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

老书店

小城三路公交车的终点，是三味书苑。很多小城长大的八零后都曾经是那里的常客，如今八零后的那些孩子都进入了而立之年，大部分已结婚生子，成为这个社会的脊梁。

小城的发展也是日新月异，高楼林立，三路公交站点的名字也在不断变化，唯独三味书苑，不曾变过。

老板李书恒，如同这不曾改变的书店，几十年如一日地经营着。每日天色微明，李书恒已早早到了书店，拉开那两扇对开的锈迹斑斑的折叠防盗门，开锁进店。店面玻璃门的原木门框，已看不出曾经的漆色，开门时门轴咯吱的声响，年代感十足。雷打不动地沏上一壶老友送来的红茶，李书恒每天都要喝上一壶，也只喝红茶，别人送的绿茶或者咖啡等等，要么转赠，要么过期扔掉，绝不会因为觉得浪费而勉强入口。

李老板有两个儿子，年龄差两三岁的样子，大儿子李北，小儿子李京，听说是当年在北京当兵，给儿子起名字也来得有纪念意义些。

李京的母亲是小城无人不识的美丽女子，李老板称呼她燕子，她父亲曾是市里领导。李老板即便当年也是英俊潇洒，又经营着诺大的书店，但老板娘的家庭是不同意他们的在一起的，最后拗不过她的性子，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两人大婚那天，宾客盈门，好不热闹，然而李家却只有李书恒一人，因为他是孤儿，没有家人。

“如今，我李家，终于不再只有我一人。感恩岳父岳母将燕子下嫁于我，我绝不辜负燕子，余生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李书恒在婚礼上动情地讲这段话时，他可能没想到，他的妻子没能等到和他白头偕老，就被他气跑了。

燕子原先也在店里，后来有那么两年就不在了，坊间流传跟别人跑了，还有说对李老板恨铁不成钢，觉得跟了他经营破书店委屈了，一气之下走了。

不过要说起委屈，燕子的离开，还是真因为“受尽委屈”才走的。曾有学校碍于李书恒岳父的关系，来店里谈合作，无非是卖给学生们的练习册，学校拿一部分提成，其他的书店也都是如此操作，约定俗成。这等好事，别人或许巴不得赶上。偏偏李书恒是个犟脾气，宁可不卖，也不挣这种钱，还大骂学校连这种钱都要挣。结果弄得对方很难堪不说，给他妻子也是气得不行。觉得这李书恒开着书店，却一点经商的脑子都没有，真是读书读傻了。

这还不算，当年很火的一些作者，比如小四的书，其他书店都是争相采购。可李书恒压根就看不上，不采购就不采购，还跟来找书的说人家写得都是垃圾，不看也罢。李书恒夫妻两个没少因为这些事闹矛盾。

再后来，随着纸质书的没落，书店的生意更是每况愈下。燕子想让李书恒卖掉书店，既然生意不好，不如卖了换个大点的房子，可李书恒坚决不同意。结婚十几年，燕子的父母从来没来过他们家，一是看不上李书恒，认为他读书读傻了，不求上进；二是看不得女儿住在狭窄破旧的小房子里，着实心疼。

两个儿子也在这件事上有了分歧，大儿子李北支持母亲，理由是他当时的同学家里都换了大平米房子，而且他们当时住的老房子，也确实拥挤了些。小儿子李京则跟父亲一样，喜欢这个书店，李京不懂得经营之道，可他就是喜欢这些书。

父母分开后，李京九岁，随父亲生活。李北则跟母亲投奔了姥爷家。李京父子的生活很朴素，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父子二人鲜有沟通，却也默契十足，早早懂事的李京平日里帮父亲打理起店铺也是井井有条。书店的生意越来越差，父子俩生活颇为拮据。李京想起母亲时，也有些感伤，几次开口想问父亲，是否能卖了书店换回母亲。话每每到了嘴边，可终究是咽回了肚子里。

李北的生活则优越了很多，住着姥爷家的别墅，虽说不是顿顿大鱼大肉，起码生活无忧。只是燕子不久以后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在那之后，母子二人更是受尽了姥家人的白眼，李北也常常想起父亲和弟弟，无奈母亲性格倔强，坚持不回家不见李书恒，在她面前李书恒三个字便是禁忌。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李北结婚生子，而作为父亲的李书恒甚至没被邀请参加他的婚礼。彼时李北已经在姥爷的运作下，成为市里的小领导，前途似锦。弟弟李京，则在大学毕业后，回书店帮父亲。

一天，李京关好书店回家，父亲已经炒了几个他爱吃的小菜，还拿出一瓶白酒。

“这些年，你恨爸爸么？”李书恒拿出两个小酒杯，一个递给李京，一个放在自己碗旁，拧开白酒的盖子，先给儿子斟满。

“爸，我来。”李京迅速站起身，接过父亲手里的酒瓶子。给父亲倒满，又给自己倒满。

“爸，人各有志，我不觉得你对，也不觉得你错，对我母亲也是一样。这些年你们虽然分开了，虽然她不在我身边，对我的关爱也没少多少，你对哥不也是一样么。只是苦了你们两个……”李京说。

“你哥如今工作和生活都比你强很多，没后悔过当年选择了我，没跟你母亲走么？”李书恒说这话时，眼神刻意躲开了李京的视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爸，人各有志，我就喜欢书，就喜欢这书店。我不羡慕我哥，我哥过得好，我也为他高兴，真的！”李京微笑着说。

听了这话，李书恒的眼睛有些红了，他给自己倒满，右手端起杯跟李京撞了一下杯，左手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两个人相视一笑。

李北时常带孩子回来看李书恒。每次时间虽然都不长，但李书恒是真心喜欢这孩子，跟李北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抱着哄着，舍不得放下，给他读故事讲历史，孩子也愿意听愿意看，跟爷爷可亲，每次李北走的时候，李书恒都要给孙子塞几本书才行。

“李京，咱们家有离九岁的书么？”一次李北临走突然问起。

“哥，你咋想看他的书呢？”李京有些诧异，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李北。

“你不知道，在我们单位，离九岁的书火得一塌糊涂，尤其是那本《离歌》，据说现在市面上都买不到了。”李北说。

“哥，你要爱看，我给你整几本，下次你来，带走。”李京长吁一口气，自信满满地说。

“哎呀，还得是我亲弟弟！那可说定了嗷，我到时候给我们领导送过去，他们都说想看呢！一般人也买不到啊！咱这不是近水楼台么，有渠道哈哈。”李北一听到离九岁的书有戏，眉开眼笑地说。

“哥，你不看么？”李京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哎，我看啥书啊！你看你整天就爱看书，现在毕业了，也不找工作，读书有啥用？人都读傻了。”李北说完，看到李京的脸色不太好看，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好听，识趣地走了。

不久，燕子的娘家出了变故。燕子的父亲因为涉及一些贪污腐败的案子，拔出来萝卜带出泥，整个家族都受到了牵连，李北的工作也丢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北的孩子刚刚被查出来得了白血病。李北姥爷给他转账的钱，还没到医院账户，就被查没了。李北无奈之下，找到了李书恒，这次对于儿子李北的求援，李书恒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决定卖了书店，救孩子。

李书恒先让两个孩子，把燕子接回了家。燕子还是不肯，性格使然，她也觉得无法再面对李书恒。僵持许久，李京拿出了父亲的一封信，寥寥数语，燕子看得泪流满面，打湿了那上面的话。

“我李家，终于不再只有我一人。感恩岳父岳母将燕子下嫁于我，我绝不辜负燕子，余生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十几年的分别，几乎磨没了两老人的棱角，少了过去的针锋相对。再次见面，李书恒默默地将燕子抱起，拥在怀里，泪水无声地从两个人的眼角流淌。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有想念和怜惜。接回了患病的妻子，李书恒当着两个孩子和燕子的面，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封遗书，是这书店原本的主人赵成镇夫妇活着时留给李书恒的。

原来几十年前，还在襁褓之中的李书恒，被遗弃在书店门口。年过半百的赵成镇夫妇，对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则是爱不释手。赵成镇夫妇本来有个儿子，年幼时不幸被人贩子拐走了，两个老人竭尽所能也没能找回来，只期望守着这个书店，也许某一天他们的亲生儿子能找回来，因此他们无论刮风下雨，一天也不曾关门。而这个弃婴好想上天赐给他们的一样，他们想着将他养大成人，有一天给自己养老送终也好，便收养了这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李书恒。

其实，两个老人相继去世以后，已经把书店的支配权彻底交给了李书恒，而李书恒不肯将书店卖了变现，其一是因为老两口的初衷是希望这书店永远开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们丢失的儿子会回来，李书恒想完成他们的遗愿，哪怕机会渺茫；其二则是不舍，这里是李书恒真正意义的家，作为被遗弃之人，这个书店对他意义重大，不是别人可以理解的。

直到现在，一家人才明白，这个书店的前世今生，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李北李京哥俩和燕子此时，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李书恒对这个书店不离不弃。然而今天，李书恒将“店面出售”贴在了书店的玻璃窗上。也算是，和过去的一切，做个了断。

可就在这时，李京默默地走上前，扯掉了玻璃窗上的出售广告，撕碎。然后在父亲母亲和哥哥不解的神色下，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哥哥李北。

“哥，我不知道这卡里具体有多少钱，但是救我侄子估计够了。这个书店不能卖，我会替父亲，坚守下去。”李京镇定自若地说。

“你？你小子？哪来的这么多钱？”李北愕然。

“其实，我写的那本《离歌》我并不觉得是最好的，最好看的那本，应该是《归家》。哈哈哈！”李京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你？你是离九岁？！！”李书恒和李北异口同声地问道。

“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