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达的天葬台距离五明佛学院大约一个山头，汽车在两座山间行走，要花上二十来分钟。在佛学院的停车场，司机们一早就在那里等候，问你要不要去看天葬，十二点准时在车站等候，仪式会在一点钟开始。
载我们前往天葬台的是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司机是一个典型的藏族汉子，留着细短的头发，被高原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从佛学院下山，因为前些天下过雨的缘故，车辆摇摇摆摆，颠簸不停，好不容易上了317国道，还没缓过气来，又进入山路了。
天葬台也在半山腰上，看起来并没有多庄严肃穆，反倒很像一个模仿内地寺庙的道场，十二生肖的石雕随意地摆在地上，几座白塔立在一旁，阶梯上还有一个装满人头骷髅的小窟。其他再也没有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但是，这些地方并不是举行天葬仪式的场所。
沿着山坡往上走，有一片草地，一直蔓延到山丘顶部，旁边用铁栏围着，来访的游客只能在铁栏之外观看，那里有瓷砖铺好的台阶。在山坡底部有一片平坦的水泥空地，用水泥砖围城一个小坝子。坝子与山坡之间隔着一块很长的彩色布条，旁边还有一个红布搭成的矩形帐篷，再旁边就是一小片工地。这里就是举行天葬的地方。
与内地的旅游景点不同，这里没有太多人工雕琢。严格说来，这里并不算是一个景点，且不说没有门票限制，国家也早有规定，对于藏族的天葬习俗，禁止将其作为旅游景点组织游客游览参观。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前来参观的游客，天葬仪式依然会进行，如今只不过热闹一些罢了。
高原的阳光非常好，紫外线也很强烈，阶梯上等候的游客全副武装，一边聊着一边等候仪式开始。风刮过山顶的经幡，从山坡上滚下来，掀起地上的灰尘，飘向远处的蓝天。向外远眺，317国道上不时经过一些车辆，对面的山坡上荒凉贫瘠，据说以前这里也是树木丛生，满眼碧绿的。
似乎是收到某种信号，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秃鹫开始从各地聚拢过来，先是盘旋在天葬台的上空，形成密密麻麻的黑点，然后急速降落，停在山坡上。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应该是某种藏香，或者桑烟，却像一种肉类烧焦的怪味，很多内地游客闻不习惯。
秃鹫是高原上最大的猛禽动物，张开翅膀可达到两到三米。作为腐食动物，它常被看作是“草原上的清洁工”。但是在藏地，秃鹫被认为是一种神鸟，除了吃人的尸体外，它们不伤害任何其他的小动物。更有甚至说，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秃鹫的尸体，所以它深受藏人崇拜，而且极其神秘。
死后要进行天葬的人，尸体会被卷曲起来，用白色的藏被包裹，并请喇嘛诵超度经。尸体一般要存放几天之后，才能进行天葬仪式。几个人将尸体从各处搬到天葬台，绕着白塔走三圈，然后抬到水泥坝子上。身着艳丽服装的天葬师在那里等候，他要将尸体处理，然后再让秃鹫食用。
空气里桑烟的味道越浓，秃鹫们就知道，坝子上的尸体可以开始享用了。上千只秃鹫落在山坡上，然后滑翔着冲向水泥坝子，但是那块彩色布条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布条后面，天葬师正在处理尸体，他用随身携带的到将尸体肢解，以便秃鹫接下来食用。人在台阶上很难看到天葬师的动作，距离太远，且有红布遮拦。
秃鹫们早已等不及，不时会有一两只跨过彩色布条，或者飞到矩形帐篷上，窥探是否可以食用尸体。不过，在仪式未完成之时，他们总会被坝子里的人重新赶回坡上。待天葬师一声号令，秃鹫们争先恐后聚拢在坝子里，开始享食。不大的坝子里挤满了秃鹫，人在阶梯上只能看到满地的秃鹫在抢食，山坡上还停留着许多秃鹫，它们似乎对下面的食物不感兴趣，又或者自知抢不到，于是在一旁看着。
这就是天葬的整个过程，上百只秃鹫聚在坝子上，将天葬师处理过后的尸体食用得只剩下骨头，后者还得将剩余的东西配上糌粑等藏族食品，待秃鹫离开之后给乌鸦等腐食动物吃。
“你有没有看到空行母？”离开天葬台之后，同行的一位姑娘问我。她和男朋友一起从北京前来色达，也只为感受这场神秘的仪式。闲谈之中我发现，她比我更了解藏族文化和藏传佛教。
在藏族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位天葬师在举行天葬仪式时，一只秃鹫在还未完成仪式时就想要食用尸体，天葬师便用手中的刀驱赶秃鹫，却不想砍中了这只秃鹫。秃鹫挣扎着离开，天葬师的到还在它的身上。翌日，天葬师梦到一位神仙告诉他，必须要去某个地方取回一样自己的东西，否则将会大难临头。天葬师便出发了，在拉萨某地休息时，邻家的一位姑娘请他进去喝杯茶。天葬师进入姑娘家时，发现墙壁上挂着一把刀，正是他在处理尸体时用的刀。
这个故事并不一定完整，却可以说明藏人对天葬以及秃鹫的认同和崇拜。那位姑娘告诉我，她在天葬台时看到的那只秃鹫，就是空行母。“你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哪只，不过你的感觉告诉你，应该就是那只。”
在藏传佛教密宗中，空行母是代表智慧与慈悲的女神，而在每一场天葬当中，空行母都会化身为某只秃鹫，看完整场仪式。
藏族的天葬习俗从何时开始，或许已经无从考证。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种神秘的习俗，但是对于藏人来说，特别是信奉藏传佛教的人来说，通过天葬，人的灵魂才有可能升上天堂。其实不仅是藏族，蒙古族以及非洲东部一些地区也流行这种丧葬方式，人死之后，灵魂归天，尸体与土地结缘，回归自然。
“你不要当成热闹一样来看待天葬，而是要透过这种仪式，想到人的一生在活着时不必太看重自己的肉身，因为死后它只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那位姑娘将天葬仪式现场听到的话只字不漏地告诉我。
在天葬台的下方石壁上，刻有许多与天葬有关的经文和佛言，比如“在这里，可以感知肉身的无有实义；在这里，可以洞察生命的不可依靠……”“从鹰鹫的口中，觉察到无常的本质；从累累白骨中，生气了出离之心。”
这种看淡肉身的理念，我在蔡崇达的《皮囊》一书中有过接触。他那活到九十九岁的阿太曾告诉他，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不要让肉体来折磨灵魂。这位生性豁达的阿太，在自己女儿去世时，一滴眼泪也没掉，哪怕是切菜切断了手指，也只不过是很冷静地“哎呀”了一声。
后来，阿太去世了，她说自己从此之后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方便。蔡崇达说自己终于明白，“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这种道理，似乎和藏传佛教中对于肉身的理解不谋而合。
离开天葬台的时候，我在看石壁上的经文，两位藏族汉子走过来跟我说：“你们汉人，虽然科技很发达，但是对于藏族人的文化，需要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我对他们笑了笑，然后离开，心里想着：尽管对于藏族文化我们知之甚少，但是对于生死的理解，有时候却是共通的，关键在于人自身怎么想，而与民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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