人都和他不熟,只有木头能与他相谈甚欢。桌上一张大大的白纸,一笔一笔,其上有金黄色的光华流溢。良久,当纸上的油墨成形图案浮现之时,木头才恍然大悟,掌心一拍,“这是——太阳——”
“嗯,朝阳。”十二搁下画笔,眼眸温柔。
一直以来,墙是潮湿的,木板是腐朽的,连生命也沾上了晦暗的气息。而如今,木头将那一幅画悬于眼前的时候,才忆起,那微醺的日光也曾是漉村的一大风景,只是,少见罢了。
木头把画悬上去,又摩挲着手心,面上净是犹豫之色。看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十二心已了然。他说:“艺术之路,便是造就美好映像的过程。你放心,我会一直画下去。”
一直……带来阳光吗?木头恍惚了,他的世界里,红萤在离开。
雪,纷纷扬扬的。
红萤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硕白的雪瓣,捂在手心里。
发梢上不住有水滴滴下,化作雪的原身。她的面庞隐隐一层绯红 ,想来是那天气的缘故。她穿着靴子在这大地上踢踏,然而纵是一夜,雪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啊!红萤的眼眶中含着热泪,滴下来,就烫伤了美好的容颜。
静静聆听着的,是雪融的声音。她转身,抬头,伸出湿淋淋的双手,她说:“木头,让雪花代替我活下去吧,让它替我赎罪。”
从年少到而立,多少个三百六十五天,最后,情感如同回旋镖,只余不完整的回忆与不完整的意念。
打开窗,木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声音低低的,仿佛只说给自己听“雪花真纯洁啊!”忽又转过身来,大声宣言道:“但还是请十二将阳光送给漉村吧。”他咧嘴笑着。十二支颐展颜。
朝曦、夕醺、春晖、骄阳……成了家家户户的欢乐之源。雪落了,雨来了,村人们低眸凝望,也忽莞尔,绽出一朵笑花。
每每,村人都想去谢谢十二,然而见着十二的却少之又少。到后来,就自觉地不去打扰,只想着艺术家的性情总是孤僻。
“木头,我们家那张画已经潮得发皱了——”
“木头,我们家的也掉色的厉害——”
木头笑笑,不说话。
拉亮房内的灯,如十二在时一片狼藉。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有温度的画卷,竟看到了风雪中那双忧郁的眼。
镜子中有一个人,面颊凹陷,眼角皱纹如沟壑,脊柱微微弯曲着。他对自己笑,却又带着一半哭泣的神情。
明明说好的,为何要葬身风雪呢?
木头不解,不能。
他收拾好自己。他整理好画卷。他笑着将他们全部赠予村人。他一遍又一遍地告知:“十二他——离开这里了,以后可能不再有画了。”
是这样啊!村人无一例外,都对十二有着深深的眷恋与感激。
他们说:“十二离开后一定会过得很好吧!木头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啊!”年老的长辈不由也念起红萤了。
木头回到小屋,安安静静的。
一直沉寂到老一辈的人魂归大地,自己也变成乱糟糟的老头子时,木头才想起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做。
他恍惚又想起十二那副忧郁的神情了,虽然眼眉已不清晰。
“木头爷爷,你看十二的画。”一个小娃娃手拿画笔凑到跟前,纸上赫然一轮绚丽的朝阳,隐隐约约罩着粉红色的的衾被。
木头抿着嘴笑,摸摸十二的头。眼中有欣慰与慈爱。
不知身世的孤儿,木头收留他,与其相依为命,且取名十二。只是为了纪念风雪中埋葬的他,那神秘且无人再能知晓他隐秘的创痛的人。
远处的半山腰上,有一座木制小屋,青苔缠身。雾气朦朦总是常见,所以木头也总会盯着那一团昏黄的光晕看,一如他当年的目光狠厉。
犹记多年前那晚十二摔倒在地上的狼狈,颜料撒了一地的慌张。他半夜醒来,说要去爬山,可那时风雪降得正猛啊!
可十二一如往常地沉静,他说:“木头,我生在这里,必将死在这里。”
他还说:“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向死亡献身的,我已丧失了太多的时间。”
他出门的时候,长长的黑发散落下来,融化在夜色中,却又被白雪映衬的无比鲜明。
回忆如银蝶飞舞,随风化去。
眼中一盏模糊灯光的倒影,木头一行浊泪流下来。
十二小心拭去,问爷爷:“那里住着谁啊?”
“那里么,没有人住。”木头苍老的声音这样回答。
“那么等十二长大了就住在那里吧,这样灯光就永远不会熄灭了。”一张天真的小脸微微仰着 ,眸中有闪烁星火。
木头俯身,轻吻。
木头想起,他离开的时候说过,其实世界上的一切皆有其完美的理由,日光如是,风雪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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