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了。
我端来一杯白开水,坐在宿舍的书桌前,合上笔记本电脑,呆呆地坐在那儿。
我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安然地望着刚刚合上的电脑,放任时间流逝,一点也没感到不自在。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什么都可以不做,却也不会感到无聊。对于我,当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如果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我总是可以一个人静静地靠在椅子或沙发上,躺在床或地板上,木然盯视着从眼前缓缓流过的时间。而我知道,现在正这样的时候。
时间始终在不疾不徐地走动,从我出生到现在,从漫漫亘古到不可预见的未来,历来如此。她是我见过的,唯一能够真正匀速运动的“东西”。
唔——说是见过,其实,也没有。我确实没有亲眼见过她,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她在黑暗之中不断呼唤着我,让我得以时不时在光明之处清醒过来。很多人改变过我,我也不断改变自己,然而,她始终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人能够改变她不是吗?她是永恒的。
当然,我也不曾想过要改变时间,我只不过希望成为时间的新欢——就算是异想天开。可是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笑着告诉我:“孩子——时间不需要旅伴。”
据说科学家早就证实,时间是根本不存在的,或许这倒可以作为我从未亲眼见过她的理由呢。可是我的疑惑在于,是不是不曾见过的,就无法与之相伴而行?倘若时间真的不存在,那人与时间的关联又是否存在?人与时间的关联总该是存在的吧?我想。因为不管事实如何,即便说时间不存在,我仍能真切地感觉到她时刻都在某个不确定的地方默默注视着我。
“咔——”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响,紧接着的,是室友们的脚步声。他们闯入这所房间,打破了我的宁静。
当我独自一人处于某个封闭的空间,恰巧我的心情对头,又恰巧什么也不打算做,那我自然不会着手去做些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来临,我既没感到过无聊,也从未想过应该打起精神来干点什么,好补救飞逝的时间;我总是静静地感受时间的流动,感受她的“存在”,没有丝毫不安,只感到心情愉悦,心境的平和。但是这一刻,平静已经被人打破。他们进来之后,我便坐不住了。我感到非得找点事情来做不可。
我认为这样的反应大多出于某种虚伪。梭罗在某次演讲中提到过:如果有人整日游荡林间,什么活也不干,他会被人们当成讨厌的懒鬼;而如果他一整天都在那林子里砍伐树木,大家便会把他视为最辛勤最有贡献的人民。很多人就是怕别人把自己看成了无所事事的平庸之辈,才会产生这等虚伪的反应。
但在我,是绝然不怕的。我之所以会被室友的闯入弄得手足无措,完全是出于独处的必要。那种独占的孤独感,委实算得上是一种曼妙的享受,是在多于一个人时绝对无法享有的。当然,如若闯入者是与我极其亲近的人,倒也不至给我来个措手不及。纵便纯粹的孤独感还是免不了烟消云散于顷刻,我仍能保持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的那副姿态,同时感到内心的那份安宁。
为什么会如此呢?是我在与那些和我关系亲密的人之间形成这样一种关系过程中对他们注入了自身的成分吗?抑或是他们在与我的各种交往当中,对我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同化?还是说彼此间相互产生了不可逆转,深及心灵的影响?
我披上外套,带着这个问题走出去。
月亮洒下一池寂寞波光,我独自漫步在暗绿色的浅草池畔。不知什么原因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番景象:我看见自己在月光的照耀下,化身成一只皎洁的白狐,周身泛着微亮的银光,走着走着忽又变成了一条黑瘦矫健的锦鲤,纵身跃入水面,击起阵阵涟漪。一瞬间,池水中倒映着的那轮月光便播洒成了满天繁星般的灿烂,于是夜空上布满了星辰——这竟是用我自己的力量做到的。
啊,倘若我有那般魔力,恐怕会为此兴奋不已。但这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眼前恢复现实中的夜色,抬头一看,一颗星星也见不到了。现实中的我约莫就是个没有任何力量可言的微末人物:我所做的,全都是微末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二十年之久,却依然只具备着小人物所应具备的勇气。
就像——就像我没勇气和他斗下去,没勇气战胜他,没勇气占有你。我没有勇气作出一点点表示,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爱你。
爱,我用这个字来形容自己对你的感情,可不可以?或许是我兀自把你的善良错当成了对我独有的关心,被自己对未来的觊觎蒙蔽了本该具备的理性,才误把渴求爱说成是爱?我不知道。但毋庸置疑的是,我渴求爱,太渴求爱了,就好像我从未爱过似的。
若就这样断言自己完全没有勇气,我又仿佛不配谈及——我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敢放弃,还有什么缺乏勇气可言?
海风从远处刮将过来,吹起了我三个月没有剪过的头发。我三个多月前高中毕业,从湖南东境的一座小城里填报到如此遥远的珠海金湾大学,其实就是来避难的——为了躲避时间的非难。我的避难终究没能成功,却并非由于时间的无处不在,而反倒是因为我无法逼自己剪掉这把头发——我无法剪断自己同过去的联系——那个时候我还理着一个引人注目的球头。不必责备时间的非难,就算时间肯来帮我,那也无济于事。无济于事不是吗?越是该忘记的,就越是频繁地出现,越是该放弃的,就越是爱得强烈爱得深。
终究是我太渴求爱了。是的,在你之前,我从未爱过。
离开池边,我继续向前。金湾的风,从我的正面直扑过来。如果内陆城市街道上吹过的秋风该用飒爽来形容,那么海面上刮过来的,该用什么词形容?已经初秋了,长夜里漫漫走过并不熟悉的金湾海畔,感受着海风的凉意,于此同时,我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年,那一年秋夜里蓦然袭来的城市街道上的风,以及那个无比柔弱,无比娇小,却还肯为我抵挡寒风的少女。
或许你自己都不曾想过,从相知那一刻起,你已经为我抵挡了多少寒风,为我挡去了多少痛苦,又给我带来过多少暖意。
那天夜里,夏末枯瘦的身子已经无处遁形,秋天乘着晚风宣告驾临,我逞强还只穿着一条灰色棉短裤和一件白色棉背心。你知道,我和夏末一样瘦弱。你我一道从电影院里出来,随即就感受到了秋意。我们走到街口的烧烤摊找位子坐下。
十来分钟后,烤好的东西都上齐了。我哆嗦着,还流起了鼻涕,一边吃着辣得受不了的烧烤,一边和你说话,连声音都在不停颤抖,却还能无拘无束地笑着。我的话很多,因为我总想什么都告诉你。和你在一起,就算你一声不吭,我也无缘由地感到快乐。你看,我那时候多傻。
你见我冷得不行,挪过凳子,坐到我身旁,面对着我,用你那纤细的背弯替我抵挡从街口吹来、又迅速吹往街巷里去的风。即便过去两年之久,当时的感动现在早已无从度量,可我仍记得那天夜里你的娇小可爱的脸庞,以及随风扫过我鼻尖的香气。
最后上来的那道是你最爱吃的烤茄子。你要老板娘加了许多辣。我虽然也是地道的湖南人,却天生吃得不算辣,又好像对太辣的东西过敏,一吃就头顶冒汗,有时竟还能冒出烟来。但那晚我却吃了很多。你那纤细的胃袋无法承载完的烤茄子,被我全部拿下。吃你点的烤茄子时,我的鼻涕愈发流淌,额头上冒出许许多多的汗。这倒索性让我感到不再寒冷。你看,就连你喜欢吃的食物,也能给我带来温暖。
从此我爱上吃烤茄子,尤其在夏末起风的晚上。
然而,然而我竟没有想到,在去年的一个秋风再起的夜里,与我一同出来宵夜的人,成了你的男友。
那晚我和他从网吧里玩罢出来,街道上也是刮起了同样的风。我带他来到了同样的地方,点了同样的烧烤,最后上的那一道,依然是烤茄子。我对老板娘说,多加点辣!他疑惑地问我:你不是不吃太辣的么?没事,我告诉他,茄子要辣我才喜欢。
你看,不过一年刚好,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做同样的事,只有坐在对面同我闲聊的人,换成了你——的男朋友。
我和他又偏偏是如兄弟一般的朋友,彼此心里清楚,嘴上绝不互相言说。
我朝着月亮的方向继续走,心里可笑地想:月亮怎么光圆它自己不圆我呢?这时候秋风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我连一个哆嗦都懒得打。或许是我的心凉了——反正你再也不会留在我的身边替我抵挡什么了,不是吗?
我不禁想,难道那些年的风,同样是从这海面上吹过去的吗?它们同样曾作为金湾的风在空气中起伏飘荡吗?直觉告诉我,这里的风吹恐怕不到那么远。但那些年家乡的秋风与金湾这时候吹动着的风,本质上却是一样的。它们把我们带入一个新的季节,把我和他一同带进了,一个诗人的季节。
而这个季节,这个季节本身,就是你。
我和他都喜欢写一写诗,他擅长写新诗,我则偏爱旧诗。我们之所以开始写诗,自然是 因为来到了这个季节——自从,我们遇见了你。当秋风再起时,我们又要同时进入这个季节。就算是远在国境之南,和你再无联系的我,也仍旧如期加入。即使我承认,你是我所写的诗中,最蹩脚的那一首,我却还要永远写下去。
我还会把你永远写下去,只不过,我将不再爱你。爱,我又用上了这个字眼。但这是你希望的吗?如果我说:
“我将,不再爱你。”
我转过身开始往回走,宿舍就快要关门了。之前迎面而来的海风,现在变成我背后的一阵阵推搡。你当年替我抵挡寒风时是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感受?
对,我当然无从得知,又何必问。我都已经完全忘记我们最后一次分开是在什么样情况下。我是怎样与你道别的?我尽可能地把每一次离别拖得更长,恋恋不舍的心情自然也无处掩藏了。但你总是一边笑一边劝慰我:又不是不会再见了,只分开几天而已!可是我把离别看得太重,大有高中课本里黄遵宪的“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之感,每次送行亦有股“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般的忧伤。呵,你会不会又怪我想得太严重?
所以有时我甚至情愿错过,用诸如倚在河边石栏看几个小时风景这类荒唐的办法刻意错过彼此的相逢。你知道,没有相逢我们也就无从离别;我下意识不相逢,也全为了不离别。你看,我是多么懦弱,又是多么矛盾,连逃避相逢都有勇气,却没勇气面对别离。
“宝贝我在长沙等你。”那时候已经大学一年级的你对曾经留过一级的作为高三准毕业生的我说。然而当时的我怎会不想来长沙?怎会不想和你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你知道,我的心在你那儿。但我终究没有来。我自以为是地离开了伤心之地,逃往了金湾,甚至没有告诉你我去了哪。我们从此失去联系。
秋风推搡着我,把我又赶回了浅草池边。池水被大风吹得起伏不定。月亮在水波里晃来晃去,变得再也不圆。
这就是命运,在这秋风的肆虐下连月亮都无法圆满,又何况是我?怨只怨你我统统飘荡在这金湾的风中,要聚要散,都由不得我们。由不得我。
若时间是流水,你是小船,我还有希望成为你的港湾,可恨就恨在,时间是风,你却是一朵纯白缥缈的蒲公英,我唯有做你暂时栖身的一团枯藤。我想这样下去,自己当真会成为枯藤吧。
听见吗?金湾的风。时间是存在着的,时间就是你啊!你害我与她不辞而别,却还要化作时间来非难我。你目视着这一切,知道这并非我的过错,却不肯让我好过。是你把她吹走了,把她从我身边吹走了!而我却再也逃不开这命运,依旧要如期进入那样一个季节。
想来,他也已经来了,我的兄弟,他也一定会和我一起进入这个季节的。但他的身边,守候着一个少女。我说过的,我向你不止一次的说过,我生来就不是与人竞争的料。“如果对方是朋友,不管什么样的竞争,我都会腿软。”更不必说,当我发现自己对手,是我的兄弟。
除非,除非你亲口对我说过,你爱我。
爱,唯有确认你所说出口的是这个字眼,我才会不惜生命去争取你。你看,我是多么的懦弱,多么的好笑,根本不配谈论勇气——连“没有勇气”四个字都配不上。
然而对于现在快要成为一团枯藤的我来说,你爱不爱我,已经不再重要了。你已经给了我你所能给我的全部,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成为你。就像其他每一个与我极其亲密的人,他们在时间的糅合下渐渐成为了我的某一部分。虽然那一部分很小,却十分重要。
我边走边注视着池面的波光,月亮在水里被荡得支离破碎。忽然,我又看见了,我又看见那条黑瘦的鲤鱼“嘭”地一声跃出水面,跳到草地里变回那只周身银光的白狐。鲤鱼掀起的水珠像礼花一样在空中绽放,再一次出现了“月光洒向星星”的奇景。不知怎么白色狐狸忽然不见了,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我呆滞了片刻,便又动身前往宿舍。
就让这个秘密属于夜晚。
我似乎懂得了。我懂得了从前的一切相聚与别离,我懂得了过去已经过去,未来正在到来,我懂得了你已不再是你,而我,永远是我。我知道,什么都无可挽回,也无需挽回。我亦明白了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在被时间这阵风推搡着前进,都在不疾不徐地向前走,谁也妄想改变它们。尽管人类证明了时间不存在,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挡她的步伐。更何况是我?这般微末的人物。
金湾的风推搡着我前进,推着我被迫远离了曾经亲密的、却永远地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的人。只是,你与他们又大为不同。你不单单只是曾经与我关系亲密的人,我还在某个时刻某种程度上占有过你。
“我爱你,犹如爱落日和月色:我想留住那些时刻,然而我想占有的,只是占有的感觉。”——《不付邮的信》费尔南多•佩索阿
我生来热爱那些日落和月色,常常在黄昏和夜晚的某个时刻独自占有他们。那时候,我感到他们的的确确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也爱那些只在片刻间占有的感觉。没错,我确曾在片刻间占有过你。
尽管短暂。
赶在门禁之前我回到了宿舍,用钥匙转动门锁,洗漱完躺下,闭上眼睛,静静感受时间的流淌。时间仍在不疾不徐地走着,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匀速运动的东西。终于,我又闻到了令我感到亲密的、能使我内心平静下来的空气,好像这个房间里除了她,谁也不存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