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放牛娃
复生仍然日复一日地上山放牛。
除了躲在山上一个人静静地读书、写自己想写的一切文字可以让复生感受到暂时的快乐外,还有就是给在充国市读青年自修大学的大哥萌生和在昌都当兵的二哥天生写信。复生迷茫得很,非常希望得到二位兄长的帮助。
复生只知道和自己一样从学校离开的人,要么找关系去外面找个下力气的工作,要么跟随乡间与自己有一丝半缕关系的匠人学手艺。当然大部分人不是无所事事,就是和自己的父母一样,准备做一辈子的农民。
外面喧闹的世界,离这偏僻的山村还很遥远。偶尔从山沟外面传送回来的一丁点儿消息,对这些一辈子最远去过县城就算见了世面的人,只当是又增添了一个与己无关的传说。
没有电视、没有报纸,人们接受外部信息的唯一来源,是由设置在乡场上的公社广播站,一早一晚通过有线广播传递出来的新闻。但这些十天半月前发生过的事情,早成了“旧闻”。
正在自奔前程的萌生和天生,就是再省吃俭用,能够寄回家来的钱确实有限得很。他们不厌其烦地用大篇幅的文字,给复生以及再生描绘外面世界的样子。每次复生收到的信,都是像装了一本书一样厚,好在邮票只要八分钱。读大哥二哥的信是一种享受,能知道比广播里多得多的信息,也能在精神上得到他们给予的力量。但萌生和天生只能在精神上宽慰复生。再多的抚慰,也是空洞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复生常常站在高高的燕子山顶上,眺望着远处那一重又一重的山峦。重山叠嶂的东面,是大哥萌生所在的充国市,复生想象着正在那里边读书的大哥,边匆匆忙忙去兔场作技术指导。从大哥的来信中,复生知道大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生活充实的大哥结识了很多有志青年,虽然他们都豪情满怀,但目前都暂时处于经济的困窘之中。捉襟见肘的大哥时不时地接济他们,借给他们甚至送给他们或多或少的钱,以解燃眉之急。
二哥给复生来信,说他在部队极为抑郁。本来想考的军校,也因为有时间限制而不能如愿云云。 复生也就替二哥天生担忧起来,不知道亲爱的二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如果真的去部队当两年兵就回家,哪将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复生从学校回家,已经放了两个月的牛。一个人在燕子山上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总不能放一辈子牛吧?像大哥那样在农村搞养殖业,办一个养兔场当一个养兔专业户,目前自己既无资金,也没有技术。兔毛、兔肉价格波动也大,要想在短期内成为“千元户”甚至“万元户”,基本是做梦。最重要的是,父亲极力反对。家里兔舍里的几只兔子都被暴跳如雷的父亲砸死,如果自己再去养兔,假若亏本,也许暴戾的父亲连自己的脑袋都会砸烂。现在身无分文一文不名的复生,可不愿意再去招惹魔鬼一样的父亲。
无论如何,自己要活下去!
在家里纯粹是靠披星戴月辛苦劳作的父母,种田挖地收点粮食养活一家人,自己不愿去田地里干活,成了一个吃闲饭的人,简直是家庭的累赘。
父亲看复生的眼神,就像盯视一个无耻的乞丐,有时甚至会龇牙咧嘴地骂复生:“你狗日的简直是在喝老子的血!老子要养你一辈子么?!”
复生心里也默默地认同父亲的咒骂。自己都长大成人了却连一点谋生的本领也没有学到,不但要靠父母养活,将来的路怎么走还不知道。长此下去,自己真会成为“喝父亲血的人”?那不是畜牲不如的东西?
不行!
自己一定不能这样下去!
读书不成,像大哥那样搞养殖业也不行,又不想挖地种田,自己长这么大了还在吃闲饭,复生都觉得自己真是无耻至极!每天偷偷摸摸在家只吃一顿饭就上山放牛的复生,成天在燕子山上胡思乱想,为现实的残酷,更为父亲的恶毒咒骂悲痛欲绝。
突然,复生想像二哥天生一样,去部队当兵吃军粮。
农村里的男孩子,读书不成,也没有可以帮助找工作的关系,还没有想到学手艺的路子,当兵就算是一条出路。
当兵失败
复生写给大哥二哥的信很快得到回复。大哥说:“老三身体瘦弱,可以考虑在家谋一职业,将来也可养家糊口。去部队当兵,想法是好,万一去了考个军校更好,这样前途远大。只是身体可否?”
二哥则坚决阻止:“以三弟之身体素质、性格为人,来部队只是尽公民义务服两年兵役而已,我家有我为国家效力,三弟倒不如另择他业……”
复生思索良久,拿不定主意是去当兵,还是继续呆在家里“吃闲饭”?终是不敢直接给父亲说,悄悄给母亲说了。母亲瞅时机转达父亲后,父亲马上高兴起来:“对!去当兵!部队上的饭由你胀,万一你有那命去撞个军校呢?这一辈子不就吃香喝辣了!”
听了父亲的话,复生马上决定,趁这次征兵,也去报名!不说吃不吃得饱肚子,更不说考不考得上军校,只要离开家,离开这个让他痛苦的并且已经觉得没了希望的家,就是另外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报名、初检很顺利地过了,复检是在区政府所在地。
复生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家了,在心里做好了离开家的准备。也想好了无论是去哪个地方当兵,首先是报考军校,如果军校考不上,就一定要去学门技术。有了技术,将来就可以靠技术养活自己;只要自己活下来了,就去买书、读书、写书。复生要把自己一生所经历的一切都写下来,让凡是读到他写的文章的人,都能从他的文字里获取有益的东西。
和复生一样来报名参军的人,挤满了临时借用来作检查的汽车修理厂泥泞的院子。部队上的人,让所有经过初选的人排成两列,逶迤着从人来车往的院子,向布置在汽车修理厂二楼的办公室里的体检室走去。
大概中午的时候,才轮到早就饥肠辘辘的复生进入摆成一长排的体检室。负责检测的医生们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各种医用器械,前面桌子上摆着记录的笔和本子。
像初检一样,先是量身高、测体重,再是检查五官。复生是在检测五官时被刷下来的。
医生让复生张开嘴,看了看复生的牙齿,直接了当地说:“不合格,下一个。”
复生有些懵了,看医生要在写有自己名字的那页纸上写字,像犯罪嫌疑人看法官就要给自己写判决书,心里有些着急,慌里忙张地对医生说:“我、我牙齿怎么了?在乡上检查的时候,都没说啥子啊。”
检测的医生也不说话,随手拿过一张纸来,喊复生又张开嘴,把纸塞进去,再喊复生用牙齿咬紧。复生刚闭拢上下牙床,医生用力一扯,一张好好的纸上被天生的牙齿犁出几道栽红苕一样的道道来。医生用手指着留在纸上的道道,问复生:“你上战场去打仗,牙齿咬不开手榴弹的引线,死了咋办?!”
原来,复生的门牙是龅牙,上下齿咬合不紧。
复生不甘心,看前排几个脱了裤子正撅起屁股在检查肛门的应征者转过头来看,更是又急又恼,也不管站在一旁的穿军装的人,大声说:“我死了就是烈士!”
“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烈士!回家种田去吧!”不知是谁威严地说了这句话,引来一阵哄笑。复生看着医生用笔在写有自己名字那页纸上,重重地打了一把大叉,就像被枪弹打中,全身顿时没有了知觉,然后就被人像打扫战场收拾尸体一样,用力地推了出来。
复检不合格的复生,不想就此罢休,在汽车修理厂的楼下泥地里呆愣了半响,被周围的吵闹声惊醒过来。头脑里快速地把能想到的和自己有关的人都过滤了一遍,忽然想到在区运输公司当会计的表叔。想这表叔在这区镇也算一个人物,去通通关系走走后门或者能行?
等满头大汗的复生找到表叔说了事情原委,表叔看复生良久,然后缓缓地说:“部队征兵有部队征兵的规矩,你身体不合格部队把你招去干啥子?”说罢,抚着复生瘦骨嶙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继续说:“我听你们那里的人都在说,你几兄弟看起来聪明,其实都是傻瓜!每个人不想种地耕田,你爹早迟会累死在枷档子(驾驭牛的工具)底下!你家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你大哥在充国市表面风光,其实也举步维艰。你二哥去了部队,不管是不是能考得上军校,也算是为国家尽了义务。你既然体检不合格,也不用着急再去部队当兵了。只要有志向、能吃苦,做啥子事都能过日子。'茅庐出公卿'啊!”
复生的一腔热血顿时被浇灭,也不知道是怎样和表叔告别、怎样回家的,只是在心底里反复念叨着表叔说给他的那句话:“茅庐出公卿”、“茅庐出公卿”。
但是这“茅庐”里天天充斥着父亲的叫骂声,复生也不知道这“公卿”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出得来?
父亲对复生不像对萌生和天生那样,没有任何遮遮掩掩,从来都是直截了当,该打打该骂骂。也许,在父亲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的心里,已再无暇顾及每个儿子的思想,更不能周全他们的每一个想法。即使这些还依赖他生存的儿子接受不了他的粗鲁,甚至出现了意外,他也不会因为他的冷漠而内疚。毕竟,他又不止只有一个儿子。
重新上到燕子山放牛的复生,被幺叔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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