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 | 杀局

武侠 | 杀局

1

偌大的殿堂内，只有三个人，墙壁上悬着的几盏牛油灯闪烁不定，昏黄的火光，映得地上的人影也摇摇曳曳，鬼魅一样，说不出的诡异。

“到底谁下的手？”

高阳印象中，龙乘轩绝少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平日里的他，总是和颜悦色的样子。看来，这回他是真的急了。不过也难怪，他和关大哥出生入死，这份鲜血铸就的情谊，怕是无人可及，关大哥这一死，对他的震撼，委实太大了。

躺在地上的汉子抬起头，龙乘轩背光挺立的身躯，给人以无比高大的错觉，他的脸庞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块暗礁，在阴影里半隐半现。汉子勉强笑了一笑，张嘴又吐出一口血，道：“不必了，我知道你搜骨蚀魂手的厉害，我说。”

龙乘轩凌厉的目光，似乎要将这满身是血的汉子，钉在地上。他的话声沉得象铁坨子，落到地面，都能激起几片灰尘，“好，你说。”

汉子蠕动嘴唇，吐出两个字：“小丁。”

一旁的高阳，脸色骤然变了，好象有一双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

龙乘轩乌黝黝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动容，他紧紧盯着汉子，似乎在揣摩对方说的是不是真话。半晌，他的两道浓眉聚拢来，纠结在一起，“我早该想到，除了他，还有谁能杀得了大哥？”

他大袖一挥，往大殿外行去，口中道：“给他个痛快的。”

高阳叹了口气，对那汉子道：“谭兄弟，对不住了。”手腕一翻，一柄寒森森的匕首，捅入了汉子的胸口。

2

小丁与别的杀手不同之处，只有两点。

第一，他的要价比任何杀手都高。

第二，他从不失手。

龙乘轩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来踱去，显见他的内心，十分焦躁不安。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双龙盟的龙头大哥关帆，强暴了属下谭云的妻子叶二娘，谭云怀恨在心，雇了杀手小丁，刺杀关帆。后来事情败露，便出现了开头一幕。

作为关帆的得力手下，高阳实不敢相信大哥会做出这等事，但谭云的为人刚直不阿，他也一清二楚，两人平日交情不浅，这件事经谭云亲口说出，由不得他不信。

事情若是真如谭云所言，高阳便觉得，他做得虽然过份，倒也情有可原，试想哪个男人，能咽得下这口气？何况谭云对叶二娘，是出了名的情深意重。

叶二娘高阳见过，真是千娇百媚，天生尤物。关大哥就算真做了不轨之事，也没什么奇怪，醉酒之后，面对这样一位女子，哪个男人能把持得住？高阳自问换了自己，也未必过得了那一关。

龙乘轩突然停住脚步，仰头望着屋顶，缓缓道：“有了。”

元凶已死，小丁不过是名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仅此而已。龙乘轩一意要杀小丁，起初高阳还有些不解，听他说了一句话，就明白了。龙乘轩说：“此人危险得很，不可不除。”高阳知道，关帆的武功，不在龙乘轩之下，小丁这样可怕的杀手，永远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所以龙乘轩必须除掉小丁，方能安心。

“你去找小丁，请他杀我。”

高阳愣了一下，他疯了吗？看龙乘轩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象说笑，他心念一转，顿时醒悟，“不错，引他自投罗网，妙计！”

龙乘轩笑呵呵道：“你很聪明。”

高阳钦佩地看着他，心想：真是一个绝妙的杀局！

午后的天阴沉着脸，孕育着一场暴雨。几缕风由庙顶寂静地掠过，带来一丝凉意。高阳在破庙外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一个灰色的人影从远处行来。

灰影到了跟前，是位老者，衣服是灰的，头发是灰的，连表情也是灰暗的。高阳只看了他一眼，便觉得胸口象被什么堵住，连心情都黯淡起来。

“你就是小丁？”他以为小丁应该是个年轻人，没想到这么老了。

“你别管我是谁，反正我能代表他就是了。”老者低垂着眼，一付没睡醒的样子。

高阳想起来，江湖上传说，小丁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说不定这老者，就是小丁扮的。

“我要小丁杀的人，是双龙盟的龙乘轩。”

老者沉吟了一下，道：“好，三十万两。”

高阳急道：“他不是一向只收十万两吗？”

老者哼了一声：“小丁眼里，世上只有三种人，可杀之人，不可杀之人，可杀可不杀之人。不可杀者，当今皇上；可杀可不杀者，绝顶高手，如少林掌门，除此之外，皆为可杀之人。很可惜，龙乘轩便是第二类人，你一定要杀的话，三十万两，一两也不能少。”  

高阳低头想了一会，咬牙道：“好，一言为定。”他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全是一千两的，“这是十万两，事成之后，再付余下的。”

老者接过来，看也不看一眼，揣进怀中。

待他离去，高阳舒了口气，胸口那郁闷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3

战局进入了白热化。高阳将炮往底下一推，“将！”然后得意地看着对面的龙乘轩。龙乘轩双眼死死盯着棋局，冥思对策。高阳目光掠一下门外，手指拈起枚棋子，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夺，夺，夺，声音在寂静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房门打开，高阳吩咐去泡茶的童子端着茶盘进来了，龙乘轩沉浸在棋局中，恍如未觉。童子一步步走近，距龙乘轩两尺之遥时，双手一松，茶盘掉了下来。他的手里，却多了柄短剑，悄无声息地刺向龙乘轩的背心。

高阳与小丁商定，以棋子敲击声为号，适才童子进来时，他已知是小丁所扮，但无论他怎样细看，竟看不出一丝破绽，连走路的姿势，脚步的轻重，都与原来的童子一般无二，高阳不禁暗暗佩服，心想小丁果有过人之处。

小丁的剑，快得令人窒息，在这样的距离，对方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手，小丁自信，天下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剑。

龙乘轩的手在棋盘上一按，棋盘就翻跳起来，越过他的头顶，无巧不巧地挡在他和小丁之间，棋盘上的棋子也激射而出，长了眼睛似的，将小丁身前所有大穴，尽数笼罩！

小丁的剑气，区区一块棋盘，自然挡不住，但他的剑尖在棋盘上一触，就赫然发现，那块棋盘居然是精钢所铸！与此同时，那些棋子，已袭到了他的身上！

小丁倒了下去。

龙乘轩一转身，似乎没料到这么容易得手，他看见自己射出的棋子，都嵌入了对面的墙壁，一枚不少。他的瞳孔先放大，而后收缩，因为一道匹练般的剑光，从地面滚来，斩他的双足！

龙乘轩跃起，手中的棋盘当头砸下，力沉如山，好象整座屋顶，都塌了下来。高阳也已出手，一簇黑亮的刀芒，毒蚊一样，叮向小丁的肋部。

小丁躲得过龙乘轩的天机棋盘，躲不过高阳的乌鱼刀，二者必中其一，在这当世两大高手的夹击下，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

难道小丁的第一次失手，就是他的末日？

小丁对敌人近在咫尺的兵器，竟视而不见，短剑舍生忘死地疾刺龙乘轩的咽喉。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他竟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先杀龙乘轩？难道完成任务在他心目中，竟比生命还要来得重要？

龙乘轩胜券在握，当然不愿拼命，他撤回棋盘，先挡这一剑。小丁的打法，简直是自寻死路，高阳那一刀，他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龙乘轩的眸中，不禁现出了笑意。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给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注入一线生机。

高阳的刀，骤然改变了方向，目标换成了龙乘轩的背部。

龙乘轩象一位千辛万苦登上险峰的旅人，正欣赏山顶的无限风光时，却一脚踩空，坠下了悬崖。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完美无瑕的杀局中，他原来不是坐镇中军的元帅，却是那枚自身难保的过河卒子！

在小丁和高阳的联手狙击下，又有谁能逃出生天？

龙乘轩聚气于背，硬受了高阳一刀，他把形势看得很清楚，小丁的剑，志在必杀，而高阳的刀，却攻中带守，留了两分余地。所以他以棋盘消了小丁的剑式，强忍伤痛，如一只折翅的大雁，直扑窗口。只要出了窗外，他的手下就会闻风而至，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落地时，龙乘轩看到一位女子，站在几步之外的桃树下，正伸手去折枝头开得正盛的桃花。他认出来了，是叶二娘。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双纤纤玉手抚摸他身子时，销魂蚀骨的感受。

“二娘，救我！”龙乘轩大喊，跌跌撞撞地向她跑去，叶二娘笑盈盈地看着他，似乎没察觉他身处的险境。

龙乘轩的眉心一痛，顿住了脚步，热辣辣的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在地上滴成鲜艳的桃花。“宁见阎王，莫招二娘”，叶二娘的暗器功夫，天下闻名，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叶二娘风情万种地一笑，轻启朱唇，说了一个字——“将”。

绝杀。

龙乘轩软绵绵地倒下去，他的眼中，写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叶二娘为什么背叛他。

“你给大哥下了迷药，让我勾引他，又让谭云以为是他强暴了我，这借刀杀人之计，高明得很哪！关大哥死后，再名正言顺地剪除谭云，你不费吹灰之力，便除掉两大异己，将双龙盟纳入囊中，厉害呀厉害！”

龙乘轩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他在心里道：“可是，我对你一直是真心诚意的，你为何这样做？”

叶二娘似乎猜出了他想说的话，淡淡道：“你以为我甘心情愿服侍你这半老头子？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那个冤家？”她回过头去，望着走近来的高阳，眉眼间掩不住春意盎然。

高阳伸出手，揽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道：“红颜祸水，古人所言，当真不假。”

叶二娘瞟了他一眼，笑道：“知道就好，你可别做对不住我的事喔。”

高阳嘿嘿一笑，掉头对小丁道：“丁兄，一起喝一杯可好？”

小丁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他现在唯一的念头，便是离开这对男女，离得越远越好。

高阳看着他远去，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杀机，但稍纵即逝，他转过身去，微笑着向叶二娘行去。

全文完