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舆论审判的官二代
（一）
贾村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村长儿子贾全茂打死了村里拾荒耿老汉的孙子耿小苗。
据说，贾全茂看上邻村一个姑娘，彩礼钱都要准备好了，才听说那姑娘和耿小苗是同学，俩人早好上了。那一阵子贾全茂气得见人就嚷嚷要教训耿小苗。结果没承想，贾全茂居然活活把人打死了。
发现尸体的人说，可惜了耿小苗那么个好后生，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青紫一片不说，居然还被捅了好几刀，可见贾全茂这人心黑手毒。
贾全茂被警方带走的那天晌午，全村人端着饭碗在村口看热闹。
“杀人偿命，贾全茂估计活不成了。”
“可说不一定，这还没过审呢，村长可是在城里法院有人。”
“咋的，村里孙老师亲眼看见的，那还能有假？孙老师可是教书的，最不会骗人。”
……
贾全茂被带走一个多钟头，村民在村口端着饭碗喷着唾沫说了一个多钟头。
（二）
村长贾有德只贾全茂这根独苗，揣着好烟好酒和十万块钱，找了法院的朱主任。
饭桌上，酒足饭饱的朱主任醉醺醺地说：“老弟啊，这事儿不是啥大事，包我身上。案子不是还没审吗？我给你找个好律师，黑的也能给你说成白的。”
律师姓马，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读了不少书。贾有德这样只识得几个字的粗人，对着他说话也得来回掂量几次。
不过贾全茂不像他老子装有文化，在看守所呆了几天，也没磨一磨他那脾气，见到他爹和马律师，第一句话就是：“孙树立这个老东西他说瞎话，看老子出去不弄死他！”
马律师遇上这样一位委托人，心里只剩呵呵二字。
（三）
然而，马律师是个有本事的人。
这样的案情，这样的委托人，法院一审判决结果却是贾全茂故意杀人罪不成立，以故意伤害罪判处贾全茂三年有期徒刑。
村里有人，瞅着耿老汉失魂落魄的身影嘀咕：“说什么来着，村长法院有人，贾全茂铁定死不了。耿老叔啊，就认命吧。”
马律师在贾有德请他的答谢宴上，偶尔脑海里也会想起耿老汉。一个啥也不懂的拾荒老汉，在听到一审判决结果后，那双黑黢黢且如树皮般褶皱的手捂着脸，伤心得直不起腰来。
不过，也仅仅是偶尔想起。
（四）
谁也没想到，几天后，一篇名为《村长儿子怒杀情敌反无罪，拾荒老人痛失亲孙意难平》的文章传遍各大网络平台，网上一片群情激愤，网友个个化身正义的使者，在微博，天涯，贴吧讨论得火热。
马律师这才知道，一审判决后，贾有德找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对耿老汉和证人孙树立撂了几句狠话。然而这些人吓住了耿老汉却没唬住孙树立。孙树立反而被激出血性，隔日就领着耿老汉进城告状。正巧遇上一个搞新媒体的年轻人，知晓此事后，义愤填膺，说一定要为大爷讨回公道，然后旧写了那篇文章发在网上。
马律师头痛不已，心想，真是一群猪队友。
此时舆论已然不可控。
网友早就扒出贾有德一家的身家底细。贾有德只有小学学历却能当上村长，贾有德之前被告贪污村里土地补偿款之后却不了了之，贾全茂在村里放高利贷，还和当地黑社会有牵扯……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控诉贾有德贾全茂父子俩罪恶昭昭，罄竹难书。
还有网友顺藤摸瓜，挖出了当地几个收过贾有德贿赂的几个干部，把当地政府人员搞得人心惶惶，闻“贾”色变。
更有好事者，开着直播，亲至贾村，要痛打贾有德一家，为民除恶。口号一出，主播所在的直播间很快人满为患，火爆异常。
网上那些高知也借此发挥，抨击我国社会黑暗者有，司法不透明者有，法律体系有缺陷者有，无非是老生重弹一遍。
贾全茂故意杀人案，已经成了当地不小的一个热点。网民纷纷要讨个说法，仿佛个个都是耿家人，与村长一家不共戴天。
（五）
马律师再次见到贾全茂，贾全茂痛哭流涕，全然没了初见时的嚣张气焰。
“马律师，你帮帮我，我真没有杀人。”贾全茂面色惨败，显然最近被舆论折磨得很惨，“孙树立这老东西说谎，真的，我没杀人。”他还坚持这一说法未曾改口。
马律师面色不变，回道：“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保护委托人免受不正当指控是律师应有的职业操守。我自然会尽全力帮你，这一点你请放心。”
马律师果真说到做到。几个月后，法院二审判决结果下来，仍旧维持一审判决不变。
民众一片哗然。
法院方面给出解释。贾全茂一案中，原告证人孙树立之前与被告贾全茂有纠纷，证词可信度不高。虽然在耿小苗尸体上发现的毛发皮肤碎屑以及衣物纤维均被证实来自贾全茂，然而本案关键物证杀人刀具未找到，只能证明事发当晚被告贾全茂与受害者耿小苗有过身体冲突，无法证明贾全茂故意杀害耿小苗。
法院的声明公布得不算迟，内容也客观可信，然而却还是没有获得舆论上的主动权。因为在二审之后，网上又多了一条耿老汉的视频。
视频里，耿老汉颤颤巍巍，老泪纵横：“我知道我啥也不懂，可杀人犯法这个道理我却知道。我家小苗，多好一个孩子啊，当年我一个一个空瓶攒起来供他念的书，怎么说没就没了？他们总告诉我，贾全茂不是杀人凶手，好人们，求求你们告诉我，贾全茂要不是凶手，那我家小苗，我家小苗去哪了啊？”
字字含悲，声声泣血，让无数屏幕后的网友为之落泪。
这段视频，如同一个火星，点燃了一直以来越来越汹涌的民愤。人们开始质问，执法部门的效率何在？司法部门的公正性透明性何在？政府的公信力何在？人民的安全感何在？
更有甚者，少数偏激网友直接跑到马律师微博账户下质问他，作为一名应该维护正义的法律人士，为杀人凶手辩护，他的良心何在？
沸腾的舆论，已经无法为查明真相留出更多空间。因为在此刻，舆论，就代表了真相。
（六）
“舆论，就代表了真相。”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说。
“据传，这是某位政府官员在一场大会上对贾全茂一案做出的最终指示。于是很快，贾全茂招认了，最高法院终审驳回了一审二审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了贾全茂死刑。除了贾家，政府与人民，皆大欢喜。这就是当年贾全茂一案的全过程。”
我注视着对面这个斯斯文文的男人，犹犹豫豫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您本人认同这个判决结果吗？”
对面的男人，也就是马律师沉默了很久，才说：“终审结果下来的那天，网上一片叫好，有人说这是司法的进步，是正义终究战胜了邪恶。网友要我认同这个判决结果，就像他们要我的委托人认罪那样。”
“可我到今天，也不认同这个结果。无关道德，从法律角度来看，在当时的证据条件下，我的委托人即使有罪，也罪不当死。”
“你知道我最期待的判决结果是什么吗？是当全世界的人，包括我，都认为贾全茂有罪的时候，法院根据证据原则与司法公众判决其故意杀人罪不成立。”
“所以这不是司法公正的胜利，这是媒体的胜利，是多数人的暴政。”
（七）
最后还要多说几句。
马律师在叙述事件的整个过程都不愿提自己的全名。
他说，他曾想过以一己之力去挑战大多数人的认知，然而却一败涂地。
他说，一边是法，一边是人，我翘不动这根杠杆。可是总会有人，总应有人，能做得到。所以我愿成为那个人脚下，一颗默默无闻的铺路石。
作者有话说：新手练笔，法律小白。若有专业性的bug，欢迎指正，但求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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